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不眠不休的120小時_風聞

2023年05月26日 10:01 中國新聞週刊

　　是網紅，更希望是‘長紅’

　　‘山東的葱已經被這波遊客吃完了。’

　　5月3日，長假最後一天的深夜，淄博一家頗有名氣的燒烤店老闆李總，看着手中‘來路不明’的葱，略帶歉意地跟朋友解釋着：‘這不是山東的葱，是從其他省調來的。’

　　此刻已經是凌晨一點多，李總剛剛從淄博燒烤節回到老店。開在燒烤節體驗地的分店從早忙到晚，令他筋疲力盡。但今天老店裏還有一羣專程從北京‘進淄趕烤’的朋友，等他回來小聚。好客的李總一回到店裏，就不顧疲憊開始張羅給朋友們‘開席’。

“第一烤場”燒烤店老闆李總　　後廚很快把幾大盤肉串、蔬菜和小龍蝦烤好端上桌——店裏當天的菜品不到晚上6點就售罄了，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店員知道老闆要招待朋友，特意提前留下這些‘存貨’。

　　幾張鐵皮焊成的矮桌旁，李總一邊給朋友演示淄博燒烤的正宗吃法——捲餅、蘸調料、擼串、夾大葱，一邊對一根葱的‘前世今生’驗明正身。

　　朋友對李總的説法感到詫異。眾所周知，山東是中國的‘菜籃子’，蔬菜產量連年位居全國第一，大葱更是山東人的‘精神食糧’，一頓飯都少不了。合理猜想，山東大葱的產量絕對是天文數字，怎麼可能在幾天之內被像自己這樣的‘散客’給消滅乾淨？

　　李總有些無奈地解釋：客人實在太多了，現在除了保質期短、必須本地生產的‘淄博小餅’，所有的食材都是從外省調配了。至於原本為了方便食客卷小餅而通常使用的小葱，更是在假期剛剛開始就絕跡在淄博街頭了。

食材新鮮、貨真價實是淄博燒烤最大的賣點　　作為酒桌上的閒談，李總關於貨源的説法沒有得到其他信源佐證。但在這個春天，全國人民都知道淄博很火。

　　3月，山東淄博以當地特色美食‘燒烤’在抖音平台上走紅。接下來的兩個多月裏，地方政府的暖心之舉、淄博人民的善良熱情、齊國故都的文化內涵……通過網紅達人、平民素人源源不斷創作的短視頻作品，讓‘淄博燒烤’一直維持着令人乍舌的熱度，從一個區域性的美食現象，成為社交媒體上討論度最高的全國性話題。

　　在短視頻平台上，淄博陪着全國網友進行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雲燒烤’。幾乎每天都有關於淄博燒烤的新話題衝上抖音熱搜，抖音官方發佈的數據顯示，3月後的一個半月裏，抖音團購裏的淄博燒烤銷售額環比上漲383%，“淄博燒烤”在抖音的搜索量僅4月13日到15日三天就達到2月搜索量總和的20倍。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就算沒有去過淄博的人，也很難不被‘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的slogan打動。在這個生活迴歸正常、卻沒有回到人們期待的春天裏，遙遠的淄博城中那一張張舒展的笑臉，為迷茫困頓中的人們帶來了某種希望和安慰。

　　‘淄博燒烤’燒紅了2023年網紅經濟的第一爐香，讓淄博一躍成為‘網紅城市’中的頂流。隨之而來的是它即將面臨的第一場“大考”——五一假期。大量遊客即將湧入這座正在爆火的小城市，有數據顯示“五一”期間淄博旅遊訂單量同比增長超過2000%，遠遠超出了它的接待能力上限，怎麼服務好遊客、如何承接好巨大的流量，是一個並不容易解決的問題。

　　正如人們對於‘頂流’的刻板印象，有不少人認為網紅淄博只是一陣‘虛火’，面對突然湧入的、超過它接待量的大量遊客，五一期間的淄博會不會由‘網紅之城’逆變為‘崩潰之城’？這座城市是否能在更多人‘進過淄博城’之後，依然保住口碑？

