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楚狂人”_風聞

作者|   華偉552

來源|   歷史的荷爾蒙

地球人都知道李白的狂，只有少數人看到了杜甫的狂。

比起跟他齊名的李白，杜甫似乎總缺了那麼一點豪爽與灑脱。

但他的狂，自有特色。

1

詩壇上幾位巨星，都與“楚”有着神秘聯繫。

屈原是楚國大臣，李白曾在湖北安陸呆過十年，後來的蘇東坡，正是在湖北黃州實現人生飛越，寫出《前赤壁賦》《後赤壁賦》。

杜甫按家譜算，是湖北襄陽人（與孟浩然是正宗老鄉）。

所以，包括杜甫在內，他們都算“楚狂人”。

對杜甫而言，“狂”，首先來源於家學傳承。

有史以來，任性恣肆的文人不少，公元7世紀90年代，大唐最狂妄的詩人當數杜審言。

杜審言，即杜甫的爺爺。

他狂到什麼程度呢？

作為大唐高級幹部培訓班的班主任，有一天批改試卷，他叉着腰自我欣賞——

“味道見吾判，必羞死”（蘇味道看見我的評語，一定會羞愧而死）。

蘇味道，吏部二把手（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文壇“四大天王”之一，

他還有一個更厲害的身份——300年後北宋天才詞人蘇東坡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原來杜甫和蘇軾還有這種神秘的交集。

不過，杜家確實有驕傲的資本。

比如他們的先祖杜預，就是晉國超級學霸、軍隊名將，是三國末期滅吳的主帥，為結束割據，完成統一作出了突出貢獻。

但杜審言同志確實狂得有點過分，

一次喝大了，杜審言居然宣稱——

“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

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寫文章，屈原宋玉只配給我打下手；論書法，王羲之也得向我稱臣。”

這就狂得有點無邊無際了，完全不靠譜。

很多人鍾愛李白，不喜歡杜甫，覺得他太古板太灰暗，從來沒年輕過。

這其實是個天大的誤會。

杜甫登台之前，先花1分鐘介紹他的長輩，

只是想證明：杜甫的體內，也有狂放和熱血。

他的狂，是祖傳的。

成年後，他還不時流露這樣的情緒。

《宗武生日》

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

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

**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

熟精文選理，休覓綵衣輕。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

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傾。

在兒子宗武生日那天（有人考證具體時間是770年2月1日），杜甫嚴肅地對他説，“寫詩是我們杜家的事！”言下之意，你小子看着辦吧！

要知道，當時唐詩的全盛期已經到來，詩人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杜甫還敢這麼説，着實很狂。這種情緒，他不是第一次表達。再看下面這首詩

《贈蜀僧閭丘師兄》

大師銅梁秀，籍籍名家孫。嗚呼先博士，炳靈精氣奔。

惟昔武皇后，臨軒御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藹雲屯。

 當時上紫殿，不獨卿相尊。世傳閭丘筆，峻極逾崑崙。

 鳳藏丹霄暮，龍去白水渾。青熒雪嶺東，碑碣舊制存。

 斯文散都邑，高價越璵璠。晚看作者意，妙絕與誰論。

**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豫章夾日月，歲久空深根。

 ……

如果把詩仙和詩聖放在一起比呢？

李白的荷爾蒙是瞬間爆表，直衝雲霄。

而杜甫的荷爾蒙，只有壓縮時間，你才能感覺到它的狂湧和澎湃。

2

杜甫年輕的時候，就展露出他的清狂。

他自幼長在農村，養成了任性、自負而好強的個性，而且很有俠義之心。

他的童年時代，就能“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由於母親早逝，童年杜甫寄養在洛陽仁鳳裏的二姑家裏。

6歲，杜甫在街上看了場公孫大娘舞劍，激起他無限清狂與豪情。

也就是説，他小宇宙的狂，稍一激發，就能狂上天際。

他後來專門寫了一首詩來回憶那個熱血場面。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日落、龍翔、雷霆、江海……正沉溺於姑母慈愛的杜甫，打開了自己的人生視野。

6歲的杜甫看完公孫大娘的劍舞，十分激動，第二年就寫出一首歌詠鳳凰的詩。

後來他有自傳體長詩為證。

《壯遊》

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脱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

大概意思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在文壇閃亮登場，當時的文壇領袖崔尚、魏啓心驚訝不已，稱讚我的口才像漢代的班固、揚雄。

