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的浪姐,救不了冷門的綜藝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05-27 09:00
停下來,去思考。
文|怡晴
編|園長
綜藝行業的人來人往,似乎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但在今年,“離開”不僅是一種求職的現象,或許也牽扯到對行業的思考。
2019年,綜藝編劇張立初入綜藝行業。
那時候,綜藝市場正值鼎盛時期,真人秀是大熱賽道,素人與明星一併都成為敍事樣本,供觀眾解讀;音樂類綜藝正以小博大,搖滾和説唱等圈層綜藝都成為了“爆款”的代名詞;在雲合數據的正片有效播放霸屏榜單中,綜N代《王牌對王牌》《奔跑吧》《極限挑戰》《嚮往的生活》等都佔據着流量的一席之地。

《極限挑戰第一季》,圖源豆瓣
即便綜藝數量有所下降,但大盤流量卻未見縮減。
彼時的張立帶着憧憬來到了這一行業,開始從事一檔觀察類綜藝的腳本撰寫工作,並試圖通過工作,向大眾呈現自己對節目、社會的思考。她認為,這是綜藝人的價值所在,不僅要做出一檔好看的節目,也要做出一檔有意義的節目。
節目播出的效果不錯,觀眾反饋讓她覺得自己沒有白忙一場,一季接一季的製作工程也落在了公司身上。漸漸地,張立卻出現了迷茫,隨着第二、第三季節目的製作,張立越來越發現,一檔綜N代在第一季的成功,是無法複製的。
團隊領導總是試圖拿第一季的模版教育編劇團隊,讓他們模仿和學習,但隨着時間的前進、受眾年齡的變化,以及觀眾的審美遷移,張立知道,這樣做綜藝的思維只是“死路一條”。
更重要的是,團隊核心力量的離開,也會造成綜藝走向背離初衷的現象,“我們內部經歷了成員的換血後,我又去看了一次新節目的粗剪,發現在設計上已經非常單薄了。”而她本人,在日復一日的開會、爭執、熬夜的過程中,也決定暫時離開綜藝行業,重新審視和尋找自己的價值。
2023年4月中旬,訪談的最後,張立告訴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她付出了多年心血的綜N代,也要面臨不做的危機。
這樣的消息並不陌生。一個月前,《嚮往的生活第七季》播出時,常駐MC黃磊與何炅在屏幕前對觀眾進行告別:“不知不覺,這是第七年。我們有一個想法,就是錄完這一季的《嚮往的生活》,我們就暫時的,先跟大家告別一下。”
儘管《乘風2023》播出後,30+的姐姐們再次掀起了熱搜的一片浪潮,每播出一期,就可以霸佔熱榜,但節目對觀眾的吸引力是否支撐大家追到最後,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其它綜藝節目也努力通過換團隊、換嘉賓等煥新的方式,改變節目的流量命運,雖有成效,卻也不是根本之計。
在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新聞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吳暢暢看來,熱度與招商無法説明一切,綜藝節目背後的問題沉積已久,綜藝行業是時候停下來思考一下。
行業冷靜之下,綜藝的問題全暴露了出來,也應該得到及時的正視,而後才是真正的回暖。

綜藝的尷尬現狀
隨着平台相繼亮出2023年的綜藝片單儲備,綜藝市場熱鬧起來,回暖的言論不斷釋出。在張立看來,一個最大的表現就是《乘風2023》的播出——綜藝話題佔據熱搜半壁江山的現象,已經許久不見。
在過去的近五個月,《快樂再出發第二季》繼第一季9.6分的豆瓣評價後,再次創造了9.4分的高口碑,而新綜藝《種地吧》因為少年與土地之間的新概念呈現,獲得了豆瓣8.9的高分。與此同時,各大平台也在積極調整綜藝策略,為行業指明方向。

