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請基辛格等當事人披露1972年美方的“印巴密謀”,為中美關係總結經驗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05-28 12:14
最近一段時間有要事,有朋友留言和私信詢問“催更”,謝謝信任!
昨天,觀網頭條為《迎來百歲生日之際,基辛格談中美關係》,這讓我又想起一直想呼籲的一件事,我認為那件事非常重要。
去年,尼克松訪華五十週年時,我就曾經想在網上提醒:
基辛格回憶錄《白宮歲月》裏,曾經生動詳細又半遮半掩地透露了一件驚天陰謀,那就是在1971年底印巴第二次衝突時,美國的一羣精英異想天開地策劃,由中國和美國先後出兵印度,一舉摧毀蘇聯的那位南亞盟友。
由於如此的想法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説太過離奇,所以一般都讀不懂文中的意思,也就不在意。推測起來,那個時代,中國領導人以及相關外交人員出於全盤考慮,也對此事放過不提。
到了今天,中國方面應該誠邀當年美國的各路參與人士公開當年那一密謀的全部過程,包括美國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們的邏輯都是什麼;也誠邀美國官方公開相關的檔案。
半個世紀過去,很多當事人都已經不在了,再拖延下去,這件往事就會徹底模糊。好像當年重要參與人物之一黑格將軍已經去世了,但是洛德應該還在世。而且從《白宮歲月》與《尼克松回憶錄》可以察覺,當年是多部門聯合行動,參與人員眾多,因此很多當事人都還在,應該請他們儘快回憶往事,中美雙方開誠佈公地進行交流。
基辛格在1970年代後期寫《白宮歲月》時,還為當年的印巴密謀陶醉和得意,怪罪中國不肯合作。但是,後來,隨着他逐漸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化,他意識到那一密謀的不現實,因此在後來的著述裏就絕口不提了。其實,他是密謀的軍師,也是最堅決最活躍的人物,實在該説動老人家能夠坦誠地披露當年的真相。
如此的交流,會有助中美雙方走出誤判,增進理解,或許有助今後的雙邊關係。
我注意到西方的“中央王國論”後,才閲讀尼爺和基爺的回憶錄,結果特別吃驚地看到了他們時而得意洋洋時而氣急敗壞地披露當年那一密謀。遂有感而發,寫了三篇隨感發在公號上。因為是隨手寫,所以寫得很鬆,頗多玩笑戲謔之語,不夠嚴肅,更不嚴謹,沒有什麼理論支撐。另外,當時我對那一段歷史也有很多誤解,後來一些看法已經改變了。
但是當初的隨感記錄了第一印象,就不修正了,陸續貼上來。目的只是希望引發大家的注意,能夠讓往事重新浮上水面,最好能夠與美方一起開展研究,搞清楚美方當時的具體情況。即是為歷史負責,也是為今後提供借鑑。
以下是兩年前的隨筆:
在各自的回憶錄裏,尼克松和基辛格都呈現了完整的帝國主義者人格、霸權主義者人格、大國沙文主義人格,圓融得找不着縫兒。
《白宮歲月》裏特別辨明:
**“**十月二十五日,我方提出公報草稿之後隨即開會……我們概述了主要的共同立場,特別是關於兩國都反對霸權的那一段。(雖然霸權一詞後來成為中國人非常重視的一個字眼,但實際上是由我們首先提出的。)”(原文:Our counterdraft of October 25 ushered in a session that lasted the whole day……We outlined the key joint positions, especially the paragraph concerning both countries’ opposition to hegemony. (Though this later became a hallowed Chinese word, it actually was introduced first by us.)
——各國老鄉聽分明:“霸權”明明是我們美國人首先提出來,作為兩國統一行動的概念和立場,結果中國人非搶過去,據為己有!這個概念明明是屬於兩個國家共有的嘛,中國人吶,永遠改不了自閉、自我中心的文化性格,還矯情。
《尼克松回憶錄》也對“霸權”一詞很敏感:
”也許上海公報中最重要的一段是規定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因為雙方同意了這個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都等於給自己加了約束。不過更重要得多的是,特別是從中國方面着眼,這個規定微妙地但明白無誤地表明,我們雙方將反對蘇聯或任何別的大國想支配亞洲的努力。”(原文:Perhaps the most vitally important section of the Shanghai Communique was the provision that neither nation ‘should seek hegemony in the Asia Pacific region and each is opposed to efforts by any other country or group of countries to establish such hegemony.’ By agreeing to this provision both the P.R.C. and the United States were imposing restraints on themselves.But far more important, particularly as far as the Chinese were concerned, was that the provision subtly but unmistakably made it clear that we both would oppose efforts by the U.S.S.R. or any other major power to dominate Asia.)
