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情結與慕強心理,“文化精英”的一體兩面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05-26 08:28
文 | 劉夢龍
本週,印度難得做了一件人事,趁英王換人,向英國人追討殖民時代被掠奪文物。這其實是印度的傳統節目,印度每逢大事都要敲一敲英國,以一種受害者的姿態,強調下英國人的歷史責任,順便給自己塑造替廣大後發國家出頭的進步姿態。

印度人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包括英國在內,諸多西方大博物館收藏了大量異國文物,這又確實是一件具有象徵意義的事情。
博物館是什麼?博物館是文化鬥爭的最前沿,善善惡惡,所展示的不僅是文化,藝術,一切文明的進步,也包括一切文明的衝突。這種衝突既有外部的,也有內部的。
過去,西方博物館會炫耀自己的第三世界戰利品,以此展示 自身文明的強大。而近些年來,又好像是在呼應西方文明的衰退,不時這些西方博物館就會爆出一些格外低級的重大文物事故,給外國人一點來自西方的震撼。
比如月初,美國的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為了追求展覽效果,就選擇不加防護的裸展,於是打壞了著名的商代青銅鴞尊。


這尊青銅鴞尊以可愛著稱,在國內外素來很有人氣,是民國時臭名昭著的文物販子盧芹齋販賣出國的。在中國人眼中,這是遠古的遺珍,近代的遺憾,一個民族光輝與苦難的共同載體。但如果站在西方的角度,這就是他們花錢買來的收藏品,早已經銀貨兩訖。無論怎樣寶貴的東方文物,其本質也是招攬人氣,彰顯博物館底藴的一件道具。既然是道具,自然是拿來使用的,為了展示效果,冒些風險也理所當然。
這大約像石崇,王愷也一樣看重珊瑚樹,平時也會小心保護它們。但不會妨礙他們在炫耀時,通過打碎寶樹來顯示自己的豪富。
當霸權興起,列強的博物館向異域廣泛收集各種戰利品,這是新興帝國彰顯權力意志的體現。“從異國的礦石、標本,到文物殘片,不僅是探險贊助者的善意財力和參與組織的睿智,更不單純是大學教會和醫院的書齋研讀,大博物館是文明徵服野蠻,民主真理勝過古老專制的象徵”。

從大英博物館到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異域戰利品是不可或缺的根本主題,其敍事從沒有發生過改變。在第三世界眼裏,第一世界的繁榮是基於自己的血淚之上,而在第一世界的概念裏,這是我五代家業,祖宗遺澤,豈容麻匪刁民覬覦。這些博物館,就像黃家碉樓,始終在強調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過去現在,所存在的不可調和矛盾。
在這種矛盾遠未消失,且越發激烈的當下,西方大型博物館,**自然也不會像某些人所宣稱的是人類文明共同遺產的避難所。**這種單方面的宣稱,性質和印第安人保留地差不多,是一辱再辱。
但不可否認,經過漫長歲月的掠奪,在付出了千百倍於此文明遺存的毀滅後,歐美博物館中如今充斥着人類文明的精華所在。這些天然與人工的珍寶有着攝人心魄的魅力。

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置身其中,並回顧自己那荒蕪落後的母國,尤其在面對非本國文物時,往往會不自覺地陶醉,乃至和第一世界發生共情,產生一種多虧了他們,我們才能領略如此美好的幸福感。
這種慕強便是被馴化的第一步。更有甚者,則是一些人在面對第一世界所展示的本國文物時,竟有了與有榮焉的光榮,乃至生出了要脱亞入歐的夢想。
這就是我們一開頭就説的,博物館是文化鬥爭的最前沿。第一世界博物館和第三博物館,在保存文物的職能上或許有相似之處,但其承擔的任務,傳達的信息,則是截然相反的,絕不能混為一談。
如果那些掠奪者及其子孫後代,可以堂而皇之的展示贓物,並宣稱自己能代表全人類,以此為榮,以此蠱惑人心,那麼,那些被掠奪,被侵略者的後代,便同樣有義務傳承其民族的苦難,追索先祖的遺產,並清算罪惡。這是世間最基本的公道,是文化領域的漫長鬥爭。