圖源:新浪微博@種地吧
流量回暖、口碑迴歸、儲備豐富,平台調整與重視,確實為行業帶來積極的信號,卻也不得不警惕冰山之下,是更多未解決的困惑。
在《非虛構告白》的綜藝紀錄片中,湖南廣播電視台衞視頻道主持人汪涵是這樣形容一檔爆款的: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能量極具膨脹,這個空間已經裝不下了,只有衝破。
綜藝市場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節目出現。從流量的角度來看,行業中固然存在有話題有熱度的綜藝節目,但其熱度、口碑、傳播度卻都有限,無法將大眾的目光重新引流到綜藝市場。
據云合數據,2023年Q1全網綜藝累計正片有效播放60億,同比上漲3%,但愛優騰三大平台綜藝有效播放均同比下滑。
網絡綜藝有效播放霸屏榜上,《大偵探第八季》《哈哈哈哈哈第3季》《令人心動的offer第4季》等綜N代依舊掌握着流量密碼,正片有效播放分別為4.3億、2.9億、1.9億。與此前的正片有效播放相比,綜N代疲軟的現象已經到了觸底的地步。

電視綜藝有效播放霸屏榜上,《我們的客棧》《無限超越班》兩檔新綜藝最受歡迎,正片有效播放分別為3.5億、2.3億。但相較於過往新綜藝的有效播放來説,並不突出。如2022年Q1,新綜藝《閃光的樂隊》正片有效播放為2.44億,超越了以流量為主的《無限超越班》。
新綜藝打不過老綜藝,老綜藝卻又流量低迷。
以前看綜藝,張立會反覆琢磨。而現在,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一檔喜歡的綜藝了。又或者是,好不容易出現一檔合乎心意的節目,打開看時已經沒有了追綜的興趣。
作為一名綜藝愛好者,在她看來,現在的綜藝節目處於不上不下的狀態,綜N代疲軟,有熱度的口碑欠缺,有口碑的受眾有限,期待的綜藝沒戳中嗨點,總是温吞的、有所欠缺。
平台也意識到了這種情況,通過求新內容、新人才的方式,努力為從業者帶來希望,但觀眾到底喜歡什麼,大家都在摸着石頭過河。
觀眾的口味在張立這裏,一直是個大謎題。作為深耕綜N代的從業者,張立從自身的經驗來看,大家之所以沒有以前那麼愛看綜N代,並非是因為製作團隊陷入了套路複製的模式,“其實我們更多的會下意識地去套路化,呈現新東西,但觀眾的口味真的很難琢磨。”
“變”的尺度也難拿捏。不變,觀眾的審美在迭代,看第二季一定忍不住和第一季做對比,“變多了,觀眾又會覺得不是第一季的味道。”
張立研究過國外的綜藝模式,他們用5-6年的時間開發出一檔節目,播了十幾季,觀眾依然能看得津津有味,而這種情況在國內顯然不現實,“國內觀眾基礎大,接受面廣,審美越來越高,一個好的綜藝創意,在兩年之內可能就變得乏味。”
看着當下的綜藝節目,張立無解,她覺得或許是從業者陷入了內容創作的瓶頸。
**從製作端來看,比起內容不上不下的尷尬、對觀眾審美的迷茫,資深綜藝製片人王葉更傾向於,行業進入到了最冷的時刻:“**大批量的製作人員流失,一大部分製作公司也倒閉了,市場行情不好,創作空間被壓縮,現在要去做綜藝幾乎是有史以來最艱難的時刻。”王葉無奈道。
她還記得自己2010年左右初入行業時,大型綜藝項目的經費便高達上億,而今隨着綜藝招商能力的變差,團隊能夠做“小一千萬”的項目就已經不錯了,總冠名如果在5000萬-6000萬之間,已經是S+級別的體量。
近兩年中,能夠成為S+的綜藝項目,都是老牌綜藝的延續,“就算有嚴敏這樣的大導演加持,招商也有不靈的時候,你要想起一個新IP,更是極其困難。”
對於王葉來説,綜N代面臨市場自然淘汰的問題,平台也給出求新的信號,但落在個體製作公司上,做新綜藝、做成功一檔新綜藝,便意味着風險。
“很多時候,行業會用各種衡量數據來倒推你這個綜藝是否能達到一個好的收視,但數據代表了某些層面的狀況,不代表所有,綜藝市場更需要懂內容的人為主導,去判斷項目,給出修改的建議。”
在數據、資金、和大環境的圍攻下,王葉倍感壓力,但她覺得還有發揮的空間,“至少平台會給出創作方向,遞出橄欖枝,也有《種地吧》《快樂再出發》這樣好的綜藝出來,大家一起努力走出陰霾。”