重點在最後一句,“我們”——中國和美國——將反對蘇聯或者別的大國支配亞洲。
——也就是,我們兩個一起,將共同支配亞洲。
鑑於當時的氛圍,兩位在回憶錄裏説得含蓄,基辛格2011年推出的**《論中國》**就挑明瞭,得意洋洋:
**“**至此,最有意思也是最重要的條款是關於‘霸權’的一條,它説道: **──**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 沒有明説,但聯盟就建立了。在幾近迂腐的修辭學掩飾下,結論是令人震驚的。不到六個月前還是敵人,現在聲明他們聯合起來反對蘇聯圈的任何進一步擴張。這是個的的確確的外交革命,下一步肯定將討論抵制蘇聯野心的戰略措施。”
尼克松和基辛格兩位美國領袖,大概其從收到周總理第一次回信的那一刻,腦子裏,美國和中國已經一起坐在炕頭兒上抱娃了,而且三胎之後娃怎麼帶都想好了。
據他們兩位的回憶錄,“印巴戰爭”期間,中美就差一點兒生出個娃來,而且一生就生個大的——中美共同控制印度,控制南亞,從而控制亞洲,一舉將蘇聯在亞洲的影響力壓制住。由此快速形成美中霸權聯盟,以亞洲為第一步,向全球擴張。
《白宮歲月》中的第二十一章**《偏袒:一九七一年的印巴危機**》,同書中的其他篇章一樣,妙筆生花,風華四射。如果不是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和印度人,能夠放下政治判斷和是非善惡的判斷,不在意真相,單純把那一章當故事、當小説,當一出大戲,那真是能獲得智力受刺激的快感,甚至在想象的參與中,獲得類似玩電子戰爭遊戲的快感,滿足權力慾,也許,還能滿足愛慾,一種特別崇高的愛慾。——插一句,他們兩位的回憶錄,我都不能看阿連德那一章,我怕會憤怒到把書撕了,拽到地上。
《印巴危機》這一章把前情提要鋪成背景的輕紗,從容引入主線,然後情節逐漸推進,不斷織入一條條大小輔線,各方的活躍身影交響登場,眾生喧譁,猶如彩錦在陽光下閃爍,甚至穿插了猶如好萊塢電影諜戰片、黑色電影的場景。壓力越來越接近臨界點,最後到達高潮時,出現了戰爭片的場景,那真是驚心動魄,讓人覺得世界大戰一觸即發。
其中有一條美麗動人、荒謬絕倫的線索,就是中美關係。
印巴戰爭裏,能有中美關係?有有有。
《上海公報》於1972年2月27日簽署。
稍早,1971年11月21日至12月17日期間,爆發了第三次印巴戰爭。
肇端則始於頭年12月的選舉,然後在1971年愈演愈烈。
恰恰是在1971這一年,巴基斯坦以葉海亞·汗總統為首,熱心地替中美重新建立聯繫穿針引線,開闢了中美之間的一條秘密聯繫通道。不僅如此,基辛格的第一次波羅之行是借道巴基斯坦,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伊斯蘭堡和北京之間往返。
3月,葉海亞對東巴基斯坦採取“軍事鎮壓”,基辛格如此闡述當時美國政府的為難處境:
“我們同英國一樣,希望儘可能對此保持超然態度。我們甚至得到消息,説西巴懷疑我們可能贊成東巴獨立,其實英國和我們都不願被人當作巴基斯坦解體的替罪羊。我們沒有多少手段去影響局勢。而且我們有一切理由要保持巴基斯坦的善意。巴基斯坦是我們通往北京的關鍵環節,並且是中國最親密的盟國之一。我們十二月份通過巴基斯坦傳遞信息,原則上接受派遣美國密使前往北京的想法。三、四月間,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中國即將有所反應。四月就出現了乒乓外交。
我們感到左右為難。美國不能對殺戮了數以千計的平民並使幾百萬人逃往印度尋求安全的野蠻軍事鎮壓表示寬容。巴基斯坦軍方採取了高壓手段,這是無可懷疑的。但巴基斯坦是我們通往中國的唯一渠道;這條渠道一旦關閉,就要耗費許多個月的時間另行安排。
國務院自行其是地採取了先發制人的行動。它完全不瞭解我們對中國的主動行動,並受到國務院中傾向印度的傳統偏見的嚴重影響,所以在四月初——未經白宮批准——就開始對巴基斯坦實行新的武器禁運……
整個四月,我的主要任務就是對政府工作過程加以控制,目的有兩個:既要保持通往北京的渠道,又要保持在巴基斯坦取得政治解決的可能性。那時,伊斯蘭堡已不只是一個聯絡點,而且可能成為我前往中國的出發點。
我認為剋制政策是正確的。這是根據事物本身的是非曲直作出的判斷,同我們和中國的聯繫毫無關係。
任何人只要同尼克松談上五分鐘就會聽他談到他對印度的動機深為懷疑,他對蘇聯干涉的擔心,特別是他希望避免由於考慮不周的姿態危及通往中國的努力。尼克松一再命令我們通過諒解而不是通過壓力推動巴基斯坦走向政治和解。
五月二十八日,尼克松致函甘地夫人和葉海亞·汗,概述了我們的政策。給葉海亞的信措辭並不強烈;這反映我們需要葉海亞作為通向北京的渠道。但信件使人毫不懷疑我們是贊成用政治辦法而不是用軍事辦法解決東巴問題的。
