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的方式與底色：笑果脱口秀的底層邏輯錯在哪？_風聞

笑果脱口秀李昊石這事，其實廣義上的類似這種現象廣泛存在，只不過很多人身處其中而不知。

以下這篇短文，就説説我對此的觀察、分析與發現。

這也許對國內的每個生活中人、每個直播團隊、每個觸網互動的企業都有益——即使你不是演藝從業者。

一、

我很是喜歡一個小説主角，他就是《笑傲江湖》裏的令狐沖。

令狐沖是放浪不羈的。

他為人率性自然，喜歡自由自在，愛喝酒，愛胡鬧，説起話來漫無邊際，吹牛調侃無所不及，一般事情也是不怎麼上心，總是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

他可以跟獨行大盜田伯光稱兄道弟喝酒，可以謬稱自幼每天如廁時練習過一套坐着打的刺蠅劍法。

他在重傷之際，不在意躲入妓院；面對強敵破門搜查，也不避嫌讓身為尼姑的儀琳藏於他的錦被之中。

他假扮朝廷將軍，一路上大呼小叫，一口一句“他奶奶的”，從嵩山派羣霸手下挽救了即將覆滅的恆山派。他甚至因為不忍見定閒師太死不瞑目，勉為其難地答應接任恆山派女尼的掌門之位。

他可以在數百人刀槍劍戟之前，漫不在乎那些正派人士的眼光，公然站到魔教的首腦人物向問天一邊，其後還結拜為兄弟，聯手救出大魔頭任我行。

他也可以跟江湖一眾旁門左派人馬聚會山崗，胡吃海喝，率領他們硬闖正派領袖首府之地少林寺。

他也衝破世人眼光，無視正派羣體非議，和魔教首腦女兒任盈盈談起了戀愛。

凡此種種，令狐沖都給外界留下一種無行浪子的印象。

用任盈盈的話來評價令狐沖，就是“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顛三倒四。”

最終，令狐沖也因為種種出格行為，被他那個亦父亦師的掌門人嶽不羣逐出了華山派。

嶽不羣在寫給各大門派的信中，對令狐沖定下的判詞十分上綱上線，讓人覺得此人簡直是無可救藥：

“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户。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

甚至就連少林寺二把手方生大師，也輕責令狐沖説：“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令狐沖一生摯愛、青梅竹馬的師妹嶽靈珊，也因之不怎麼喜歡他那種种放浪性格，最終移情別戀於言行舉止總是一本正經的林平之。

二、

然而，令狐沖的一切輕率言行，其實都是表象。

通觀整部《笑傲江湖》小説，你就會發現，令狐沖實際上是一個仁愛、正義、忠孝、自尊、尊人、善良、慈悲的人。

他內心始終恪守着傳統道義，胸襟坦蕩，為人至誠。

令狐沖心性的真正底色，其實正是由這些嚴肅的內涵構成的。

他無緣無故聯手素昧平生的魔教左使向問天，實際上一是因為欽佩向問天旁若無人的豪氣，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二是出於抱打不平的義氣，不忍目睹黑白兩道數百人圍攻這樣一個落難的白鬚老者。

他與獨行大盜田伯光喝酒交往，是因為看清田伯光雖為黑道，行為不軌，卻十分重諾守信，並非全無可取之處。

他率領江湖羣豪攻打少林寺，則是為了不負任盈盈對他的一片深情，過程中也嚴格約束眾人，進入少林寺後秋毫無犯。

他接手恆山掌門之位，是他善良心性的自然流露，他不忍恆山羣尼陷入孤弱無助境地，為此他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韙，答應了定閒師太臨終重託。

他面對魔教教主任我行的恐嚇，傲然不屈，浩氣鼓盪，寧可率領弱小的恆山派拼死一戰，也不願在霸權行徑下苟且偷生。

他被逐出師門，第一反應也並非是委屈與憤憤不平，而是立刻想到了“師恩深重，師父師孃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他於是因之“一時又傷心，又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令狐沖的放浪不羈與追求自由的心性，是每個讀者都看得到的；然而他的仁義忠孝底色，他這種幾乎到了愚忠程度的恪守做人信念，卻很少有人注意得到。