壓垮綜藝內容的三座大山
單一的製作邏輯、遞減的邊際價值、違背主題的跑偏,成了綜藝節目不吸引人的三大“罪狀”。
在過去近一年半的時間裏,有不少綜藝的概念都引起了吳暢暢的興趣,最後卻因為走向平庸而被他放棄。
比如《我們民謠2022》,“能把這麼多民謠歌手集合在一起真的很難得,但到最後採取的方式依然還是競演淘汰,對於民謠而言,這種賽制主觀性太強,根本無法分出勝負,實在令人扼腕。”
又比如《無限超越班》,香港地區的前輩藝人對內陸地區的年輕藝人進行授藝,既充滿新意,又充滿文化的對抗,然而讓他氣憤的是,節目走向了對流量的吹捧以及CP的塑造上,背離初衷,變得四不像、平庸化。

豆瓣截圖
在吳暢暢看來,此時此刻,綜藝從業者更應該從內容進行反思。
其一,綜藝節目製作邏輯單一,被困在選秀語法中。
“平台開發各種類型的綜藝,但是從《浪姐》《披哥》(《披荊斬棘的哥哥》)到《民謠》(《我們民謠2022》),都是選秀的語法。除了競演淘汰制之外,還有別的嗎?”
他舉了《浪姐》的例子。從每年迭代的節目來看,除了姐姐們不一樣外,節目只剩下賽制的不同,30+的姐姐們一出場就是舞台競演,隨後進入淘汰的流程。
而賽事的推陳出新,卻永遠抵擋不了此類節目邊際價值迅速衰減的趨勢,“湖南衞視系的團隊是蠻不錯的,但似乎侷限在選秀的框架裏,實際上暴露了想象力的貧乏。”
這種情況也導致,觀眾永遠在第一集為節目而歡呼、感到新鮮,卻因為邊際價值的缺失,無法堅持到最後。於是,看的人越來越少,熱度也高開低走。
這也是吳暢暢遺憾的第二點,很多節目都會強調價值的意義,最終在價值方面的貢獻度卻十分有限。
他印象中,近一年半在“價值”主題中做得最不錯的綜藝,是東方衞視播出的一檔公益性質節目《加油!小店》,“通過加油團、嘉賓團的方式,幫助受疫情影響的小店獲得新生的創意非常好,成本小,人文關懷強,但是這樣的節目又有多少個?我們小而美的綜藝是非常少的。”

圖源:新浪微博@東方衞視加油小店
吳暢暢觀察到,現在綜藝導演、平台的目光大多數瞄準了“城市中產線”,而城市視角下的節目在敍事、價值傳遞都十分侷限,“比如《半熟戀人》《心動的信號》,看多了自然沒有新意可言。”
在這些節目中,網紅與明星佔據着主流的話題,而以素人為敍事樣本的真人秀卻在消失,“我們的綜藝似乎只會做流量和明星為主的真人秀了。”
除了製作邏輯、邊際價值外,綜藝節目出現“跑題”的現象也十分嚴重。
最近,張立正在追《嚮往的生活第七季》,看到第一季嘉賓劉憲華迴歸的那一刻,她才又找回了看這檔節目的初心,“這檔節目本來就主打熟人關係,後來來了一系列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反而給人一種故意而為之的家庭感。”
因為成員的變動來增添觀眾的新鮮感,張立可以理解,但這種變動如果違背初衷,只會讓觀眾“反映不良”,“現在違背初衷的綜藝越來越多了,我也越看越迷茫。”
從製作、文案、配音團隊等方面來看,張立覺得《聲生不息·寶島季》已經十分用心,但精良的製作無法召喚她的追綜情緒,除了看喜歡的藝人的演唱舞台外,每追一集,她都覺得疲憊。
在吳暢暢看來,芒果TV擅長主打邊際價值的爆發,但節目也常常偏離主題,“芒果TV的音綜離不開三件套:舞美+懷舊+煽情,再塞進最擅長的選秀邏輯裏。我本人對《聲生不息·寶島季》很不喜歡,它把這場本應更為高級的甄別,淪落為了一場彼此互惠的商業交易。”
行業回暖之前,從業者不妨把“招商”“創新”的話題放在一邊,從低迷的收視數據中思考一個問題:我到底要做一檔怎樣的綜藝?它既是對節目價值的追問,對節目初衷的明晰,也是打破觀眾需求魔咒的關鍵。