這個問題由於一種反常情況而更加突出:國務院在早已為人遺忘的某次改組中把次大陸劃給了近東司,而這個司的管轄範圍只到次大陸東沿為止,把東亞和對中國的任何考慮都排除在外。那些可能意識到中國的擔心的高級官員都被排除在向北京開門的努力之外。因此,國務院裏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對“中國賬户”負有完全責任或至少是充分了解這樣做的理由——這是我們政府工作的非正統方式付出的代價之一。在跨部門的辯論中,經常有人指責我的辦公室一心想要“保護前往中國的旅行”,似乎認為保持這種做法是毫無價值的事。官僚機構這個時期對印巴關係進行的任何分析都沒有認真考慮我們的行動對中國的影響。我們的官僚機構並不是排斥北京,而是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白宮和政府其他部門的看法差距之大在一份為七月二十三日高級研究小組會議準備的、列舉各種抉擇的文件中明顯地表現出來。這份文件建議,如果中國干預印巴戰爭,美國就應當向印度提供軍事援助,並同蘇聯和英國採取協調一致的行動。這個建議違反總統外交政策的程度是難以想象的。
我訪問伊斯蘭堡時,一心只想着即將前往北京的事。但是我同葉海亞總統和外事秘書蘇勒坦·汗談過幾次話。我敦促他們提出鼓勵難民返回家園的全面建議,使印度找不到進行戰爭的藉口……”
尼克松政府儘管採取認為正確的對策。但,保護巴基斯坦的中美聯絡通道,也能列為對策的理由之一,還反覆申明,是完全不把世界放眼裏,是作者根本意識不到的種族主義。——就算你是那麼想那麼幹,你能不能不説出來?
看起來漢學家們沒把這句話傳遞給西方,“楚雖三户,亡秦必楚。”自古以來女作者都愛寫“霸道總裁文”,但其實寫不過男人。看人家哈佛教授一出手那排面兒,難民,國內媒體輿論,白宮與國務院的分歧,都要在我們的道路前繞開,我通向你的路啊,才是我眼中的唯一!
不僅有一顆盼望的心,還有單方面的關切:
四月二十七日,終於收到了周總理同意尼克松派特使秘密訪華的信,兩個人非常激動——
“五月二十六日,我召集華盛頓特別行動小組開會研究我們在發生戰爭的情況下采取什麼政策。在這前後,我們獲悉印度軍方領導人認為甘地夫人進攻東巴的建議過於冒險。他們擔心中國干涉,擔心其他國家(特別是伊朗)會給巴基斯坦提供軍事援助,蘇聯武器的補充並不可靠,並且可能要佔領巴基斯坦全境才能結束戰爭。印度的司令官們堅持至少要等到十一月喜馬拉雅山脈的氣候使中國更難於進行干涉的時候。”(原文:Around this time we learned that Indian military leaders thought Mrs. Gandhi’s proposal of an attack on East Pakistan was too risky. They feared Chinese intervention, the possibility of other countries’ military aid to Pakistan (especially Iran’s), the uncertainty of resupply of Soviet weapons, and the likelihood that all of Pakistan might have to be occupied to bring the war to a conclusion. The Indian commanders insisted, at a minimum, on waiting until November when weather in the Himalayas would make Chinese intervention more difficult.)
七月一日,基辛格與隨員開始亞洲之行,準備秘密訪華——
“我在旅途中收到令人不安的消息,説明蘇聯終於看到了它可以從戰略上加以利用的機會。它放棄了過去的謹慎態度,通知印度它贊成讓游擊隊進入東巴作戰,並答應在中國採取報復行動時保護印度。這場衝突增加了一種新的不祥因素。(這是早在我們對中國採取主動以前就發生的事。)”While I was en route, I received disturbing information that the Soviet Union had at last erceived its strategic opportunity. Abandoning its previous caution, it had informed India of its approval of guerrilla operations into East Pakistan and had promised India protectionagainst Chinese reprisals. A new and ominous dimension had been added to the conflict.(This occurred well before our China initiative.)