　　沒有親自去過淄博的人，很難理解身在流量中心是什麼感受。帶着這些疑問，在五一長假開始的前一天，4月28日下午，我坐上了開往淄博的高鐵。

　　一

　　‘嚐嚐我們淄博本地的鮮奶！’

　　這是我從淄博西站出站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出站口空曠的前廳兩側，齊齊整整地排列着四五家飲品站台，每一家都用很大的橫幅提示‘免費+歡迎’的信息。隨着前進路線，不停有展台的工作人員默默地把飲料、礦泉水塞到我手裏、行李袋裏。

　　臨近站前廣場的一家展台規模最大，而且贈送的乳品用禮品袋包裝，看上去排面十足。送奶的年輕小夥熱情‘安利’我一定要嚐嚐之後，又追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裏？有人來接你嗎？’

淄博西站出站口隨處可見愛心車隊的身影　　當天的淄博西站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人滿為患，或許是因為省內專程‘翹班’趕烤的人並不多。但火車站外並沒有看到明顯的出租車等候點的指示牌，我藉機詢問小哥在哪裏能乘坐出租車或者網約車。

　　小哥立刻表示：‘不用打車，我們有志願者，在停車場等着送你們這些外地遊客呢。’

　　負責送我的志願者是小哥的同事，這家本地大企業的會計慧姐。慧姐在我上車後提了一個讓她自己很難為情的請求：‘您可以自己導航一下目的地嗎？我的手機沒電了——充電線壞了。’

　　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慧姐告訴我，十幾年來她一直過着從家到公司兩點一線的生活。雖然是老司機，但也是十足的路痴，連‘八大局’‘牧羊村’怎麼走都記不住。

　　‘那你怎麼還出來接送遊客呢？’‘我有車呀，多一輛車一天就能多接7、8波外地遊客。’

不喜歡出門的慧姐也加入到接送外地遊客的‘魯C’大軍中　　慧姐的回答如此坦然，讓我覺得自己的問題多少帶點愚蠢了。途中家人打來電話詢問她家裏的一些安排，慧姐同樣淡定地遙控指控：‘這幾天孩子就吃外賣吧，我們都回不去。作業他能寫多少就寫多少，寫不完的放完假讓老師收拾他……’

　　我們要去淄博最火的網紅地標‘八大關’市場——臨近目的地的一公里讓慧姐堵了半個多小時。抵達目的地後，顧不上接受我的感謝，她就匆忙驅車‘逃走’。

　　幾天前，比我先到淄博的同事在八大局做調研的間隙，窩在一家小米粉店一邊吃飯一邊討論還沒有着落的住宿問題。鄰桌的大姐聽了幾句就湊過來，説：‘我在旁邊的小區裏有一間房子空着。從來沒有出租過，你們要是沒有地方住就去將就一下。’

　　被意外驚喜砸中的同事連房子都顧不上去看就趕緊訂了下來，而大姐特意在單位請了假，去幫房子採買必須的生活用品，這才讓我和另外兩位同事有了一個條件簡陋卻非常方便工作的落腳點。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這麼幸運。無處可住將會是那些頭腦一熱、説走就走的人們到淄博後面臨第一個大難題。

　　二

　　五一期間的淄博城，幾乎沒有一間空置的民宅，連地產中介都臨時承擔起了日租房業務。抖音上，有人彙集了淄博住宿攻略，其中一條可以電影院過夜的信息十分醒目，被廣泛轉發。

　　據瞭解，這家頗具規模的影院是在2022年12月全國疫情大爆發期間重裝開業的，地點就位於當時還名不見經傳、後來大名鼎鼎的牧羊村燒烤店附近。由於是新開業的影院，影廳的座位全都是高級的可平躺式座椅。