至於我的個性，那更是光明磊落，嫉惡如仇，經常陷入目空一切的狂熱狀態。

此外，少年杜甫還曾聽“樂聖”李龜年唱歌，見“畫聖”吳道子作畫。

……

19歲之前，杜甫是一個富二代，沒捱過餓，受過凍。

有一段時間他成績很不好，怎麼説呢？看他的排名，就知道他們班上有多少人，

因為他討厭填充式教育。

那個時候的杜甫，不喜歡宅在家裏，他想追逐時尚（唐代尚俠義，不僅有大量武俠，還有不少文俠）。

為了外出遊玩，他在家裏鬧了多次。

公元731年，老人拗不過他，終於批准他的深度遊計劃。

在千里之外的吳越、齊趙，杜甫一浪就是10年。

中途曾短暫回鄉，參加全國統一科舉考試，

那是他的第一次，結果很殘酷：落榜！

他並不在乎這個結果，認為只是個意外，

回到旅途，整理心情，25歲的他在泰山寫下一首名詩，

《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首詩，狂放，狂傲，呼之欲出。在各種選編的杜甫詩集裏均列第一。

為什麼？因為實在是寫得太好了。

鮮衣怒馬，志向不凡，尤其適合年輕人誦讀。

杜甫好像在説，“別看我今天落榜了，以後我就是主峯，你們只是小山包！”

波瀾壯闊的氣象讓二十幾歲的杜甫心潮澎湃，傲視羣雄之豪情油然而生。

他堅信，自己的未來，一定是鮮衣怒馬、花團錦簇。

他的“狂”源於對大唐盛世的期待，源於對自我才華的自信，源於對未來前途的憧憬。

他可能不知道，同一年被史學家們稱作“盛唐走衰的分水嶺”，其標誌是名臣張九齡罷相——這是後話。

36歲，他又寫下一首自吹自擂的名詩。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

“我在少年的時候，早就充當參觀王都的來賓。”

其實杜甫在40多歲的時候，只是一個倉庫管理員，不可能成為唐玄宗的座上客。

“先後讀熟萬卷書籍，寫起文章，下筆敏捷好像有神。”

“我寫的辭賦揚雄勉強可以與我匹敵，我寫的詩曹子建勉強可以與我接近。”

揚雄是漢代最大的賦家；曹子建更不得了，謝靈運曾説，“天下的文學之才總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曹植）獨佔了八斗，我的才學佔一鬥，天下其他人共分一斗。”

“李邕尋求機會要和我見面，王翰想要與我結為近鄰。”李邕是名士，大書法家；而王翰是曾寫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邊塞詩人。

杜甫説，李邕想見我一面，我沒有答應，王翰還想做我的鄰居。

總之，不想做一箇中下級官員，只想做宰相，幫助皇帝成為堯舜那樣的傳世之人。

由此可見，杜甫是有多狂了。

到這裏，杜甫的理想與李白算是殊途同歸了，都想做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3

連和朋友喝杯酒，杜甫都要附會顯擺，抓住機會狂一下。

《題張氏隱居二首》

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澗道餘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

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遊。

乘興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

霽潭鱣發發，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

杜康酒是我杜家遠祖發明的，我想怎麼喝就怎麼喝，不用你們外姓人勸！

這氣勢！

在很多詩作中，杜甫還喜歡把自己比作駿馬和蒼鷹。

《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房兵曹的這一匹馬，是產自大宛國的名馬，它那精瘦的筋骨像刀鋒一樣突出分明。

它的兩耳如斜削的竹片一樣尖鋭，跑起來四蹄生風，好像蹄不踐地一樣。

這馬奔馳起來，從不以道路的空闊遼遠為難，騎着它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馳騁沙場，甚至可託生死。

擁有如此奔騰快捷、堪託死生的良馬，真可以橫行萬里之外，為國立功了。

在這首詩中，杜甫用傳神之筆描繪了一匹神清骨峻，馳騁萬里的“胡馬”，福氣又非凡。

詩中的駿馬奔騰，何嘗不是詩人對自己的想象？

不管是駿馬還是蒼鷹，杜甫都希望自己成為不凡的人，絕不甘於人生的平庸。

4

747年，杜甫35歲，第一次來到繁華的長安。

各種外國面孔、雜耍、香料、時裝、動物，令他眼花繚亂，

更令他興奮的是，他發現了很多舞文弄墨的同道中人，

他的日常，就是不停加入各種微信羣，向那些大神發出好友邀請，

他的社交圈不斷擴大，然後各種喝酒，嘮嗑，對詩，唱K……

可能那段生活實在太難忘，他專門創作了一道詩。

《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脱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這首詩在杜甫的作品中是異類，少有的輕鬆逗逼——

文壇前輩賀知章爺爺喝完酒，騎馬就像在乘船，身體搖來搖去，有一次掉進井裏，還熟睡不醒；

皇族第一帥哥、汝陽王李璡差不多喝醉了，才去拜見大伯唐玄宗，路上碰到酒車，流了一地口水，他還開玩笑説，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盛產美酒的酒泉去；