方證大師要他加入少林，傳授他“易筋經”以治療他內傷，但令狐沖寧舍性命不要，也不肯另投他派——要知道，其時他可是已被嶽不羣逐出華山派了啊。

正邪兩派高手比劍，輪到令狐沖出場時，“任我行和向問天對瞧了一眼，都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

這樣一個令狐沖，即使他一再被師父嶽不羣欺騙、懷疑、栽贓、利用，卻始終不願背叛師門，終生不忘師父師母養育之恩。

他為人隨隨便便，那實際上是大丈夫不拘小節。

因為他心中始終有這種底色，於是他喝酒、吹牛、結交邪類、使詐、用巧、調笑、膽大妄為，就可以做到從心不逾矩。

這就是説，一個有着人生信念根基的人，宛如一棵參天大樹，別看他枝葉扶疏、什麼風都能讓他起舞，但他嚴肅的根系深紮在大地之中，他不會歪，也不會倒。

風來，他就迎風而舞；雨來，他就沐雨而歌。等到風停了，雨住了，他還是那棵筆直的參天大樹。

三、

有了這樣的心性底色，在那些放浪不羈的言行背後，令狐沖不但是有譜的，也是分對象的。

令狐沖的插科打諢、調侃取笑、甚至是偶爾耍點善意的小花招去捉弄人，**只會發生在他與同輩人之間，**比如面對華山派的一眾師弟、桃谷六仙、五霸崗江湖羣豪、田伯光等人時。

但即便如此，當他接任了恆山派掌門師兄之位後，他隨即就意識到已不宜再與恆山同輩的師姐們隨意調侃了。於是他遠離恆山主屋住處，與桃谷六仙住到了峯西那邊去了。

這就是他內心底色的自然呈現。

小説中有一段對話，特別刻畫出了令狐沖當時的內心顧慮：“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譭譽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壞了恆山派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説什麼閒話，往日裝瘋喬痴的小丑模樣，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

而對待江湖的前輩們，令狐沖的言行看似率性而為，實際上卻由他的心性底色催生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第一種是面對那些品行不高的梟雄前輩，例如面對左冷禪、餘滄海、費彬、王元霸、東方不敗等人。任這些人的江湖地位多高、身份多貴、武功多強，令狐沖往往也對之不屑一顧，常常會表現出言語刻薄的一面，免不了要對這些人進行挖苦、諷刺、奚落一番。

例如，嵩山派丁勉就是令狐沖的師叔輩人物，此人心狠手辣，早前曾奉左冷禪之令，為阻止衡山劉正風金盆洗手，不惜血腥誅殺劉府上下及眾弟子。後來在令狐沖接任恆山掌門觀禮上，丁勉又再次奉命率大隊人馬阻止，意圖發難。他見前來賀禮的羣客中多有魔教中人，於是斥問令狐沖：“恆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條是什麼？”不料當即遭到令狐沖無情譏諷：“恆山第五戒是不得結交奸邪。像丁兄這樣的人，以及嵩山派其餘的奸邪之徒，令狐沖是決計不會結交的。”

即使是後來面對已身為他岳父的任我行，當他恢復教主之位後、開始霸道凌人、逼迫令狐沖入教時，令狐沖也是採取決然抗爭的態度，毫不妥協。

第二種是遇到那些品行端方、令他尊敬的師長前輩時，例如在方證大師、沖虛道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恆山定閒與定逸師太、劉正風與曲洋等人面前，令狐沖總是十分謙卑有禮，生怕自己有什麼怠慢前輩之處。

比如在酒樓中，衡山掌門莫大先生伏案而卧，話裏有話對令狐沖旁敲側擊。令狐沖聞言，起初起身深深一揖；等到認出莫大時，立即俯身便拜，滿口謙語，躬身解釋。他一會兒是頹然坐下反省，一會兒是惶恐不安。

他從火窟中救出定閒、定逸師太時，也是如此恭敬有加，深自收斂。

他和少林掌門方證大師對話時，同樣是謙卑待人，片言不敢稍有油腔滑調。

他率領羣豪路過武當山時，沖虛道長喬裝打扮成鄉農模樣，要與他比劍。令狐沖卻恭恭敬敬地道：“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甚為失禮。待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説得甚是誠摯。”

