比起《隱秘的角落》,《漫長的季節》算是爆了嗎?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5-15 08:00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主要原因之一,應該是對主題的表達邏輯與設計思路上的區別。《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都可以被定義成“精品電視劇”。而相對來説,後者會更“純粹”,而前者則似乎是“精品”與“傳統”的混合。
“精品電視劇”會運用更加“不直給”的豐富設計,這正是電影的方式,也構成了電影之所為成為藝術的標準之一,即“表達的級別”。同時,由於電影的觀看場景經常——至少在流媒體出現之前——發生在電影院之中,觀眾對它的注意力更集中,因其動輒兩小時的時長,投入的時間也更多(這一點同樣作用於電視前觀看的場景),就需要獲得更豐富多樣的信息接收方式,更深度入心的情感打動體驗,才能值回精力與時間成本。
而傳統電視劇,由於自身往往並不承載“作為藝術被觀看”的職能,單片的時長也更短,則更傾向於相對直接甚至粗暴的表意方式。絕多數情況下基本依託於表層劇情,信息和情感由人物的台詞和明顯動作直接給出,一切都放在枱面上。而所謂的“電影語言”或“電影化表達的邏輯”,在電視劇中是不存在的。這完全符合普通電視劇的觀看場景,經常是人們完全放鬆下來的“背景音樂”,更多是為了打發時間,或者是手裏有其他工作時的調劑品。觀眾不能全神貫注地跟隨表達去思考,甚至看屏幕都是有一搭無一搭,那麼表意自然就需要做到瞬時、表面、直接。
相對而言,《隱秘的角落》是更加接近傳統電視劇的那一個,即“直給”與“開宗明義”。在第一集中,它的劇情重要看點,人物內裏設定,相當核心主題,幾乎都已經呈現給了觀眾,且表達方式也是非常外露化的直接脱出。
秦昊將兩個老人推下山崖的片段,在第一集中以瞬間、獨立、直接的形式,將上述的一切都表達完成了:“人性黑暗”的主題,表裏二元的人物,掩蓋在日常生活下的暴力慾望與極端扭曲。它的發生非常突然,一秒鐘之間就打破了此前持續着的温馨家庭與平淡日常,由此實現了對各種信息的輸出。
從觀眾的體驗來説,這無疑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他們不需要考慮前文與後續,將整集當做一個整體架構去思索其邏輯,或者對人物進行什麼深度挖掘,就可以在瞬間直接掌握到一切核心信息。而從宣傳角度上講,這一瞬間的情節也非常合適作為“爆點”,既吸引路人的關注度,又能讓他們在尚未觀看這部作品的情況下便對作品的內核略有了解,產生準確的觀看預期,隨之在觀看時獲得相應預期的正反饋落地,口碑隨之擴大。
事實上,《隱秘的角落》整部作品都是如此“直接”。它表現主題的方式,殺人、算計、外形上的“腐朽黑化”(秦昊的脱髮),都以最擺到畫面上的直觀方式進行,且往往引起觀眾的震驚而強化了其極端扭曲感。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往往都是“掛臉式”的,像朱朝陽這樣的角色便是如此,他會用直接且極端的言語、表情、行為去表現自己的形象。
當然,《隱秘的角落》同樣具有深度而豐富的設計層面,使之與直接的部分同步存在。然而,作為“出圈”或“爆”而言,上述的部分無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輸出了很多直觀且極端的東西,讓所有人都高效率——甚至不必真的去看這部劇——地,在一定程度上便掌握了作品的深層次內容,隨之感受到了它的野心和品質。