牽掛着中國的安危,中國的榮辱:
“八月九日傳來了蘇印簽訂友好條約的爆炸性消息。
我們知道制止軍事衝突的主要因素是印度軍事計劃人員的害怕心理,擔心發生一場蘇聯不贊成的戰爭,可能使蘇聯的供應中斷,並且會鼓勵中國進行干預。《蘇印友好條約》必然會消除這種擔心,因此客觀上增加了戰爭的危險。蘇聯抓住了戰略上的良機。一個能夠表明中國軟弱無能、又使中國和美國的共同朋友遭到屈辱的機會,其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如果中國無所作為,就會暴露它的無能;如果中國增加賭注,就要冒受到蘇聯報復的風險。蘇聯簽訂這個條約,等於向火藥桶裏扔進一根擦着了的火柴。
我説我們準備考慮同蘇聯採取聯合行動來消除危機。這個建議從來沒有得到理會。印度使巴基斯坦丟臉的機會也是蘇聯使中國丟臉的機會。莫斯科儘量增加賭注。
蘇聯鼓勵印度利用巴基斯坦的苦難,一部分是為了打擊我們的結盟系統,更重要的是證明中國的軟弱無能。北京和華盛頓正是對蘇聯力量有一種共同的關切才走到一起來的。因此,如果證明美國根本不起作用就會使我們同中國新建立的尚不穩定的關係受到嚴重壓力。如果我們按照批評者的意見辦——公開地、大規模地同巴基斯坦脱離關係,在它陷入絕望的時刻站在它的對立面——我們的行動看上去就正好是中國恐懼的美蘇共同統治;幾乎可以肯定,這樣做將使我們對中國的主動行動化為烏有。我有時在跨部門的會議上聽到一些意見,似乎我們一心只想保證到中國去的機會。但是,正如我對尼克松説的那樣,“這些人不瞭解,我們不到中國,也就去不了莫斯科”。
引起危機的責任在於巴基斯坦,這是無可爭辯的。然而到了十月,中心問題是如何糾正原來的錯誤,避免一場影響遠遠超過次大陸範圍的戰爭。在我們對中國採取主動行動以後,蘇聯的目標是要使北京丟臉,同時證明中國和美國這樣的盟國都是靠不住的。不僅如此,如果印度這種策略得逞,就很可能擴展到中東——在那裏,也同莫斯科簽訂了友好條約的埃及正威脅要在所謂決定的一年通過戰爭解決使它不滿的問題。我認為如果蘇聯能以南亞為例證明戰爭的效果和美國的無能,那將給中東帶來不祥的前景。”
更進一步地,還擔心美國在中國心目中的形象:
”不僅如此,巴基斯坦還是其他盟國——伊朗、土耳其——的盟國,是在當時激進傾向仍佔主要地位的中東受到孤立的沙特阿拉伯和約旦的朋友。它也是中國的朋友,同北京保持着密切聯繫,而北京希望我們能維持全球均勢,因此正在小心翼翼地探索同我們建立新的關係。弄得信譽掃地是我們吃不消的。
無論我們的官員是否高興,巴基斯坦是我們的一個盟國,我們對它負有條約義務,而且私下還對它作過保證;因此,巴基斯坦的命運將影響好幾個把自己的安全寄託在美國諾言上的關鍵國家的態度。中國將仔細注視巴基斯坦的情況。中東那些熱衷於武力解決問題的國家也容易情不自禁地要採取軍事手段。如果蘇聯的政策如此輕而易舉地在次大陸得逞,它就可能在其他富有爆炸性的地區採取類似策略。
但是我們不得不採取堅決行動,挽救更大的利益和關係。我們手上的牌很弱,但絕不能在軟弱之外再加上膽怯。十二月五日,我對尼克松説:“我承認這並不是一種英明的主張。但是,如果我們現在垮下來,蘇聯不會因此就尊敬我們;中國將瞧不起我們,其他國家也將得出自己的結論。”
當我們突然面臨這個問題時,巴基斯坦是我們通往中國的唯一渠道;我們沒有任何其他手段同北京取得聯繫。如果我們同蘇聯勾結起來使中國的朋友——和我們的盟國——公開受到屈辱,美國採取的、對保持全球力量均勢具有根本重要性的一次重大主動行動就會完蛋。
如果我們默認這種強權遊戲,就會使莫斯科得到錯誤的信號,使我們所有的盟國、中國以及世界上其他爆炸性地區主張剋制的力量灰心喪氣。"
並且把美國與中國的利益,兩個國家的裏子和麪子,聯繫在一起。在印巴危機中,尼克松與基辛格立場一致,目標一致,他在回憶錄裏寫道:
**“**象基辛格所説的,“我們實際上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們不能聽任我們和中國的一個朋友在同俄國的一個朋友的衝突中受到蹂躪。””(中譯本207頁)
把中國的利益,劃在了美國的保護對象裏,還把兩國的利益和尊嚴,融合在了一起。
錯綜複雜的危機進展中,不時有一個主題浮起:
中國是一個隨時有能力向印度出兵的國家,並且大概率會為了支持盟國巴基斯坦出兵打擊印度,於是招來蘇聯為了支持印度而攻擊中國:
**“**我訪問新德里時有兩個多少有些自相矛盾的使命。一個使命是要小心翼翼地使印度對我訪華的消息有所準備。我談到乒乓外交和我們兩年來在貿易和旅行方面主動作出的一些表示,着重指出我們必然要同北京繼續改善關係。另一方面,如果中國無緣無故進攻印度,我們將嚴肅看待。如果我主動談的這個意見並沒有使我的對話者感到大惑不解的話,他們可能得到短暫的鼓舞——雖然隨着七月十五日有關我訪華的消息的宣佈,這段歡欣鼓舞的時刻肯定就宣告結束了。
我是帶着災難的預感回到華盛頓的。照我看來,印度幾乎肯定會在雨季結束之後不久進攻巴基斯坦。雖然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推動伊斯蘭堡走向東巴自治,我懷疑印度是否會給我們這麼做的時間,因為這樣一來,印度就會失去一個短期內不可復得的、同一個國家算賬的機會;而這個國家的存在本身,對許多印度領導人來説就是很大的冒犯。那時,中國可能採取行動。蘇聯可能乘機給北京一個教訓。如果我們結成一夥來對付巴基斯坦——就像新聞界和國會堅持要求的那樣——就會使危險更快到來,並使印度更有發動進攻的藉口。這將危及我們對中國的主動行動。當時,在尼克松訪問北京之前,我們無從瞭解中國向華盛頓開放的決心究竟有多大。
不幸的是蘇聯的行動同它的保證日益發生矛盾。接近八月底的時候,我們得到不容置疑的證據,説明莫斯科非但沒有約束印度,反而答應如果安理會提出印度是侵略者的指責就使用否決權;此外,如果巴基斯坦或中國進攻印度,蘇聯將以空運軍事裝備方式作出反應。換句話説,蘇聯差不多給了甘地夫人一張空白支票。
甘地夫人還告訴她的同事説,如果中國“動刀動槍”,蘇聯已答應採取適當反擊行動。其他情報表明,這意味着在新疆對中國採取牽制性軍事行動。在這種相互配合的重重壓力下,巴基斯坦——西巴——不可能生存下去;中蘇戰爭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十月七日,我在戰情室召集華盛頓特別行動小組開會,考慮能夠採取什麼行動阻止走向戰爭的趨勢。人們對中國干涉有一種習慣性的擔心;有人建議對北京提出正式警告,其實際結果將是消除抑制印度的又一個因素。”
基辛格不厭其煩地講述,美國政府的官僚機構發生了內訌,國務院更加偏向印度、疑慮中國,與白宮意見分歧,於是所有人都隨着高興各行其是。實際上,他的回憶錄暗示,他們那個開展中美破冰——用基辛格的詞彙,是“使中國開放”,opening to China——行動的小團體,在獨一夥兒悄悄捏估事兒。也就是基辛格和尼克松在悄悄捏估事兒。
歷史經常很像電影戲劇的設置。在印巴危機裏,一羣膽大妄為、胡作非為的爺們兒,卻是圍繞着一位美麗高貴的女性為中心。甘地夫人,不僅美麗,而且是強硬和堅毅、勇敢的女政治家,是真正的大女主,穿着華麗的沙麗,額間點着硃紅圓鈿,牽着一大羣昏爺們兒繞着她跑。但是基辛格和尼克松因為各種微妙的原因不喜歡她,一點兒覺不到她高貴。同時由於利益和立場的問題,她成了基爺和尼爺筆下的第一大反派。
兩位爺劃給美國的同盟、利益相關方,在這一章,隱身在長城裏,如同“幾千年”中一樣,緘默,不容許接近,心思無法揣測,但又藴含着難以估量的能量,對世界充滿威脅,讓世界無時無刻畏懼。只有一位穿毛制服的紅軍老戰士黃華短暫亮相在紐約,構成了好萊塢諜戰片的橋段。
但是,在前面的第十九章《北京之行》裏,在後面第二十四章《尼克松的訪華之行》裏,隨着基辛格和尼克松先後終於突破長城,挺進到北京,據基爺説是自認為居於“宇宙的精確的幾何學中心”的那羣半人半神光輝燦爛地出現,藉由美國人的眼睛和美國人的鏡頭,讓世界一時間都被映照得燦爛起來。男人個個美麗而性感,具有“輕鬆自然的幽默感和熱情”(《尼克松回憶錄》)(原文:the easy humor or warmth),女人個個又不美麗又不性感。
居首的一位宛如高立雲端的巨人,不管對誰發出傳召,都“像雷霆雨露一樣説來就來”(《論中國》),哪怕是美國總統,英勇地闖入長城、抵達北京的美國總統。任何人如果有幸到巨人面前,靈魂都會產生“顫流”(《白宮歲月》)。
另一位,無分男女,無分意識形態,即使是敵人,只要有幸見到,都是第一眼就為之傾情,接下來神魂顛倒,再在思念裏度過餘生。