然而在現實中,我們很容易就會注意到,至少在我國文化界,這種對立衝突並不激烈。實際上,我國的文化精英長期以來一般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隔閡。我國很多文化精英在時常會抑制不住地陶醉於西方的文明敍事中,就是那種在大英博物館流連忘返的存在。
差不多二十多年前,正是流行文化苦旅的年月。那時有個敦煌之問,當清末敦煌文物被發現時,外有列強掠奪,內有貪官自肥,只有一個王道士左支右拙。在國內實在難以保存,到國外不免一去不回,於是知識分子們設身處地,在功利與良知、現實與未來間彷徨無措,深感無能,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哭,倒是哭出了中國舊式知識分子長期以來的尷尬。**西方的侵略,也在事實上毀滅了舊知識分子對文化,思想的壟斷。西方對文物的掠奪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長期以來,文物所承載的文化被讀書人們看做是禁臠。如今這些舊知識,卻在西方的挑戰面前,不堪一擊,全面落後,毫無價值。這種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衝擊,形成了二千年未有之變,當然使國內的知識分子感到痛苦。
而在另一個尺度上,清廷和民國都不堪用,不足以抵禦外辱。知識分子可以鹹與維新,但對於新中國為代表的,廣泛聯合中下層民眾的革命,內心其實是拒絕的。**因為社會主義也好,工業建設也好,都在打破知識的有限性,使文化向下走。**這是要從根子上打破對文化的壟斷,是刨祖墳和斷子孫飯。
包括博物館,科普,文化藝術這些傳統的屬於文化精英所獨享的領域,都要逐步讓渡給一般人,並引導普羅大眾深入瞭解其中的奧秘與樂趣。但離開這些領域,那些舊式知識分子又該寄身何處?舊式的文化精英,其地位正來自對傳統文化的壟斷。而在新中國所代表的社會主義革命中,他們和普通人的上下關係則顛倒過來了。
異族入侵使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變得毫無意義,就像美洲殖民者對瑪雅,印第安人所做過的那樣,這種基本的生存危機,當然很可怕。所以,稍有良知骨氣的舊知識分子也會被動的參與到民族救亡中去。但隨着新民主主義的勝利,這種危險已經消失了。自新中國建立以來,舊式文化精英和大眾之間的矛盾就出現了。
正由於生存危機的消滅,新中國的存在使一些保守的文化人們有了一種可以做清客的餘裕。原本作為敵人的外國侵略者,反而成為了一種天然盟友。不知不覺間,他們的主要矛頭就對內了。
實際上,中國社會的不斷發展,對這些舊式知識分子是一種逐漸擠出。中國的現代化與工業化越成功,他們越不適應。因為拒絕交出文化主導權,而不肯向下兼容的文化階層,自然也不具備和社會共同進步的能力,也難以實現自我的現代化改造。他們自身不具備現代化的能力,他們用來抗衡現代化的手段,就只能是依附於強勢的西方,以挾洋自重的態勢來,靠外國人提供的一套現代化表述來維持一種落後。而這種依附於外國假進步真落後,也是為西方所樂見的。
類似於20世紀末,包括像敦煌之問之類的大歷史背景是,是當時港台,甚至日韓新都處於經濟上的強勢地位,有一種爭正統的野心,試圖把自己打扮為保存了舊中國文化精華,並適應現代的中文世界正統。由此加強自己在中國問題上的發言權,甚至以此作為對華干涉,乃至顛覆的工具。
具備諷刺意義的是,中國文物空前浩劫的一個歷史階段,恰恰是八九十年代。由於西方和港台等地旺盛的文物需求,促生了結合現代技術手段和充沛人力,從傳統古物,到珍貴動植物樣本,前所未有的大盜掘,大收刮,大販賣,其深度和廣度,造成的破壞,都是歷代所未見。這無疑又一次充滿證明了,落後國家的苦難正是來自第一世界的掠奪。
而在這個時期,面對浩劫,許多知識分子卻不再抱着敦煌之哭的態度,反而搖動腰肢,努力靠近苦難的始作俑者。在巨大外壓下,社會動盪,他們在歡欣喜悦中動搖,自覺或不自覺充當了外國勢力的吹鼓手。很多知識分子濃重的所謂民國情結,大師情結,就產生於這樣一個歷史時期。