比劍之後，令狐沖勝出，老者説跟令狐沖有幾句話要説。令狐沖拋劍在地，立刻説：“是，恭聆前輩教誨。”等到沖虛道長説令狐沖的人才武功都是年輕一輩人物中難得時，令狐沖馬上惴惴不安，説自己“行止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前輩如此見重？”

面對兩類前輩人物，令狐沖為何態度迥異？

細究令狐沖這些言行，其實都是傳統儒家信念在他身上的體現。

令狐沖的心性底色，一方面，折射的是孟子所説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追求生命的平等、自由、獨立、尊嚴，不為權勢所迫，不為財色所惑，不為困境所懼，這是令狐沖人生底色的一半。

另一方面，體現的是孔子所説的為人之道，即所謂“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敬畏報應有常的天命，敬畏有德在位的大人，敬畏傳承下來的先賢教導，這是潛藏在令狐沖任性那些妄為表象之下的另一半人生底色。

縱觀整本《笑傲江湖》，每每令狐沖面對那些有德的前輩大人，他總是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特別嚴肅地約束自己言行，沒有哪怕一次是敢輕佻胡説的。

令狐沖看似無行浪子，其實他心中明鏡一般清楚。

用沖虛道長當時在武當山腳下對令狐沖説的話總結，就是“我輩武人，行事但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好男兒、大丈夫的行徑。”

衡山掌門莫大先生經過數十個夜晚偵查，眼見令狐沖隻身置於滿船的尼姑姑娘堆中，私下如此律己，也自愧不如，不禁由衷讚歎令狐沖説：“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

以至於向來不善飲酒的莫大，也給令狐沖提壺斟酒。可惜莫大的酒量實在有限，很快面紅耳熱，於是他就説：“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幾個。”

莫大為人孤傲狂放，行事神龍見首不見尾，要讓他這樣的人發自內心敬重起一個人來，那是很難的。

大概也只有如令狐沖這般自尊、自愛、至誠的人間赤子，才能入他莫大的法眼吧！

四、

一個人，只要不是隱居深山的修道者，只要他還在這個世上生存，就免不了要與社會發生聯繫。

在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中，又免不了要不斷地自然呈現出你的生命形式和底色。

偽裝是沒有用的。你可以偽裝一時，但你不可能沒有破綻。

所以最關鍵的，並不是偽裝自己、在江湖中巧立人設，而是培育自己的生命底色。

説到底，無論你的人生形式，是少言、懶行、質樸，還是放浪、吹牛、玩世不恭，你自己的生命底色都會隨時泄露你，並隨時出賣你或保護你。

這種生命底色，也將最終會決定你人生的全部意義，並將驅動你的生命到達某個你因緣註定的人生彼岸。

一個人一旦培育出了自己豐厚的生命底色，那麼不管他的人生形式是什麼樣的，他終會有一天蒙受機遇的青睞，碰上一種叫做大運的事物，例如董宇輝。

相反，如果一個人不怎麼修身，底色不厚，還愛張口就肆無忌憚，滿嘴天花亂墜，那麼不管他的江湖人生是什麼形式，他終歸遲早要倒大黴的，例如李昊石。

你一定也會同意，這不是什麼封建迷信的説法，而是基於歷史經驗的一般規律概括。

子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那些積千百年經驗的先賢教導你不聽，那些最值得尊敬的人們你不敬，那些最可愛的人們你不愛，那麼就像人們常説的，社會終歸會教你做人的。

像笑果李昊石這次脱口秀事件，人生底層邏輯的問題出在哪？

是徒有令狐沖式的放浪不羈、插科打諢、調笑妄為的江湖行為模式，而無令狐沖嚴肅的生命底色啊。

具體到這件事本身來説，世間軍人千百種，能做到時刻願意為民捨命拼搏的隊伍，又有幾個？渡過鴨綠江保家衞國時，敢於對着炮火捨命衝鋒；踏上喜馬拉雅山脈下的冰天雪地時，敢於面對千萬敵軍不變色，挺身展臂擋在戰友身前；抗洪救險時，甘於沒日沒夜衝鋒奮戰在第一線；地震救人時，敢在無地標引導情形下從茫茫雲霧中奮身一跳……世間又有多少國家的軍人，有中國軍人這等忘我奉獻精神呢？