——強烈建議各位讀《尼克松回憶錄》裏講述與周總理最後一次會談一節的英文原文(現有譯文傳達不出神韻),像長笛的樂聲,在遼遠的空間裏迴盪,穿透現世,抵達另一個世界。
那一節裏,總理有多美呢,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那種美。
讀到“風雨送春歸”的英文譯詩時,我有要哭的衝動。
一場温文的、彷彿參禪一樣的交談中,兩顆聰慧的靈魂彼此對視,共同神會“老兵不會死去,只是隨風消逝”的知天達命和倔強。
並且用一句話點明,基辛格太鈍,沒懂。
尼克松把這一節放在敍述中國之行的末尾,而那一節像是史詩的一段碎片,也像是在珍愛人生裏的一粒珠寶,也像是思考人類的脆弱與不朽,以及心靈與心靈之間互相抵達的可能性。是不着一字的悼文,和頌詩。
只有我們法蘭西的馬爾羅是例外。我們法國人就是不同,能出一個馬爾羅,自戀到無法愛上周總理。可是,見到周恩來而不愛上他,是違反客觀規律的,甚至是瀆神的,但是我們法國人就是能讓客觀規律和神意一齊失效。
對立面兒呢,除了甘地夫人,還有蘇聯人,以羣像的方式迭次登場,哪一個都像百老匯輕喜劇裏的人物一樣生動,和滑稽。
《白宮歲月》的文學性不容小覷,和《尼克松回憶錄》一起,讓人不由得思量所謂紀實文學、非虛構作品在二十世紀文學史中的份量,是不是其成就超過了同時期的小説。該書,包括印巴這一章,勾勒出的羣像,有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質感。
同時,其文學手法也是一流的,該書甚至能用一句話就描繪出動人的場景,傳達給讀者歷史的厚重感,讓讀者與作者一起見證歷史的神奇時刻:
“(在白宮裏,)一個以古宗教為立國之本的國家(即巴基斯坦)傑出而舉止文雅的代言人口唸一個富有戰鬥精神的亞洲革命國家領導人的信息,而由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領導人的一個代表把它記下來。”
《北京之行》裏,在中央王國的長征老戰士們現身之前,先出場的重要人物是葉海亞·汗,經過這一章的洗腦之後,你無法不喜歡上他,無法不在“印巴”一章裏對他心懷同情:
**“**葉海亞由於那年十二月的印巴戰爭而被推翻下台,這是他下台以前最後一個歡樂的日子,而我之到來是使他感到高興的原因。葉海亞對這種警察追強盜般的複雜而冒險的計劃安排很感興趣。他親自檢查了我秘密離開的每一個細節;他向我們提供其政府所有的便利條件,並把他所信任的自己專用的飛機駕駛員供我們使用。與當時許多報刊的説法相反,他並不要求任何報答。儘管他對我們殷勤接待,但在東巴基斯坦的動亂中並沒有得到我國政府同樣寬厚的對待。葉海亞是一個粗率、直爽而缺乏謀慮的軍人,他在東巴基斯坦的動亂之後受到牽累,他對於那些事件,是既無經驗又缺乏鍛鍊的。他鑄成了大錯。但他對我國幫了大忙;必須指出,他對我們的態度是正直高尚的。
葉海亞總統在招待宴會中開始執行我們的計劃。我的腹痛成了大家的話題。他高聲宣佈,伊斯蘭堡天氣太熱,會影響我復原;他一定要我到納蒂亞加利山上的總統別墅去休養,這個別墅靠近總統的賓館,位於穆裏以北的羣山中。當我遲疑表示不同意時,他堅持説,在一個伊斯蘭國家裏,要由主人的意志而不是由客人的意志來決定,其實這是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我們對葉海亞·汗作了短時間的禮節性拜訪;對這次秘密之行的成功,他像孩子似的高興極了。”
“印巴”一章又用一句替他開脱罪責:
**“**當我儘可能婉轉地問到印度在人數和裝備上佔優勢的問題時,葉海亞和他的同事們的答覆是把穆斯林戰士的歷史優越性吹噓一通。”
——葉海亞是《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貝都因武士那類人,他的智力是不足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看上述描寫,讀者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部影片中的老酋長奧達。

奧達:“明天也許我會允許土耳其人把你們買走,但今晚和我同餐吧……我跟榮幸邀請你們與我在拉姆山谷共進晚餐!”