特別是在第一集便拋出了“完美瞬間”的情況下,這一切便在第一時間開始了正向的運轉,讓雪球越滾越大。而劇集的後續發展也接住了這個良好的開頭,帶着被爆點吸引進來的觀眾一起逐步接觸到愈發加碼的主題系統之中。
然而,《漫長的季節》無疑是更加“含蓄”的,我們或許也可以將它稱之為“電影化”的語言邏輯。特別是它的第一集,相比起《隱秘的角落》,它幾乎就是一部獨立成章的完整電影,語言是電影的,架構設計也同樣是注重整體性的電影式。由此,它就缺失了“瞬時且直接”的表達部分。同時,它也沒有選擇將一切內核都直接擺到明面上的方式,而同樣是“電影化”的思路——整部劇就是一個超長的電影,發展節奏、線索交互、信息對應,都要做到跨集數的聯動,從而構建起電影式的完整性架構。
以第一集為例。我們暫且不考慮後續情節中的各種具體劇情,僅僅從這一集中,就能看到一個相當完整的內在表達系統,並從電影化的語言邏輯中看到很多“鋪墊”。它既是獨立完整的,也是對後續內容具備引導作用,從而以“大電影系統的一環”而存在的。
然而,以這樣的第一集而言,它顯然不具備瞬間、直接的表達方式,也沒給出極端的“吸引關注點”,這讓它很難像《隱秘的角落》一樣,在開局就贏得滿堂彩。
需要特此説明的是,下文的敍述只針對第一集中的表意方式與主題引導,不涉及後續的確切內容,因此關聯到後續具體劇情的部分會不準確。
《漫長的季節》展現了世界的變化與青春的流逝 。個體的人生與全局的時代形成了聯繫,範偉個人的生活磨滅與試圖重建也就與精準的時間節點相映襯,形成了對更宏觀主題的呈現作用。第一集是對這些內容的引導,同樣也以“自己成篇”的形態完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獨立表達。
開頭的舊時光,鏡頭從象徵豐收的麥田特寫轉到了範偉駕駛的火車,鳴響希望的笛聲。而後鏡頭上下推動之間,時代的切換瞬間完成,鐵路變成了公路,陽光明媚的麥田變成了陰雲密佈的殘地,火車司機變成了出租車司機,自己主動鳴響的積極笛聲也變成了被乘客催促的消極喇叭聲——他在蕭條麥田裏小便,前列腺不靈導致的困難説明了他的年輕不再,激情也隨之消失,在乘客面前唯唯諾諾。而後,範偉在當代城市裏的駕駛,從火車下的橋洞開過,讓如今掙扎求生的他與時代的變化結合起來,再也不能“開上火車”。
作品以一種幽默的風格,呈現瞭如此“落後於時代”的老邁之人在新時代中的堅持。對於加油站前不能打電話和抽煙等規則,他罕見地當回事,也會阻止妹夫秦昊做傷人舉動。而與此同時,他也“講究對抗方法”,就像在店長面前叫出次子一樣,有一種老派的小聰明。這種特徵也體現在了秦昊的身上,既有“養鴿子被訓斥”和“被在家裏做美容生意的妻子趕出家”的不容與憋屈,也有對此的幽默對待。
套牌車撞人與傷者莫名逃走的迷案,構成了這個新時代的迷霧本質。它的真相是複雜的,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最初預計,也與曾經的罪案相連,成為了象徵美好時光破碎的舊案件的延伸。而被套牌的二人捲入其中,並積極探查真相,就構成了對新時代的反應——範偉的青春與激情在工業經濟落幕的時代變化中落於虛處,但他依然試圖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應對它,彌補往日的損失。第一集的表達高潮,便是範偉追車的部分。他飆車上到曾經的鐵路舊址,找回了劇集開頭時的激情。然而,這樣的瀟灑卻旋即變成了被晃點的失落,在麥田裏的無助就像是開頭時小便不暢的老邁。類似的表現,還包括了範偉的做愛未遂。秦昊從往日瘦高到當代肥胖的體態變化,也同樣暗示着時代對人物青春之力的不可逆之磨滅,時間才是最強大的力量。
