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沒有陽過的人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05-24 13:42
作者 | 東野聰明
來源 | 最人物

如果將新冠比喻成天平,陽過的人與未陽人擺放在兩端,那麼這個天平幾乎是時刻傾斜的。
去年12月以前,未陽人以龐大的數量盤踞於天平下端。在這之後,籌碼被轉移,他們又成為了“少數存在的個體”,被升入空中。
5月15日,鍾南山院士介紹,全國大概有15%的人尚未感染過新冠。
如今“二陽”來勢洶洶,站在天平高處的未陽人,越發稀少。但成為少數的他們,此刻或許並不開心。


一些至今沒有感染過新冠的人中,有人會稱自己為“防疫釘子户”“未陽觀察員”,依舊將生活放置於嚴密的“罩子”之下,全面切斷一切可能感染病毒的途徑。
阿杜就是其中之一,在新冠實行“乙類乙管”的135天后,他依舊沒有摘下防毒面具。
每天出門前,他會戴好面具,檢查一遍口罩的氣密性以及頭後固定帶的鬆緊——如果帶子變鬆,便意味着面具需要更換。
上班前,他照例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一大桶礦泉水,進入辦公樓前喝一次,工作期間如果感到口渴,他會提着水桶到樓下再喝一次。
但在辦公室,阿杜堅決不會摘下面罩。

佩戴防毒面具的阿杜
阿杜的午飯通常在户外完成。公司附近綠化好,草坪也多,他會選擇一塊沒人的草地,摘掉防毒面具,拿出準備好的午餐。
如果期間有人突然接近,阿杜會立刻戴起面具撤離。10米,是不戴防毒面罩的阿杜,在户外與人保持的最近距離。
午餐內容也是固定的。
大部分是不需要加熱的麪包與蛋糕,再加上真空包裝的雞胸肉與雞腿肉,以保證蛋白質攝入。這樣吃了幾個月後,阿杜又發現了一種可以加熱的自熱食品,口味選擇更多,吃起來也接近常規午飯。

阿杜中午吃的自熱食品
阿杜戴防毒面具的習慣,是在2020年養成的。
那時,阿杜的工作地點在上海虹橋火車站附近,每天都要穿過幾輪人潮。為了防止感染新冠,他開始嘗試佩戴防毒面具。
偶爾同事會問阿杜,長時間佩戴會不會覺得太悶,但實際上,作為使用三年的人,阿杜反而覺得相比口罩,防毒面具更加透氣。
唯一的困擾是夏天,天氣太熱導致出汗讓面罩貼到皮膚上。所以自去年6月後,阿杜開始騎自行車通勤,從他家到公司的距離往返46公里,單程要花費1個小時,騎行時,阿杜通常只佩戴普通醫用口罩。
進入11月,天氣越來越冷,加上感染高峯期到來,阿杜放棄了騎行,恢復了戴着防毒面具坐地鐵的日常。
在地鐵上,阿杜偶爾會看到有人偷拍自己,卻也僅限於此——沒有人會真的走上來問阿杜,頭上戴的是什麼。
這似乎成為了大家的某種默契,每個人都知道答案。

阿杜使用的紫外線燈
去年12月以來,周圍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少,但阿杜臉上的防毒面具卻戴得越來越緊。
他拒絕一切聚餐,很少見朋友,更不會去電影院與商場。除了兩點一線的上班外,他只會去家附近的超市與市場,補充食材和日常用品。
阿杜今年32歲,從事數據諮詢行業,如今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已經退休,平日裏,除了父親偶爾需要去醫院外,他們從不下樓,家裏的購物都是阿杜完成。
作為家中唯一一個仍在接觸外界環境的人,每天回家之後,阿杜會將穿過的所有衣服放到衞生間,用醫用紫外線燈照射20到30分鐘進行消毒。同時阿杜會洗澡,換上乾淨的衣服。
如同一個被設計與改良過多次的程序,從疫情開放至今,阿杜的每一天都如此度過,也至今未陽。

阿杜與女友,女友也至今未陽
之所以堅持如此嚴密防疫,是因為特殊的家庭情況。
他的爺爺、外公與外婆都已高達90歲,或許在某個角度看,這是三代同堂的幸福,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意味着,在新冠面前,這個家庭需要承擔着更大的考驗與風險。
作為家中最年輕的一代,阿杜決定成為那個“守門人”。
五月過後,上海的天氣越來越熱,又到一年夏。
前不久,鍾南山稱根據模型預測顯示,六月底第二波疫情將達到高峯,阿杜計劃着,或許在這一輪疫情過後,自己可以在防疫上嘗試慢慢放鬆一點。
但一切只是計劃,阿杜也不知道,這個夏天會不會迎來一些終結,前方仍舊充滿未知。

從去年12月24日開始,龍小軒就再也沒下過樓。
家裏的門縫被他用棉柔巾一點點堵住,每天起牀後,他會用噴壺將棉柔巾打濕,以阻礙外部空氣進入。
窗户也常是關閉狀態,為了通風,龍小軒會將一扇窗户打開三釐米,貼上三層棉柔巾,用於過濾空氣。