　　長假第一天晚上十點多，我到達了這家影院。影院所在的商圈已經寂靜無人，不時有一兩個人拖着行李走進一個不起眼的角門，那就是影院的夜間入口。

　　和我同時抵達的是一對大學生情侶——當天剛從外省到濟南，下午爬了泰山，晚上又坐車趕到淄博——年輕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人在旅途的疲憊，只有對人生中第一次住電影院的期待和興奮，真·大學生特種兵。

等待進入影廳的年輕人　　與大學生的輕鬆不同，此刻影院工作人員已經滿負荷上崗。4月下旬，在各個平台發佈了影院留宿的信息後，影院的夜場門票就被訂購一空。出於安全考慮，上級主管部門曾要求影院取消留遊客過夜的舉措。但是每天都有大量買到電影票的遊客們——大部分是學生，也有實在訂不上酒店的一家老小——拖着行李箱，早早來到影院大廳等候進場。

　　實際上，長假期間，淄博市內幾乎所有的洗浴中心、KTV、影院甚至家居館都成了臨時旅店，儘可能接收沒有住處的遊客。一家西餐廳的店主在抖音發文招募遊客過夜，暖心的文案火速出圈：“我們的小城火得很突然。可能不是很完善，但總有些真誠在心間。沒有流浪淄博，聚攏了是煙火，攤開了是人間。”

　　面對現實，上級主管部門也改變策略，投入更大力量保障這些臨時性過夜場所的安全：文旅部門派駐應急管理人員在這些場所通宵值班，同時在人流密集的單位派駐消防車和醫務人員。影院也調集了三倍於平時的工作人員，還為留宿的顧客提供毛毯、毛巾、牛奶、餅乾和零食。

在影院過夜 圖片來源：Figure紀錄片《小城大烤》　　這顆把遊客利益放在第一位的真心，讓留宿者們離開淄博之後，紛紛湧入影院的社交媒體賬號表達感激之情。

　　住宿難之外，吃不上正宗的淄博燒烤是‘烤子’們面臨的第二大難題。

　　網紅們鍾情的牧羊村和舉辦淄博燒烤節的‘海月龍宮體驗地’需要提前預約或排隊幾小時，真正能體驗的只是少數幸運兒。連擁有2000多萬粉絲的美食博主‘南翔不愛吃飯’，到了牧羊村也只能從天橋上眼睜睜看着別人大快朵頤，引發網友調侃：‘就算周杰倫來了也進不去。’

　　熱度沒有那麼高的本地燒烤店同樣一位難求。社交媒體上，不斷有人抱怨：到淄博三天，沒有吃上一頓燒烤。

　　淄博燒烤爆火之前，“第一烤場”老闆李總的燒烤店在預訂平台上留的是他自己和合夥人的兩個手機號碼。從四月開始，這兩部電話每天都被打爆。如果漏接了電話，還會有顧客投訴到315消費者協會。但就算接了電話，大部分時間，李總都只能跟對方道歉：沒有桌了，沒有肉了……

淄博燒烤攤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地方　　那幾天，李總一直把‘太累了’掛在嘴邊。同時照看三家店面已經消耗了他幾乎全部的精力，最近幾天店裏小餅告急，他又不得不犧牲掉一天中唯一清閒一點的上午時間，每天早上五六點就守在相熟的小餅廠門口，希望靠着人情能從老闆手裏多買到一些小餅。但5月1日這天早上，李總無疑是失望的。他跟老闆訂了3000包小餅，最後只得到600包，缺口部分只能馬不停蹄地趕去其他工廠解決。

　　三

　　為了讓遊客有房可住、有串可吃，淄博的每一個人都用自己方式，努力地想做點什麼。某種程度上可以説，是每一個淄博市民彙集在一起，讓這座城市迎接住了五一的大“烤”。

　　邊迪是淄博網紅地標‘八大局’市場的志願者。五一前夕，她放棄了本屆年輕人最舒適的過節方式——在家躺平，主動報名了志願者工作，隨後她被安排在八大局人流最集中的東門一帶，每天工作超過10個小時，負責維持市場秩序，疏導遊客，還有最辛苦的一項工作——撿垃圾。