“印巴”一章在設置人物角色上就是如此爐火純青,每一個人物都個性鮮明,互相不重樣兒。
在如此羣賢畢至的多聲部大戲裏,高潮不可逆地來到了。
據《白宮歲月》,基辛格和尼克松的目的,是阻止印度進一步攻擊當時的西巴基斯坦,阻止印度將其肢解,碎成若干小國。
《尼克松回憶錄》裏寫道:
“12月9日……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授權穆勒海軍上將派出一支特遣艦隊,由核動力航空母艦‘企業號’等八艘艦艇組成,從越南開往孟加拉灣。”
《白宮歲月》**“高潮:重大的決定”**一節奉獻了好萊塢大片的情節和場景:
“俾斯麥曾經説過:“在對外政策方面,勇氣和成功並非巧合;二者是同一的。”尼克松有許多毛病,但是在危機時期他具有令人注目的勇氣。原先已處於戒備狀態的一支航空母艦特遣艦隊現在奉命駛向孟加拉灣,表面上是為了撤退美國人,實際上是給我們為反對進攻西巴發出的警告增加分量。我們讓艦隊停留在馬六甲海峽以東,距離孟加拉灣約二十四小時的航程,因為我希望在採取下一步行動前同中國磋商。我向梅爾·萊爾德解釋艦隊行動的目的時指出,我們認識到印度佔領東巴已是既成事實;我們的目標是要嚇退對西巴的進攻。(我沒有説的是,我們也希望在蘇聯向中國施加壓力時有部隊在適當地點。)同往常發生危機時的情況一樣,萊爾德是忠誠可靠、願意提供支持的。
書中描繪出橢圓辦公室裏的美式硬漢,替人類抗下了所有,讓我們把所有看過的好萊塢電影相關場面和情節都一一浮上眼前。即使過去了五十年,下面兩段也一點不過時,使得我們自動在腦海裏轉換成好萊塢戰爭大片裏的同類場景: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日上午,就在尼克松和我即將動身前往亞速爾羣島會見法國總統蓬皮杜之前,尼克松、黑格和我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在橢圓形辦公室碰頭的。當時存在一種緊迫感。我們期望中國對我同黃華的談話會作出某種反應。這是一次關鍵性會議;事實表明,正是在這次會上我們第一次決定在蘇聯-中國-美國的三角關係中冒戰爭風險。但是,國務卿沒有參加,國防部長沒有參加,這兩個部門也沒有任何其他代表參加——這是尼克松政府內部關係的一個典型寫照。
因此,尼克松和我以及黑格是在籠罩一切危機的孤獨狀態中、在相互矛盾的壓力和猜測和逐漸增長的緊張氣氛中,在橢圓形辦公室碰頭的。大家知道這種緊張即將到達爆發程度,但還不知道朝什麼方向爆發。”
破冰行動組三位重要成員,尼克松、基辛格帶着黑格,躍躍欲試,一旦中國出兵印度,就讓美國特遣艦隊直撲印度,在印度登陸,展開攻擊,與中國形成南北夾攻,在勢如破竹攻佔印度之後,在印度的什麼地方重新來一次當年的易北河會師。由此,趕在蘇聯出兵中國之前就一舉定乾坤,使得蘇聯只能停止出兵企圖,認輸。——我這個軍盲的理解,是這個意思。
(我本來對軍事和政治毫無興趣,所以不清楚,總統是否真的可以如此不經國會、不經宣戰,就讓艦隊攻入印度港口,登陸作戰。美國總統能夠如此牛…的嗎!)
