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嘴鴨愛上極危物種青頭潛鴨，算不算是禁忌之戀？_風聞

我今天分享的主題是“和極危動物一起生活”。

首先，簡單介紹一下我的工作單位——“道大自然觀察工作室”，是一家在武漢的機構，我主要負責鳥類調查項目和其他一些類似的生物多樣性調查項目。

在武漢濕地裏有四種極危物種：白鶴、江豚、中華鱘、青頭潛鴨，青頭潛鴨是其中唯一能在武漢穩定觀察到的。它是我國一級保護動物，根據之前全國同步調查的估計，現存數量可能是1500到5000只。

在梁子湖調查時，我拍到的越冬的白鶴，最左邊這隻黃色的，是去年新生的幼鳥

青頭潛鴨的繁殖季：很多雄鳥都單身

青頭潛鴨的繁殖生活

最左邊這張照片是我在梁子湖繁殖地拍到的一對青頭潛鴨，它們在春天的時候求偶繁殖。右邊這張照片能看到青頭潛鴨雌雄的區別。最下面這一隻虹膜沒有白色，頭也不那麼青的是雌鳥。

在春天時青頭潛鴨開始繁殖

右面的這張圖，有白色虹膜的四隻都是雄鳥，其實這張照片可能是反映了，野生的青頭潛鴨真實的性別比例。我們做全國同步調查的時候，在冬天我們看到的性成熟青頭潛鴨裏面，雌鳥大概只佔25~30%。尤其最近一些年的觀測中，雄鳥數量增加更明顯。所以繁殖季很多雄鳥還是單身。

雄鳥的眼睛從遠處看就像一個小白點（左下為白眼潛鴨雄鳥）

最下面這張照片，記錄了我在春天調查時發生的一個小故事。在經過一個湖區轉角的時候。它出現在我的面前不到十米的距離。對於這種非常敏感膽小的鴨子來説。這種觀察距離很難得。

這可能是我們在野外調查時離青頭潛鴨最近的一次了

這隻鴨子已經非常驚慌，它在水中間不斷的打轉，也沒叫，只是敲擊上下喙發出聲音。過了大概幾十秒，草叢裏突然飛出一隻雌鳥，這時候我們才知道雄鳥不飛是為了提醒草叢裏面的伴侶。在雌鳥離開之後，才跟着飛起來。這對伴侶沒有“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跟我在資料裏、書裏看到的不一樣。在整個繁殖期，雄鳥可能會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參與和保護家庭。

2020年夏天，我們在梁子湖拍到的青頭潛鴨一家九口

左邊是我在野外第一次拍到青頭潛鴨育雛，它們育雛的地點非常隱蔽。兩隻成鳥，帶着七隻不到一個月的小鴨子。後來小鴨子從隱藏的地方遊了出來，母鴨當然也坐不住了，跟着遊了出來，然後有一隻雄鳥也飛來了，我們推測它就是雌鳥的伴侶，它覺得我們給它的家庭帶來了風險。

雌鳥在教孩子們覓食，小鴨子從藏身的葉子間游出來

右下角這張照片裏有一隻雌鳥和三隻大概兩個月大小的幼鳥。青頭潛鴨一般一窩11或12個蛋，能孵出十隻左右的小鴨子，但經歷了武漢夏天的高温，長江中游的汛情，就只剩下了三隻。小鴨子要在兩三個月裏迅速學會飛行和獨立生活。

離巢的雛鴨會很快的跟着媽媽一起遊走，蛋殼也會被雌鳥棄掉，所以我們很難採集生物樣本進行後續研究。

右上角是2020年8月拍到的一隻兩個月大的青頭潛鴨雄性幼鳥，再過不到一個月它就能飛了，當時經過一次比較大的洪水之後，我在這一片區域只看到一隻小鴨子長成了。青頭潛鴨繁育、成長會面對各種不可預料的困難。

小鴨子的生活充滿風險

希望保住城市裏儘可能多的繁殖塘

2022年的秋天，我們在武漢牛山湖拍到很多小鴨子，有一些小的青頭潛鴨長成了。照片裏還有綠翅鴨、斑嘴鴨、白眼潛鴨。這是一個充滿收穫的秋天。

武漢牛山湖的鴨子們

牛山湖在東湖高新區，這裏距離市區只有幾十分鐘車程，在這樣一個高度開發的區域，其實就有極危物種生存。這個繁殖地其實情況很不樂觀，旁邊正在建設國家重點實驗室，城建也在不斷影響這塊濕地。