即使在我們中國人自己這片土地上，三千年來，也唯有如今這個隊伍做到了這一點。

這樣的隊伍，永遠值得你以“畏大人”的謙卑去對待；這樣的隊伍，永遠沒有人有資格可以輕佻之姿去調侃。

但凡你有一些生命底色儲備，恐怕這種底色都會保護你，以使你免於公開説出這類自以為還蠻風趣的、實質糟糕至極的、不知輕重的玩笑吧？

也許有些人會用什麼言論自由的託辭來為這種情形辯護，可究其實質，是根本不懂什麼才是令狐沖式的率性而為、什麼才是令狐沖式的嚴肅底色。

無知者無畏，不修身者倒黴，説得正是你這樣的人啊。

五、

記得小時候的中小學課堂，後牆的黑板報上方，往往會有一行八個字的校訓標語。

這八字校訓，最初誕生於1937年艱難歲月裏的一所鄉間大學，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的人生信念。

這八個字前四個字先不説，後四個字是“嚴肅、活潑”。

這是看起來頗為矛盾的兩個詞。

我是一個對文字比較敏感的人，小時候着實對後邊這四個字費了很久的腦筋。又嚴肅，又活潑，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做得到這兩個相反的方面呢？

許多年後，當我長大成人，讀了許多書，經歷了很多事，我才明白這四個字其實包涵着綿長的人生哲學經驗在裏邊。

那個時代的人們，內心執着地相信前方有一個理想主義的社會在等待他們去實現；為了實現這種理想主義的社會，他們明白要有必要的行動；為了執行這些必要的行動，他們又明白要有必要的精神。

這種精神就反映了這間誕生於鄉土裏的大學的校訓之中：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這八個字是毛澤東主席當年親自擬定的，這所大學叫做抗日軍政大學。

團結不用説。團結是為了克服分散。一個弱國本身就勢單力薄，方方面面都落後於強敵，如果自身還像一盤散沙，那肯定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只有團結起來，未來的生存才有希望之光。

緊張也好理解。但凡決心要做一項事業，不論是在那種救亡圖存的戰爭年代，還是在今天這種相對和平的年代，如果是一副鬆鬆垮垮、不緊不慢的態度，那肯定啥事都做不成。

為什麼要嚴肅呢？當年國難當頭之際，嬉皮笑臉、油腔滑調、散漫無行當然不行。

可是都到了20世紀末了，為什麼還要在每間校園課堂上培育這種嚴肅呢？

我的理解，這是為了在每個少年的生命中打下厚重的底色，這樣，一代代人長大後，才真正有可能“行穩致遠”，這個國家才可能真正在這個世界上立得住。

那麼反過來的“活潑”呢？這在今天也值得補充一説。

**有了“嚴肅”這樣的厚重打底之後，“活潑”就不僅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選項了，而是一種非如此不可的生命形式：**只有活潑，才能暢懷舒展你的天性與稟賦，才能在具體生活裏天馬行空、不拘一格、花樣百出，你的人生才能因此多姿多彩，活出一個獨一無二的你自己。

呆滯、沉悶、刻板，這樣的氣質在工作上不會有啥大成就，生活裏也不會有啥特別好看的煙火氣。

缺乏活潑的生命氣質，退一百步説，就算你退出世俗生活、出家為僧了，你也會因為缺乏靈性而難以開悟。

活潑，正是令狐沖的人生形式。

不過，嚴肅，才是令狐沖的生命底色。

六、

我相信，誰都喜歡任性妄為、放浪不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我也相信必定人人心中都有一個令狐沖。

但是，如果你真的讀懂了令狐沖的方式與底色，讀懂了中國人千百年傳承的人生精神，那麼你就一定會同意如下判斷——

世間從來沒有不珍視他人價值、完全自顧恣意妄為的浪子令狐沖，如果有的話，那他一定是假扮衝哥的潑皮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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