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棄鬱：中美關係、俄烏衝突與地緣戰略格局_風聞

上海發展研究基金會和上海市外商投資協會近日合辦了第178期上海發展沙龍，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資深研究員、原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副所長徐棄鬱先生在沙龍上作了題為“中美關係、俄烏衝突與地緣戰略格局”的演講。以下是他演講的主要內容。

一、美國的地緣戰略觀

現在我們通常講的地緣政治已經遠遠超過了學科的概念，是一個泛化的概念，實際上就是“大國權力政治”。

美國國務院、國防部的智囊戰略界認為“歐亞大陸是一個大棋盤”。他們認為，歐洲形成真正聯合並完全獨立於美國的影響，是損害美國在歐亞棋盤立足的。東亞，主要是中國和日本，如果能夠形成某種程度的聯合，也是損害美國的立足的。美國在歐亞大陸的立足受到損害，那有什麼關係呢？美國是西半球國家，是不是與歐亞大陸沒有關係？錯，美國在二戰以後，已經非常明確地説，美國在歐亞大陸一定要有立足點，如果沒有的話，美國就要出事了，那時候就會出現第二次珍珠港事件。

2015年美國政府某位高管訪問中國，他在一次談話中説，中國和美國在海上安全方面就是對立的，這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從中國來説，需要保證安全，我們完全理解，這是很正常的，一個大國要保證對自己周邊海域的控制權，至少不能讓別的大國進來。但是從美國的角度來説，美國絕對不能放棄這一片，美國必須在中國周邊的海域立足。他説，“要不然，我們相當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白打了”。歐亞是一個大棋盤，這是美國人的思路。

美國有一個著名的戰略家布熱津斯基，他在美國戰略界的地位至少不亞於基辛格。他在上世紀90年代出版了一本書《大棋局》，講美國的地緣戰略，現在看一點都不過時。《大棋局》這本書上寫得非常清楚：少了烏克蘭的俄羅斯，就不會再是一個歐亞帝國，它還是能夠當一個帝國，但是這個帝國最多就是一個亞洲帝國。為什麼呢？黑海這個地方它沒有了，烏克蘭又是糧倉，還有重工業，歐洲那麼一大塊沒有了，還當什麼歐亞帝國？所以美俄在地緣政治上的較量，最後這個爆點一定是在烏克蘭。只是這個爆點不是今天才爆的，早就爆了，這就是2014年烏克蘭危機。我在2016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碰到布熱津斯基，他和我們在華盛頓有一個小範圍的會談，我主要問他的問題是，“烏克蘭危機以後，中美俄大三角有沒有什麼變化？”他説，沒有變化，趨勢已經定了，這個東西不影響，他講了很多為什麼，最後説，“俄羅斯不管如何努力，已經不可能成為美國的主要戰略對手。未來美國如果有一個主要對手，只可能是中國”布熱津斯基是出了名的冷靜派、務實派，他都説這個話了，説明美國戰略界已經形成共識了。

二、俄烏衝突****的由來和形勢

烏克蘭上世紀90年代獨立以後，可以説內政搞得一塌糊塗，經濟也搞得一塌糊塗，和俄羅斯的關係也搞得一塌糊塗。但是有一點，烏克蘭在外交上總體還是理智的，走一條中間路線，既不過度靠向西方，也不過度靠向俄羅斯。它如果過度靠向西方，俄羅斯肯定饒不了它，懲罰它，而且俄羅斯有辦法。它如果過度倒向俄羅斯，那也不行，俄羅斯像一個黑洞，要是過度倒向俄羅斯，就又被吸回去了，獨立也就成問題。它就是走這麼一個搖搖擺擺的中立路線。

2014年這個中立被打破了，烏克蘭發生了顏色革命，廣場革命發生了。廣場革命發生以後，烏克蘭的反政府那些人士，推翻了當時的政府，當時親俄派的總統亞努科維奇很快就跑到俄羅斯去了。普京當時氣得不得了，説亞努克維奇一點戰鬥的意志都沒有。在澤連斯基之前的烏克蘭的領導人大多數如此，有什麼風吹草動自己先跑。2014年這個事情爆發以後，俄羅斯動手很快，反制很快，俄羅斯有這個特點。我們中國人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俄羅斯人絕對不會，他現世報，馬上就報，來得很快。親俄派的總統跑掉以後，普京馬上反制了，一是就拿走了克里米亞，二是在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這兩個烏克蘭東部的州，他派俄羅斯的正規部隊滲透進去了，為什麼説是滲透，不是進入？因為這些部隊把所有的標識全部扯掉了，光板的綠軍裝，這撥人進入了以後，加入了當地親俄武裝，相當於把那兩個州控制下來了。