武漢地區河網密佈，湖泊濕地眾多，長期人類高強度活動，城市化工業化發展迅速，在那裏做調查非常麻煩，做保護也很難。城市發展到這種程度，建保護區其實是不現實的，我們希望能夠把一個一個的繁殖塘儘可能保住，讓水鳥們能夠在我們身邊繁衍生息。

冬天會有更多的鴴、鷸、雁、鴨之類的冬候鳥來到我們武漢越冬。這是在我做調查的上涉湖濕地拍到的，這個區域旁邊一直在修路和造田，但是青頭潛鴨在我們做調查的四五年裏，一直非常穩定生活在這裏。周邊有一個國家濕地公園，有一個省級自然保護區。

上涉湖濕地

現在武漢的濕地大概有四個區域，都記錄到了相對穩定的，超過100只青頭潛鴨的越冬羣體。所以華中濕地對於青頭潛鴨來説不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越冬地，同時也是記錄到了很多種羣穩定繁殖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繁殖地。

調查工作就像小美人魚走在刀尖上

這四張照片是志願者拍的：

這是我們調查的上涉湖濕地

這張也是在上涉湖，我們走過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湖邊。

春夏季的調查會比較痛苦，我們從長滿了倒刺的葎草中行進。

武漢濕地常見的植物芡實。從葉子到莖、花和果實全都長滿了大大小小的尖刺

後面我還會提到芡實給調查帶來了很多痛苦。正是因為武漢的濕地對青頭潛鴨之類的水鳥來説這麼重要，我們在阿拉善see基金會的支持下做了很多水鳥調查和監測的項目。

在武漢地區高温高濕條件下工作，不比在青藏高原上做大型食肉動物調查輕鬆。有幾次我看到紅外相機測出水面上有五六十攝氏度，整個水面都像蒸籠一樣。

除非整天守在繁殖地，不然我們是很難看到青頭潛鴨帶着小鴨子的

這一張是紅外相機在7月5號拍到的青頭潛鴨雛鳥，大約3周大。它的特點是頭頂中間有類似“莫西幹頭”的造型，黑褐色的環紋從頭頂一直延伸到腦後。雖然我們看到的長大的幼鳥不是很多，但對於極度瀕危的物種來説，也是一個很大的希望。

這些皺皺巴巴的葉子就是我想吐槽的芡實。我們下水去裝紅外相機的時候，芡實的葉子在我們裸露出來的皮膚上紮了很多很多的刺。我跟我的朋友説，我覺得自己下水的時候就像長出了雙腿的美人魚走在陸地上。

濕地裏的植物狸藻

艱苦的調查也拍到了一些有意思的場景。照片左邊那個小黃花，是我們武漢濕地裏面一種很有意思的食蟲植物叫黃花狸藻。大家可以查一下，它在水裏捉蟲子非常厲害。

這一窩鴨，出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幼鳥只剩下了兩隻，所以雖然孵化成功率很高，但是小鴨子在成長過程中會遇到很多磨難。

保護極危物種的努力

在很多基金會的支持下，我們也在青頭潛鴨的繁殖地做了很多保護工作。

我們在武漢牛山湖繁殖地組織的巡護隊

比如成立反盜獵的巡護隊。在禁漁退漁之後，不再養魚捕魚的當地人，被我們請來做巡護員，他們在整個青頭潛鴨的繁殖期，日復一日堅守在湖邊，消除各種各樣的威脅。以前梁子湖一帶盜獵比較嚴重，最近幾年在打擊盜獵的努力之下基本消失。

青頭潛鴨保護的科普課程包

我們道大工作室除了調查項目之外，還有一個方面的工作，就是自然教育，我們做了一個青頭潛鴨保護的課程包，裏面有講座、有遊戲，還有濕地觀鳥全套的課程設計，還有各種各樣的青頭潛鴨的周邊。

老師能用它去給學生介紹武漢、華中濕地的青頭潛鴨，介紹相關的一些保護工作。未來我希望能夠把這些東西更好地推向市場，能夠讓更多的人瞭解瀕危物種，瞭解水鳥們生活的濕地。

在青頭潛鴨全國同步調查中，有幾十個觀鳥組織的負責人來到武漢參加培訓

還有一個項目是朱雀會組織的青頭潛鴨全國同步調查。左邊這張照片是我們在2019年做全國同步調查時候，參加的線下培訓，當時有十幾個調查組，都在牛山湖找到了越冬的青頭潛鴨。右邊是我們在2023年參加的同步調查。2019年、2022年，還有今年，我們做了三次同步調查，都有比較好的結果，甚至還在山東記錄過1645只的越冬青頭潛鴨超大羣體。