作者將舞台設置在了東北,找到了最合適的幽默舞台,用這一元素表現出了範偉的積極生活態度,也中和了罪案核心的黑暗屬性。但是,當第一集進入結尾時,時代切換與人生轉折的直接關聯還是得到了明確的表現。時間回到亞洲金融危機的1998年,鏡頭掃過了即將失去的工業廠房,範偉口中不停強調的“當年廠子景氣那會兒”走到了終點:工人們抗議着下崗,港商撤資這樣的複雜因素遠不同於範偉等人理解的簡單事物,退休老職工的生活處在了掏垃圾剩飯的窘迫中年。
可以看到,範偉的家庭成為了表現他人生狀態的切入點,在1998年的案件中迎來了本質的惡化。他的兒子參與了拋屍,而與其關係不好的範偉則毫無察覺。此時,他來自於傳統時代的積極態度反而成為了家庭破壞的助推——他努力地參與查案,卻最終查出了兒子被裹挾進去的悲劇。這樣的尷尬發生在1998年,便成為了範偉人生毀於時代切換的象徵,並延續到了他在新時代中的飯桌畫面:獨自吃飯的落寞,與此前一家三口吃早飯形成對比。
由此,撞人案無疑成為了對此前拋屍案的再現,同樣將範偉一家人捲入,同樣由範偉追查,追查對象也都是同一個人。這就形成了範偉對於新時代的又一次抗爭,成為了對他曾經受創的自我拯救。在最後一幕中,這樣的走向得到了明示。範偉對夢中的兒子發誓“這一次給你交代”,他要以此彌補來恢復夢中的二人飯桌,目前則身處於一人飯桌的“當代落魄”中。
最後一個鏡頭中,兒子遺像與火車影子同時出現。兒子的死亡是他激情青春喪失的極致,1997年力志復讀與邂逅愛情的明媚陽光變成了1998年身陷案件漩渦的暴雨,隨後進一步地變成了“死亡”。這讓兒子本身成為了範偉的延伸,同樣地在時代切換中受害,而範偉在夢中發誓報仇的兒子,也正是雨夜中的樣貌。這意味着,他的彌補也正是對自己的。而這種不臣服於時代的頑強,是對於舊時代——人生思想與具象化的家庭生活狀態——的尋回努力,舊日的激情青春正由火車的影子得到了象徵。
相比《隱秘的角落》,這部作品顯得更加“巧妙”。如前所述,它用東北喜劇的風格表現出人物的積極心態,同樣也中和了影片的黑暗沉重內核。而在主題表現上,它以家庭作為時代的切入點——家庭構成的破敗與人生境遇的破敗,親人彌補的努力與“舊日堅守”的努力,形成了分別的映射關係。這帶來了觀眾更容易接受的親情元素,也讓黑暗內容相對地柔化,於審查和市場更加有利,表達上也會較為具體化。
然而,這樣的手法也會帶來一些隱患。可以看到,作品的內核依然是偏黑暗的,工業落幕的時代變遷顯然無法被任何個體所扭轉。因此,當劇集進入後半部分,範偉的抵抗無力可能會逐漸顯露,1998年的失敗會再一次重複,而兩個罪案的真相也會揭露出更直接的黑暗樣貌。海報上的範偉閉着眼睛,彷彿是在看着一種幻景,或是乾脆在做夢。這可能就是對結局的暗喻——一切的抵抗與彌補都只是他的妄想,就像第一集結尾“兒子與飯桌的家庭彌補之夢”所定性的虛幻,這一切只是他的夢境而已。
而“漫長的季節”這一片名,指的是範偉心中“1997的豐收秋季”,但其漫長只是他的主觀想象,現實中的天候早已變換了無數次。他們能做的,只是面對自己的衰老,也是接受時代對自己的磨滅。這樣的柔化表達,從對人生的態度入手,對接了範偉對於傷害自己家庭與人生的黑暗罪案的無可奈何,隨之引導出對“時代切換”的無能為力——最終,他放棄了“回到1997”。
可以説,《漫長的季節》每一集是獨立完整的小電影,而整部劇則是捏合完整的大電影。而對“電影化”的追求,也讓它在局部環節的表達上選擇了電影化的語言,而不是那麼直接。它的內核與《隱秘的角落》同樣“極端”,但並沒有選擇將之直接全盤托出。
因此,從“爆”的角度來説,《漫長的季節》就不會像《隱秘的角落》那樣地運轉良好,而是更偏重於“長尾效應“——在觀眾看到了整個系統架構之後,才會從它的高水平電影化中獲得優秀的體驗,更全面地接觸到它的各種設計,從而準確把握它的優秀之所在。而在《隱秘的角落》中,觀眾幾乎從第一集就可以瞭解它的優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