這之後，德國和法國出來説，克里米亞大家先不要打，我們來做保人，把這個事情安撫下來，實際上就是凍結現狀。克里米亞拿走了，我們絕對不承認，它絕對是你烏克蘭的，但是你烏克蘭不許把它拿回來，大家就是接受現狀，我們不承認，我們也不推翻，這就是明斯克協定。明斯克協定解決了一個問題，和平問題。但是俄烏對此都不滿意。烏克蘭是主權國家，我這個領土被拿走了，你又承認是我的，又不允許我去拿回來。俄羅斯覺得，我要的東西不是這些，我要的是更大的東西，第一個是限制北約東擴，第二個是我的大國地位。普京最不滿意的一點，就是明斯克協定相當於是四方的牌局，他認為桌子上的另外三方都跟他不對等，都比他低一個檔次。普京在戰前外交上所有做的事，都是要突破明斯克協定，要直接跟美國人談，如果美國人出來籤個協定，保證北約不東擴，這場戰爭就沒有；如果不籤，那你等着。在一定程度上，俄烏衝突可以看成是俄羅斯試圖恢復與美國平等戰略地位的努力。

美國軍事研究機構在戰前做出了誤判，他們認為俄烏戰爭不會是大規模的。第一，如果要打烏克蘭，俄羅斯集結的這些兵力是不夠的，它集結的只有十幾萬人，這十幾萬人不可能第一撥都打出去，第一撥進攻只能投入幾萬人，然後不斷再往前投，但烏克蘭那麼大的地方，這些是不夠的。第二，俄羅斯戰略儲備也不夠，他們有非常詳細的每年俄羅斯國防投入的軍費，包括武器造價都有算，算下來沒有多少東西，打不了仗。第三，普京不是大冒險的人，他在歷次衝突中的做法都是一樣的：首先，他善於等待時機，等待對手犯錯誤。其次，一旦對手犯錯誤，他馬上抓住時機以後，加以擴大。再次，他的切面和進攻面都非常窄，他不會選一個特別寬大的進攻面去打。最後，窄的進攻面打進去以後，迅速形成了一個戰果，這個戰果作為既成事實，迫使對手接受或者默認。

俄烏戰爭很難還原它的真相，因為各方面的信息，打架的太多了，完全看發佈信息的平台到底是什麼立場，是親俄的，還是親烏的。去年8、9月份，烏克蘭的反攻比較厲害，收復了不少土地。但是從去年年底一直到現在，收復的土地不多。巴赫穆特這個地方有反覆的爭奪戰，烏軍在這個地方的傷亡是比較大的。原因在於俄軍在這裏的打法和原來有一些不同，原來的打法是攻城略地，現在這個打法是以殺傷有生力量為主。俄軍用彈性防禦，就是人家進攻的時候我不是死守，一點一點地退，等到你全部佔領陣地以後，我後面的火炮都準備好了，一下子覆蓋，覆蓋以後，後面的人一下子奪回來，恢復戰線。這樣保證你的損失比我的大，而且大不少。這種情況對烏軍形成了很大的壓力。因為對於烏軍，裝備西方可以給你，彈藥西方可以給你，但人數是一個劣勢，烏軍的有生力量是比俄軍少。而且俄軍的正規軍一直沒有怎麼動用，在前線的都是瓦格納、車臣的武裝，都是在消耗烏軍的有生力量。這一點西方看得很清楚。

現在俄羅斯什麼武器都上去了，T-62坦克都上去了，這是當年蘇軍在珍寶島跟我們打的時候用的坦克。這表明軍山窮水盡了嗎？不是的。俄軍有這樣的戰術：用低質量的東西消耗對方高質量的東西，這是俄軍一貫的計策，二戰時期也大量使用。德軍的坦克比它的好，但是蘇軍的T34坦克皮實，造價低廉，拖拉機廠裏生產出來直接上戰場，漆都不噴，據俄軍軍官説一輛坦克在戰場上生存時間才9分鐘，所以不噴漆，上去打，打壞了再生產，這是俄軍一套有用的對策。我們不要被一些媒體誤導。俄羅斯這個國家，一定是兩面看的。第一，肯定沒有它自己吹得那麼強，第二，也沒有對手講得那麼弱。這個國家不好説的，它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只能根據每一步的變化。誰説一眼就能看到底了，它一定在押寶。

俄羅斯的經濟持續能力是不是不行了？不見得。IMF原本預測俄羅斯2022年經濟要下降15%，或者至少下降4.4%，結果實際上只下降了2.2%；而2023年基本上是企穩的。