龍小軒做的窗户防護
在自我隔離的160多天中,龍小軒只開過一次窗户,為的是將需要退貨的物品,從窗口丟給樓下快遞員。其餘時間,房間的窗户都是關閉的。
每天他的生活十分簡單。7點左右睡醒,大部分時間躺在牀上,白天看股票,晚上打遊戲,餓了就用烤箱烤些食物,食物種類大多是土豆、玉米、紅薯與雞肉,晚上12點左右準時入睡。
因為龍小軒堅信,熬夜會減弱自己的免疫力。
物資通常是靠快遞與外賣,每次運來,他都會穿着防護服將靜置過後的東西搬進來。生活垃圾的處理,則是通過叫閃送服務,讓閃送員把家門口的垃圾扔到樓下。
除此之外,每天龍小軒還要用酒精消毒十幾次,並對全屋進行燻艾,從未間斷。就連他的微信朋友圈,分享的也都是與疫情有關的內容。
他如今的生活,被“防疫”二字全面侵佔。但很難想象的是,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是每個休息日都要出門閒逛的上班族。

龍小軒的朋友圈
龍小軒今年32歲,在進行自我隔離之前,他生活在珠海。去年12月底,他辭去學校食堂的工作,打算休息一段時間,順便去揭陽與異地女友見面。
最初,龍小軒只計劃待幾天,但沒料想,新冠病毒開始大範圍傳染。看着朋友圈裏一個個變陽的朋友,他開始焦慮。
同一時期,龍小軒偶然在視頻軟件上看到,一個生活在國外的博主,稱自己因為陽過三次,被查出腦萎縮。龍小軒打開網頁檢索這一病症,得出結論——“他也就還能活10年”。
躲避病毒的戰役正是從這一刻打響的。
坐公共交通回珠海自然是危險重重,繼續住酒店又不是長久之計。思索之下,龍小軒通過中介在揭陽租下一間房子,帶着僅有的一套衣服,搬進了10平米的出租房裏。
房子距離女友只有5公里,但因為女友已經陽過,龍小軒害怕見面增加感染風險,便騙女友自己已回珠海。
如此之下,在一個接近陌生、沒有熟人的城市,龍小軒主動開啓了隔離生活。
剛住進房間時,恰好是病毒感染高峯,每天龍小軒都能聽到鄰居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為了防護,在住進房間裏的第一週,他只吃泡麪,睡覺都戴着KN95口罩,感到嗓子痛的時候就測一下抗原。
物資陸續到位,因為擔心油煙機會交換外界空氣,龍小軒又吃了一個多月的蒸菜。後來,蒸鍋被烤箱取代,他開始沉迷於研究不同的烤箱美食。

龍小軒用烤箱製作雞肉
對於龍小軒的行為,住在珠海的父母並不理解。
周圍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少,感染的人數不再增加,父母覺得病毒早已消失,不明白兒子為何這麼極端堅決不願意走出房間,甚至覺得他腦子出了問題。
“不過他們現在不會這麼説了,因為二陽來了”,龍小軒説道。

龍小軒發的朋友圈
前段日子,龍小軒終於告訴女友,從去年12月起自己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揭陽。女朋友覺得震驚,卻沒有因為這件事和他吵架。
對於女友的反應,龍小軒解釋為:“她陽過之後記憶力都不太好,記不清我們多久沒見過面。”
進入五月,揭陽的天氣越來越熱,中午温度高時,常常會超過35度。
因為害怕吹進病毒,龍小軒始終拒絕開空調,他花200多塊錢買回一台大風扇,放在房間中央用於散熱。
至於什麼時候走出房門,龍小軒還沒想好。手中的存款還能撐到年底,他決定再等等看:“熬得越久,病毒越輕”。
“健康第一,錢都是身外之物。”

或許對於龍小軒而言,新冠是一個具體的敵人,但對於出生於2001年的思瑤而言,“變陽”這件事更像是一個未知的訪客。
她不知道訪客什麼時候來,會不會來,也不知道它會選擇夜晚敲門,還是白天按響門鈴。
對於去年12月底參加考研的思瑤而言,新冠走近的節點,恰好是她人生中某個“黎明前的夜晚”。
思瑤今年大四,在河南許昌讀大學。去年10月份,她結束實習回到學校準備考研。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裏,她捨棄了大部分週末時光。
日子過得枯燥,但思瑤卻很少抱怨,畢竟她清楚,今年的考研形勢並不樂觀。
2023年全國研究生報考人數達到476萬,創下近10年人數新高,但擴招的學校卻並不多。僧多粥少,誰能夠成功上岸,需要靠努力與天分,也需要一些運氣。
而新冠則成為了影響“上岸運氣”的一部分。