在IUCN的統計中，青頭潛鴨本世紀初數量不足500只，但是近幾年由於保護工作的投入，我們調查得到了更詳細的數據，另外青頭潛鴨的生存境況也的確有改觀，很多退捕退養的魚塘、蝦塘，水生植物長起來之後，青頭潛鴨就能夠在這裏繁殖。

下面是我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兩個湖區的水鳥調查項目，每個月都要去很多次。

這是我在武漢的豹澥湖發現了一片青頭潛鴨繁殖地，春天要經過一片白茅盛開的山坡，特別漂亮。

夏天我在牛山湖調查，要在草叢、荊棘叢裏面蹚出一條道。

非常美好的梁子湖濕地，這是一個日出時的場景。我的朋友幫我拍的一張非常漂亮的剪影。

希望大家有機會來我們武漢，看看這些美麗的濕地裏的野生動物。

除此之外，我們在冬天和夏天，還要參與武漢大學生科院的課程。我們會帶生科院生物科學、生態學的所有大一或大二的學生去做野外實習。

冬天的野外實習在武漢的幾個有幾萬只水鳥的區域進行，照片是2021年的冬天，我們在武漢府河濕地做的野外實習。本科生在用望遠鏡做行為節律觀察，在一個小時裏面記錄觀察一羣水鳥，把全部的行為都記錄下來，統計出來。

去年冬天悽風苦雨裏實習的學生説，手都凍紫了。

“不應該發生的愛情”

我還想分享調查青頭潛鴨時，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去年繁殖季，我們看到有一隻斑嘴鴨一直跟青頭潛鴨的羣體混在一起。大概三年前，我就遇到過這隻特別的斑嘴鴨。當時在繁殖季前期，它連續一個月都待在青頭潛鴨羣裏，沒有找同類當伴侶。

在青頭潛鴨繁殖時期，我們每天花超過13個小時觀測，為後來的行為分析和研究積累資料，所以我對它們在繁殖期間的行為非常敏感。當時就有一對奇怪的鴨子，飛到了我觀察的一片水域，是雄性斑嘴鴨和雌性青頭潛鴨的組合。

在牛山湖遇到青頭潛鴨和斑嘴鴨的奇怪組合

不同鳥類雜交很常見，尤其是鴨科水鳥雜交非常普遍。但我們查了相關的記錄，斑嘴鴨作為一種河鴨，不管是在動物園還是在野外，都跟潛鴨幾乎沒有交配記錄。因為它們的生活習性非常不同，斑嘴鴨不會潛水，而潛鴨可以潛到深水覓食。

這樣一對奇怪的組合就在我面前，像一對真正的伴侶一樣展示了幾個小時的行為。

它們在一起覓食。

不止一隻的單身雄性青頭潛鴨來“騷擾”雌鳥，這隻斑嘴鴨勇敢地把這幾隻來“騷擾”的青頭潛鴨都趕走了。

武漢濕地範圍非常大，類型也很多，潛鴨幾乎完全不用上岸，吃飯睡覺都可以在水中完成。潛鴨休息一般都會選在水裏植物比較豐富的地方，躲在草裏面，或者就在湖中間睡覺，而斑嘴鴨在這個季節更習慣在陸地上休憩。但是這一對組合，雌性的青頭潛鴨可能為了遷就斑嘴鴨，到了靠近岸邊的濕地裏面睡覺。

這一對特殊的“伴侶”可能在互相遷就。

它們睡了大概40分鐘，又一起走到了岸邊的一個田埂上一起梳理羽毛，當時我們一起看着這個場景，就覺得特別美好。

當然我們作為理性的觀察者，其實沒有辦法確定，它們之間到底是不是“愛情”，我們並沒記錄到它們交配。它們的結合沒有辦法產生後代。不過有人提出猜想，説可能正是因為沒有繁殖成功，它們才一直在一起。

但是目前我們還做不到對鴨子的個體識別，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類似的情況。

一般來説鴨科水鳥每年都會換一個伴侶，重新擇偶配對。像武漢的斑嘴鴨和綠頭鴨，每年要經過兩次的繁殖，產下兩窩蛋，儘可能留下更多的後代。但是這樣一對跨物種的伴侶，到底是因為什麼在一起？它們是不是真正的伴侶？還需要更多的觀察才能證明。