有些媒體説，西方援助不起了，它的庫存都沒有了，這完全是瞎説。實際援助烏克蘭的三項重武器，其實也不是什麼先進武器，就是坦克、榴彈炮、多管火箭炮，這三樣東西加起來佔北約庫存多少？平均來説坦克佔3%，榴彈炮佔6%，多管火箭炮佔5%。所以，戰爭的發展前景還不好説，我的基本判斷是，俄羅斯還能打下去。這一點西方也看到了，這正是西方着急的地方，今年二三月份的時候，西方非常着急，反覆敲打我們中國的棒子也厲害起來了。

三、俄烏衝突前的****中美關係

特朗普時期到現在是中美建交以來最差的時候。特朗普政府留下了三條壕溝，從此以後不管美國人還是中國人，想要改善中美關係，都有這三條壕溝攔在面前，很難處理。

第一個壕溝叫“敵性定位”。美國以前對中國的定位都是兩分法，先説中國是威脅、是挑戰，同時又説是合作伙伴，還是有需要的。現在只説前面半句，後面半句不説了。《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裏直接把中國定為首要威脅，原話是“來自中國、俄羅斯等‘修正主義’力量的挑戰，是美國面臨的首要威脅”。這是首次在戰略文件裏這樣表述，這個“修正主義”和我們以前説的蘇聯修正主義完全不是一回事。國際政治學上的修正主義，意思是這個國家對現狀高度不滿，準備把國際法、國際規則等現狀都推倒重來的，而且一般來説，這都是指用戰爭手段推倒重來的那些國家，例如薩達姆統治下的伊拉克，還有德意日法西斯，這些是教科書上的修正主義國家。在開國際大會的時候，你如果講某個國家是修正主義國家或者有修正主義行為的話，那個國家的代表一定會站起來跟你吵架，更不要説把這個措辭放到國家文件裏。

第二個壕溝是貿易和技術的摩擦和脱鈎。我們長期以來都説一句話：中美兩軍關係是兩國關係的晴雨表，中美經貿關係是兩國關係的壓艙石。這幾十年的時間，經貿關係一直是壓艙石。但是這一次，經貿關係起爆了，經貿關係本身是一個大事，是一個很大的壕溝。

第三壕溝是社會交往，就是人心的壕溝。蓋洛普有一個關於美國老百姓對中國好感度的調查，剛剛建交的時候，這個好感度是64%，即使在1989年有那麼大風波和動盪的時候依然有34%的人對中國有好感，後來一直保持在40%多，有時候高到50%。2021年達到有史以來最低的20%，只有20%的美國人對中國有好感。美國如此，中國也是這樣，中國老百姓對美國的感覺也是壞的不得了。

拜登政府剛剛上台的時候，是有一定的緩和的。拜登在2021年正式上台後把政府內的一些親台勢力使勁按下去，意思是特朗普在台上時你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跟我沒有關係。拜登剛上台的時候，希望中美關係能夠穩一穩。2021年上半年實際上是一個評估階段，下半年實際上是一個試探階段。到年底的時候舉行了元首視頻會，核心內容是中美關係自由落體到現在已經很危險了，必須築底了。這是需要很有技巧又很有智慧的一個磨合階段。在這麼一個艱難的、需要吃勁的階段，俄烏衝突爆發了。

四、俄烏衝突對****中美關係的影響。

2022年的時候，中美關係開局就是緊張的，這和2021年完全不一樣，美國馬上就表示，你要是給俄羅斯軍事上的支援，我就制裁你。我們在這個問題上走中立路線，但是走得很不容易。俄烏衝突對我們的影響實際上有三大焦點。

第一個是台海。2022年11月美國國防部的一個正式文件《中國軍力報告》，明確講2027年中國大陸很可能要武統台灣，大家要做好準備。美國拿這個東西一家一家地對，2027年中國大陸就要武統了，日本準備怎麼辦？澳大利亞怎麼辦？菲律賓怎麼準備？美國藉此將其聯盟體系重新又強化了一遍。

第二個是技術供應鏈。我們本來面臨美國技術封鎖的出口管制的壓力，由於俄烏衝突，他們對俄羅斯搞禁運，把我們很多方面也捎帶上了，進一步強化了對我們的壓力。去年10月份的對華半導體限制，那一步可能美國不會走，原本制裁走不到那麼遠。但是2022年美國國內的氛圍完全不對了，這個時候美國在技術供應鏈上對我們卡脖子，卡得更厲害了。

第三個是能源轉型，關鍵礦產供應鏈。能源轉型美國現在喊得很厲害，做得也很厲害。俄烏戰爭發生了以後，西方最大的一個共識是俄羅斯靠不住，不能在天然氣能源上依賴俄羅斯。但是西方轉念一想，在往綠色能源轉型的時候，對中國的這些關鍵礦產的依賴性更大，一定不要把對俄羅斯的那些依賴又轉到對中國的依賴上去。所以這個時候，西方強化了在關鍵礦產供應鏈上的共識，這對我們是有影響的。

（來源：上海發展研究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