陳丹青:民國無非想做兩件事情,一是強國,一是立人。強國這件事情上,民國看到共和國,那是羞愧難言,比衞星、比核武器,沒法比,可是在立人這一塊,我相信共和國一直到今天的人,看到民國還是很羞愧,要論做人的堂堂正正,敢作敢當,我們在民國人面前根本沒有資格説,全是奴才,我在所有大學看到都是奴才,當然我本人是資深奴才,這是民國人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一方面他們處於一種東食西宿的尷尬地位,對拉他們一把,給他們許多榮譽好處的第一世界是心懷夢想的。但一方面,他們中的聰明人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正在於能在國內起到一種代理人作用,真要投奔欣賞西方,反而失去了根基,也就是失去了價值。而像民國那樣,可以從容的在東西方遊走,輕鬆的挾洋自重,自然成了某些人的夢想。民國所賦予的自由,不是學術上的自由,其實是賣身的自由。
民國情結與慕強心理,實際上就是這些“文化精英”的一體兩面,這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陳丹青對民國的吹捧和在美國的遭遇。所以,實際上無法和中國做出切割的他們,其使命就只剩下守住一畝三分地,在內外間徘徊,努力阻止文化陣地落到普羅大眾手上。
與此同時,西方社會日益表現出上層精英和下層大眾的隔絕。文化創作與精英間的利益交換深度捆綁,完全脱離大眾的天價藝術品,展示了文化人怎麼通過扮演搧客,不用太辛苦就能實現名利雙收。
這種脱離生產創作,而單純通過壟斷文化解釋權,就能帶來巨大利益的新套路,無疑對許多那個時代的文化人具備巨大吸引力。相反他們對新中國革命敍事中,社會主義所代表的社會平等,共同進步,是深惡痛絕的,對一個上升期社會不斷要求的技術創新與進步,又是難以跟上的。
**所以,在國內博物館等科普領域,我國的文化精英,對大眾領域的傳播往往不上心,實際上也力不從心。相反,他們在所謂的“文化啓蒙”上很熱心。**但以他們的能力又不能組織適應現代化的理論和語言,只能借用西方的話術,而當西方話術隨西方自身的衰退而逐步破滅,就只能依靠單純的抱團,儘量把持文化,尤其是傳統文化的解釋權和支配權,通過內部繁殖來維持壟斷地位,失去了起碼的進步性。
以博物館為代表的人文科普領域,是一個典型的工業化社會象徵,是面對大眾的文化窗口。它在對外鬥爭的同時,又承擔着對內動員的使命。而顯然,我們在這個領域,兩種工作都做的很不夠。
我國當然是一個比印度更成功的現代化國家,但在文化領域的新舊交替卻長期滯後於社會發展,以至於嚴重影響了本國文化產業的發展,甚至造成了社會撕裂。在這樣一個社會環境距離變化,文化迅速迭代的歷史時期,舊知識分子對文化領域的壟斷應該到了要清理,結束的時候。
隨着中國社會的全面發展,和建國初的一窮二白相比,整個社會的教育和文化認知水平,如今已經有了翻天地覆的變化。和一切工業化社會一樣,我們早已擺脱了那種匱乏的狀態,而更多苦惱於眼花繚亂的新事物中,哪些才是更有價值的。
**國內文化產業日益表現出民間的勃勃生機和舊體制的暮氣沉沉。**舊知識分子所具備的文化價值已經消亡殆盡,反而成了新時期文化發展的障礙。隨着自身的腐蝕,他們已經成為一種為存在而存在的存在。他們不再具備自我更新的能力,甚至已經不具備傳承的能力,只是在不斷鏽蝕窒息所壟斷的領域。
這樣一種大古董,在時代的衝擊下,已經到了該送進歷史的博物館的時候,而不能指望其再能發揮什麼作用。只有擺脱了這種舊時代的殘留,才能為新時代的繼承者開拓出道路,從而繼往開來,發揚並建設新時期的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