綜藝人如何抉擇?
行業的冷靜、內容生產的平庸,消磨的是從業者的信心。有人改變慣性思維,仍在堅守,有人逃離內卷,已經決定離開。而其背後的緣由,都拼湊出瞭解決問題的答案。
作為製片人,王葉肩上的擔子更重,她不斷地適應大環境,和從業者交流自己應該做怎樣的綜藝,“首先還是要活下去,其次就是利用手頭的資源,找到一些小而美,輕量級的項目去做。”
這類項目或許也會成為未來綜藝市場的一種“潮流”。《快樂再出發》《種地吧》播出後,王葉和節目的主創聊了很久,她覺得此類新節目的成功,要歸功於主創對內容和初心的堅持,所以才戳中了用户的需求。
“以前部分從業者的想法是先圈一筆錢,然後做大製作,但現在情況改變,從業者也需要改變一下心態和格局,在困境中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去走。”
在資金縮減的情況下,順着平台的方向求新,主動詢問客户的訴求,然後做出好的作品,保持良好的心態,儘可能推廣自己,對王葉來説,是當下行之有效的合作機制。風險之下,堅持亦有機遇。
有人選擇離開。
宣傳行業的從業者曾告訴刺蝟公社,一個做綜藝的同行在對接一個大項目時,建立了50個溝通羣,繁瑣程度遠超自己的想象,“這確實與項目的工程量有關,但側面説明了一個問題,有些程序有些人,沒必要存在。”
張立也有同感,作為行業中一枚話語權有限的螺絲釘,她覺****得行業要想變好,一方面從業者要變得更專業、高效;另一方面,製片方或者平台方要非常懂內容,這樣才能領導團隊朝更好、更有效率的方向前進,“這樣大家會有一個好的製作狀態,不然會變得很糟糕。”
張立做綜藝節目,往往會遇到話題KPI的要求,掌握華語權的甲方會告訴她,一定要明星聊怎樣的話題,這樣才能反哺熱搜。基於對內容的判斷,張立覺得話題的內容與節目不契合,沒有聊的價值,觀眾也不會喜歡。然而,沒有話語權的她最終妥協,對着指定話題大聊特聊,甚至剪進了宣傳片裏。
結果不出張立所料,觀眾反感不説,自己也有一種挫敗感,“只有做話題的邏輯,而沒有做內容的邏輯,這是我每年最大的感受。”
綜藝編劇與節目相關的各個工種都緊密相關,項目開始前的內容討論,剪輯中的敍事連貫與話題,都需要綜藝編劇來盯梢。張立感覺進入行業的這三年,幾乎沒有停下喘息的時間,一直被拼命推着往前走,來不及消化和吸收,凡事都要講求“話題”,自己對行業的熱情,已經被徹底消解。
最終,她選擇離開,“我有幾個同事也都離開了,有些是項目沒有招商擱淺,有些和我一樣都感到疲倦。”
吳暢暢仍然帶着批判性的目光,審視着綜藝行業。
內容的分析之外,他建議當下的綜藝人,尤其是行業頭部的大導演,更應該停下腳步,“吳彤系的綜藝不缺招商,但他做的綜藝《我們的客棧》《無限超越班》一個接一個,都是同樣的套路,吃飯+玩遊戲+聊天,然後懷箇舊、搞個文藝匯演。我們有好的綜藝創意,卻沒能有一個好的結果,長期下去,行業會沒自信。”
當整個行業都在為招商苦惱時,吳暢暢覺得,當下的綜藝處境或許與招商沒有直接關係,而是從業者自身出了問題:其一,大導演現在是不是隻會做大綜藝了?其二,要價上億的項目,是否要價虛高?
無論從業者對內容、對行業或者對自身的反思,每一個問題的背後,都是綜藝市場的突破口。
“未來電子榨菜式綜藝會越來越多,比如露營類的,成本小,伴隨感強,但輸出有限;而內容從業者依然在創作瓶頸中掙扎,性別話題的紅利已經不好消費;這是我的預判,看會不會打臉。”談起綜藝市場的走向,吳暢暢説。
而這,則是另外的“大山”。重重困難之下,解決眼前的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文中張立、王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