　　2019年夏天，從山東藝術學院舞蹈專業畢業的邊迪離開了工作兩年的省會城市濟南，回到自己的家鄉淄博，從事舞蹈培訓。對這個戀家的女孩來説，大城市的熱鬧比不上家鄉小城的温暖。

　　2020年疫情爆發之後，熱心公益的邊迪多次報名參加抗疫救援，為社區義務服務。2022年，當山東各地向臨淄方艙轉送12000名大學生時，邊迪就在方艙醫院做外圍志願者，成為後來被大學生們深深感念的‘臨淄親人’中的一員。

志願者邊迪每天在露天環境下工作近十小時　　報名時候，邊迪沒有料到五一期間八大局市場會有這麼多人。這個從老城區居民樓阡陌之間自發形成的便民市場，東西長不過一公里，街面寬度只有三米左右。但根據5月1日下午，東西兩側入口處的實時人流量統計牌顯示：不算從南北街巷進入的人數，八大局的遊客量已經超過26萬人——這個數字，是當天故宮+頤和園+南鑼鼓巷遊客人數的總和。

　　淄博自從在抖音走紅隨之蔓延到全網以後，當地的抖音探店達人‘爆羽’忙壞了。找他們拍攝探店視頻的商家激增，他們手上常常需要同時進行幾十條視頻的製作工作。

　　‘爆羽’對於淄博燒烤的走紅過程非常關注，而她的賬號則在淄博燒烤首度爆火的早期——3月3日，就發佈了一條關於淄博燒烤季正式開啓的‘動員令’。

　　‘爆羽’的賬號已經做了三年。在此之前，它的運營者王崧懿和妻子曾在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從事品牌營銷的工作。疫情爆發之後，他們決定回家鄉淄博發展，一起開了一家新媒體公司，由王崧懿（下文簡稱王總）策劃拍攝、妻子以‘爆羽’的名字出鏡，專拍本地探店視頻。

　　雖然‘起號’順利，很快做到同城頭部主播的成績，但兩人心裏很清楚，‘蝸居’在淄博搞新媒體，很難做出太大動靜。

　　夫妻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深耕的這座小城，突然就紅了。用爆羽的話説：‘就像中了彩票一樣。’

淄博燒烤火了之後，爆羽（左）和王總（右）的工作激增 　　五一前夕，新聞上已經反覆出現淄博訂單量爆單的新聞，淄博政府也曾發過一篇公開信，陳述了五一間預訂量已經遠超這裏接待能力的事實。‘爆羽’也想用自己最擅長的短視頻和直播方式，為人流的疏散做點什麼。

　　他們開始有意識地策劃一些淄博非網紅燒烤店的視頻，把那些地處淄博比較偏僻地段、沒有被遊客關注到的寶藏燒烤店，通過抖音短視頻介紹給網友和遊客朋友，“希望我們這個工作可以把更多的藏在巷子裏的燒烤店介紹給更多的遊客，緩解主城區的人流壓力。”他説。

爆羽直播中　　他們幫助拍攝過兩家老牌的餐飲店“假一賠十燒烤”和“知青大院燒烤”，位置都遠離主城區，很多外地遊客找不到，短視頻在抖音發出以後，兩家店天天爆滿，抖音團券的累計銷量都在大幾千，老闆們向他們反饋説，忙到一天睡不上三個小時。

　　另一方面，‘爆羽’還在抖音生活服務上上架了可以在12家燒烤店使用的通兑券，讓遊客可以隨意挑選，“哪家人少就吃哪家”。此外，很多洗車行這種跟燒烤完全不沾邊的店，也推出了一些專門為外地遊客提供便利的服務，比如免費給外地車輛洗車等福利信息，‘爆羽’也會抓緊過去拍攝，儘快把這些便利信息告訴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