李適之的銀行卡，每天都要刷爆，因為他太能喝了；

著名社會人、帥哥崔宗之猛喝一口，兩眼仰望天空，旁若無人，像棵樹一樣迎風飄舞；

最牛叉的還是李白，一沾酒就要吟詩，嘴巴堵都堵不住。

皇帝發出求吹捧的強烈信號，李白卻一口拒絕，説自己是酒中仙人，不歸皇帝管。

瞧大家多自由、多high！

開元盛世，給了大唐40年的春夢，

美酒和詩篇是當時最好的媒介，

不僅模糊了等級，還凝聚了人心。

5

到了中老年，被現實虐得體無完膚，他還是要狂。

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夏，年近半百、漂泊半生的杜甫，終於有了棲身之地。

在成都郊外浣花草堂的他，與妻兒聚首，過上了少有的平靜安然的生活。

便在那裏，少年時的一股“狂”氣稍稍抬頭，他於是寫下了一首七律，標題便很狂。

《狂夫》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篠娟娟淨，雨裹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淒涼。

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萬里橋西邊就是我居住的草堂，沒幾個人來訪，百花潭與我相伴，隨遇而安。和風輕輕擁着秀美光潔的翠竹，細雨滋潤着荷花，微風吹來陣陣清香。做了大官的朋友早與我斷了書信來往，長久飢餓的小兒子，小臉淒涼，讓我愧疚而感傷。我這老骨頭快要扔進溝裏了，無官無錢只剩個狂放，自己大笑啊，當年的狂夫，老了卻更加狂放！”

這首詩很難得，因為老杜從中透露出老莊的疏放思想，只有通過這種嘗試，才能排遣自己的愁苦。

此詩非常細膩，將美景與困頓之際的感慨糅合得完美無缺。

一面是“風含翠篠”、“雨裛紅蕖”的賞心悦目之景，一面是“淒涼”“恆飢”“欲填溝壑”的可悲可嘆，全都由“狂夫”這一形象而統一起來。

沒有前半部分優美景緻的描寫，不足以表現“狂夫”貧困不能移的精神；沒有後半部分潦倒生計的描述，“狂夫”就會失其所以為“狂夫”。

杜甫一生清狂慣了，實在太真誠、太孤獨、太直率。

所以，他註定了與坎坷與逆境為伍。

同一時期杜甫還寫過一組任性的名詩，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屏跡三首之二》​晚起家何事，無營地轉幽。

竹光團野色，舍影漾江流。

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

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

狂放和無拘無束，被描繪得很是傳神。

6

雖然杜甫被後人尊為“詩聖”“詩史”，但其實“狂夫”二字，才是他的精神內核，是對他一生最貼切的註解。

《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江浦雷聲喧昨夜，春城雨色動微寒。

黃鸝並坐交愁濕，白鷺羣飛太劇幹。

晚節漸於詩律細，誰家數去酒杯寬。

 惟君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

在這首詩中，杜甫自認清狂，特別是最後兩句，反映當時老杜旅居夔州時，有一位朋友特別賞識他的性格。

很多人認為，杜甫的一生，就像他的作品一樣，沉鬱頓挫。

在“漂泊西南天地間”階段，流寓隴、蜀、湖、湘的杜甫，用詩詞為我們還原了一個正史、野史都未曾記錄的過的真實大唐。

文學家或藝術家，是最需要張揚個性的一羣人。

廣德元年(763) 正月，杜甫流寓梓州，初聞平定安史之亂捷報，寫了這首詩。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老杜在詩中傾吐了春天返回家鄉的願望，描繪了回家的具體路線。

此詩除首句兼點題外，通篇全是抒情，狀寫一個“喜”字。

詩人通過典型的神態、動作細節，以及今昔對照，以悲寫喜的手法，把初聞捷報時自己的驚喜心情刻劃得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此詩一反杜詩中常見的沉鬱頓挫風格，寫得歡欣鼓舞，感情的變化和發展異常迅速，意象轉換十分頻繁，詩句大幅度跳躍，節奏極其歡快。

“忽傳”“初聞”“卻看”“漫卷”“即從”“便下”等詞，使全詩一氣貫注，奔瀉直下。

其情感變化的旋律，由感極而悲，悲定而喜，大喜欲狂，乃至縱酒歡慶，迫不及待地規劃還鄉路線等。畫面快速轉換，節奏不停躍動，詩人狂歡心情也在不息地奔騰、發展、深化。

2020年，英國BBC拍了一部關於杜甫的紀錄片，將他視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自然與生活中的一切美好。

“世上有但丁，有莎士比亞，還有杜甫。”

他的恣意輕狂，不分國界，地球人都愛。

點擊「歷史的荷爾蒙 ID : lishideqiutu2017」閲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