斑嘴鴨和青頭潛鴨一起梳理羽毛

曾經也有朋友跟我們討論説，這隻斑嘴鴨呢，它有可能是被青頭潛鴨帶大的。因為鴨科水鳥——尤其是潛鴨屬的水鳥，有巢寄生行為，會把自己的蛋下在別的鴨子巢裏。這樣不把鴨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自己的巢被水淹了，或者被別的動物“一鍋端”了，倖存的鴨蛋還有希望。

這隻斑嘴鴨也有可能是因為青頭潛鴨佔據了斑嘴鴨的巢，孵出了一隻斑嘴鴨。總之它長大了，會認為自己是一隻青頭潛鴨。

不過，如果它們真的是情侶的話，那就破壞了青頭潛鴨種羣本應有的一個繁殖機會。大家可以看一下武漢大學盧欣老師發的一篇SCI論文，關於青頭潛鴨的繁殖，中文的論文也有很多，研究青頭潛鴨的文章已經越來越多，也可以去了解一下。

互相遷就在一起休息

這個故事也讓我覺得，就算是我們瞭解得非常充分的一個物種。同一個物種的不同的個體之間，也可能存在着比人類想象中大得多的差異。我們還不會識別個體，所以籠統的用“物種”看待它們。所以對於一個物種，和物種裏的每一個個體，我們在未來都需要更多的瞭解，才能夠更好地保護這些物種和它們的生存環境。

青頭潛鴨的小夥伴們

下面我與大家分享一下武漢濕地裏獨特的生物多樣性：

濕地裏的小動物們

這裏，紅外相機拍到了一隻小鸊鷉抓了一條魚。右邊靠中間的這一隻是霸王葉春蜓，是一種很大型的蜻蜓。右邊的黑色翅膀的蜻蜓是特別漂亮的黑麗翅蜻。它的翅膀在陽光下，能夠看到藍色的金屬光澤，比紅外相機拍到的要好看很多。

下面漂在水面上的植物很多朋友應該都認識，是野生的菱角。被水葉甲吃得坑坑窪窪的，它也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吃野菱的除了水葉甲這樣的蟲子，還有一些螺類。它們都會成為包括青頭潛鴨在內很多水鳥的食物。尤其青頭潛鴨在繁殖季，雌性一天要生一個蛋。育雛的時候也需要大量的能量。原生濕地的生態環境，為它們提供了生存和繁殖的條件。

芡實對很多水鳥都很重要，比如水雉就特別喜歡

這一對鳥是水雉夫妻，水雉也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特別喜歡在芡實的葉子上繁殖。它們有長長的爪子，能夠在水生植物上輕鬆行走。

水雉的繁育行為在鳥類中比較特殊，這種鳥是由雄鳥孵蛋的，雌性佔據一塊好領地之後，會吸引不止一隻的雄鳥來跟它交配。產蛋之後雌鳥不需要孵，由雄鳥來孵化和帶娃。而這時候雌鳥則會去找其他伴侶，繼續擇偶繁育。而雌鳥要想佔據合適的領地，需要與其他同類激烈鬥爭。

低調而美麗的龍舌草

這種花叫龍舌草，也是IUCN認定的易危物種，國家二級保護植物。我第一次在青頭潛鴨繁殖地看到這種植物的時候，想起《詩經》裏的“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這是非常安靜，非常漂亮的一種小花，有着特別寬大的、有點像車前草（龍舌草）的葉子——所以它也叫水車前。只要是在武漢周邊青頭潛鴨繁殖水域，就能看到這種漂亮的小花。

我在繁殖地周邊拍到的螢火蟲

這是牛山湖調查時候拍到的星空，下面那幾個綠色的軌跡是螢火蟲飛過留下的痕跡。後來我們把它拍下來，鑑定是雷氏螢，是武漢華中農業大學研究螢火蟲的付新華老師，用他的導師的姓氏命名的。

在我們武漢的濕地裏面雷氏螢非常常見，只要這片濕地沒有使用大量的化肥、農藥。在武漢市比較靠近市中心的馬鞍山森林公園，就有這種螢火蟲。因為周邊有一點山丘遮擋，也沒有過於劇烈的光污染的傷害，所以螢火蟲能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這是上一次的夏天的調查遇到的，顏色很漂亮的短柱鐵線蓮，是濕地邊非常好看的野生植物。

最後就是我提到過的食蟲植物黃花狸藻。

任何一個正常的、美好的濕地周邊都會有這樣的一些動植物，有這樣美好的場景。保護好這樣的生態系統，其實就是保護我們和它們共同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