事後回憶起來,基辛格仍然自我感動,激情盪漾:
”我們給莫斯科的熱線電報剛剛發完,就聽説黃華帶有來自北京的緊急答覆,需要見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因為中國人有一種可愛的中央王國傳統,過去總是把他們要想傳遞的話留到我們要求會見時才講。我們認為,只有嚴重的事態才會促使他們脱離這個傳統。我們猜想——正如我以為黃華在四十八小時前曾經暗示過的那樣——他們大概就要從軍事上支援巴基斯坦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可能要馬上攤牌。因為根據我們得到的一切情報,如果中國採取軍事行動,蘇聯按照它承擔的義務就要對中國使用武力。那時,我們將不得不確定是否援助直到一年以前還被認為是我們最不可調和的敵人的一個國家。
尼克松立即認識到,如果蘇聯羞辱中國的行動得逞,一切保持世界均勢的前景都會化為烏有。他決定——我完全同意——一旦蘇聯威脅中國,我們將不袖手旁觀。我們尚未承認而且二十年來幾乎毫無接觸的這個國家至少在這種情況下將得到某種重要援助——其確切性質將視當時情況而定。尼克松作這個決定時既沒有通知國務卿,也沒有通知國防部長;這不是處理危機的理想方式。由於尼克松和我都要動身前往亞速爾羣島,艾爾·黑格和温·洛德必須到紐約去接收中國的信件。如果信件包含我們猜測而又擔心的內容,黑格奉令答覆中國人,説我們不會對蘇聯干預置之不理。為了採取某些軍事手段使我們的戰略產生效果,並使我們發往莫斯科的電報更有分量,尼克松這時命令航空母艦特遣艦隊駛經馬六甲海峽,進入孟加拉灣。
我們的艦隊通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孟加拉灣,引起新聞界很大注意。我們是在威脅印度嗎?我們是在設法保衞東巴嗎?我們是否失去了理智?實際上,我們作過清醒的估計。我們約有七十二小時的時間,可以在西巴被捲入這場大漩渦之前使戰爭結束。印度需要這麼多時間來調動軍隊,發動進攻。一旦巴基斯坦的陸、空軍被毀滅,這個國家最後必然由於軟弱無力而分崩離析。我們必須警告蘇聯:我們這方面的情況也可能失去控制。我們必須做好準備,以便在我們在聯合國的努力失敗、中國人終於在最後一刻參加進來的時候給以支持。”
儘管隔了整五十年,我還是嚇呆了:
印度出兵西巴基斯坦,中國為了盟國巴基斯坦出兵印度,蘇聯為了盟國印度出兵中國,美國再為了盟國中國出兵印度。
這不成了歐洲一戰開局的複製了嗎?
基爺你是在説真的還是在寫電影腳本兒?這種情節只好在好萊塢大片裏演演看看的好啦。你不要嚇死我們。
寫作練習A題,八百字以上,開卷兒,可去圖書館或上網查資料:
由印巴衝突引發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如何決定了你的人生?
如果覺得這個題目不好寫,那麼可以選擇B題:
印巴戰爭為什麼沒有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戰?
那用長城與世界絕緣的、高貴冷豔又瘋批的公主,對她的一腔熱忱,終究是錯付了。
不是美國沒本事,無奈中國有長城。
所以,去愛比被愛更神聖。
“印巴危機”這一章,展示了西方現代文學的一個非常高超但又基本的創作技巧,內容與講述內容的語調、心態、節奏等等,要不一致,最好逆反,形成張力。
還一個更高的技巧,就是當作者實際上講述一件事時,卻表述成彷彿另一件事。或者説,把一件事,在講述中呈現成另一種事。
“印巴危機”一章就達到了這個境界。內容全是金戈鐵馬,由社會衝突到戰爭,又大氣磅礴又瘋狂又荒謬,卻講述成一場愛情,對一個不出場的對象的,無比熱情和單純的愛情。
或者説,講述一場蠻橫又混亂的國際危機,內裏始終有愛情在徘徊盪漾。
五四以來的文藝往往沒有解決這個技巧問題,總是順拐,內容歡樂時筆調就歡樂,悲哀時筆調就悲哀,講戰爭就講戰爭,寫愛情就寫愛情。
沒有人家那個能耐,把一場戰爭,寫成一場愛情。
而且對鍾情的對象,反而不出現愛字,只是誇張對象的強硬與可畏,提及時也不帶感情,就客觀敍述。
反倒是對設置成反面兒的印度,用情感關係做嘲諷:
“到一九七一年,我們同印度的關係已經處於一種密切然而令人惱火地緊張的狀況,就像一對既不能分手又無法相處的夫婦。
一如我們求愛了二十年之久,也沒有能引誘印度放棄其不結盟政策……”(原文:Just as our wooing for two decades had not managed to tempt India out of its nonalignment,句中確有tempt——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