備戰考研時思瑤拍攝的學習桌面
在思瑤的記憶中,距離考研只剩不到一週時,身邊的同學與朋友開始不斷感染。
最開始只有幾個人,漸漸教室裏的咳嗽聲頻率逐漸密集,空着的位置越來越多,學校超市裏的黃桃罐頭也在一夜間,被搶購一空。
各種各樣的消息開始傳來,有的同學陽了,但兩三天就好了;有的同學陽了卻高燒不退;有的同學嚴重一些,出現了咳血的症狀。
也正是這一時期,思瑤的擔憂到達頂點:
“當時覺得很恐懼,你不知道身邊誰是安全的,誰帶着風險,又很怕在考試前陽了,幾個月的複習準備都打了水漂。”
生活在學校,思瑤能做的大多也都是基礎性防護——佩戴口罩,噴酒精,儘量少去人多的地方,路過有陽性病例的宿舍時,加速走過。
臨近考研那兩天,學校的浴室暫停使用,食堂停止堂食,思瑤從教室搬回宿舍學習,每天都會測量三次體温,嚴密觀察着身體的細微變化。

在陽台背書的思瑤
2022年12月24日,在“陰陽混考”的教室裏,思瑤完成了長達兩天的考試,之後她約了一輛順風車,回到河南信陽的家中。
彼時,思瑤的家人都已陽過,其中,就包括思瑤的姐姐。
和思瑤相同,姐姐去年也考研,考研前兩天,她測出陽性,發着燒參加完考試,回到家時還在咳嗽。
那段日子,思瑤和家人們一起吃飯,和姐姐住在一間卧室,對待變陽這件事,她心中那根緊繃的神經開始放鬆。
期間,她參加了村裏的兩次流水席——一次喜事,一次喪事,考了駕照,又在除夕夜去縣城看了煙花。那時大家都已不戴口罩,不斷出現在人羣中的思瑤,甚至做好了變陽的準備。
出乎意料的是,她沒陽。

思瑤拍攝去縣城看煙花
再之後,她回到學校,去鄭州參加研究生複試,又陪姐姐在杭州住了一個月,去了不少景點,過程中沒有做太多防護。
但她依舊沒陽。
思瑤也曾試圖分析原因,但始終沒有得出答案,只好歸結於自己“有些運氣”。
如今,思瑤已回到學校,準備畢業答辯。
臨近答辯的前半個月,思瑤突然嗓子上火,嚴重得説不出話,彼時,有關二陽的新聞頻頻出現,但思瑤卻沒有拿出抗原進行檢測。
她很清楚,這次上火只是因為吃辣過度。
對當下的思瑤而言,新冠已成為她人生中存在感極低的事情。和考研前的恐懼不同,她不再在意是否會陽:“我不太擔心,陽或者不陽都順其自然”。
畢竟在她4年大學時光中,“新冠”帶來的影響,曾佔據80%的時間。而如今,她想抓住那剩餘不多的20%,去感受校園裏,那一縷縷穿過操場,直接吹到面龐上的風。

陣營早已產生。
在沒有陽過的人中,存在着兩種情緒。
一種是自信。阿杜認為,自己的防護措施接近完美,百毒不侵。
另一種是無視,比如畫手小鹿,她將自己的未陽歸結於“過敏性鼻炎”,認為新冠與自己沒有太多關係;
比如生活在北京的莫莫,從去年至今,她很少做防護,每天在早高峯時乘坐地鐵且不戴口罩,一到假期就四處旅行,卻始終未陽,她認為自己是醫生口中那一類“不易感染人羣”。
像是擁有了某種天賦,縱使身邊人陽了兩輪,縱使不戴口罩,縱使每天出現在人潮最為密集的地點,縱使與陽性病例同吃住,他們依舊逃過一陽。
過程中,這類人偶爾會覆盤,試圖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證據”。
他們中有人認為自己未陽是因為體質好、堅持跳“帕梅拉”;有人認為是家族遺傳,因為自己與父親都沒陽過;有人會歸結於過敏性鼻炎;也有人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陽過。
猜測無法被論證,但這些“未陽人”的經歷,構成了一條條不確定性的線索,打造出了一個確定的樣本結論:
直到今天,無論是否陽過,新冠紮實影響與改變着每個人的生活,無一例外。

阿杜
新冠如同一塊漂浮在每個人頭頂的烏雲,陽過的人面對的是不同的降雨量——有的人經歷的是狂風暴雨,有的人只輕輕被打濕了頭髮。
未陽人要面對的,則是降雨率的區別。有的人試圖驅趕烏雲,有的人則早已不再看天氣預報。
不可否認的是,新冠確實重塑了人們的生活。
無論陽還是不陽,每個人都在嘗試着進行自我分析,試圖尋找出蛛絲馬跡,來定義自己的相同或不同,縱使他們僅僅是在度過新冠來臨之前,最普通的生活。
但,有些習慣被永遠改變了,有些情緒被長久留存了,有些記憶不會消散了。
*應受訪者要求,阿杜、龍小軒均為化名
*除標註外,圖片來自受訪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