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白銀假流量:流媒體遭遇新困局_風聞
新音乐产业观察-新音乐产业观察官方账号-服务音乐产业,弘扬正能量05-31 17:55

新音樂產業觀察原創文章,未經授權謝絕轉載
作者 | EB高夢博
説唱歌手Chad Focus的單曲終於登上了公告牌,然後他因為欺詐罪入獄兩年半,欠下400萬美元。
“熱單”百萬播放,粉絲只有兩千,一條評論寫道:“你們也是因為欺詐400萬的新聞過來的吧?”2600個贊。
他的百萬播放與不存在的樂迷,揭開了“刷量”地下世界的冰山一角。被認為解決了盜版問題的流媒體,遭遇了新的困局:虛假播放。和十年前不同的是,比起當年的一致對外打擊盜版,這一次,音樂產業、流媒體平台和“刷量”有着更加複雜曖昧的關係。

A
不存在的聽眾
“男人騙,女人騙,數字不説謊。”
2009年,Jay-Z在全美音樂獎上簡短的致辭是對自己銷量和影響力的誇耀,十多年後,這個名場面成為Jay-Z傳奇的註腳之一,但這金句卻恐怕難再適用。
自從流媒體成為主要的音樂消費方式,虛假播放就伴生至今。長期以來,它被音樂行業視作財務報表上可以忽略的小數點。
今年初,法國國家音樂中心公佈了一份研究報告:2021年,僅在法國就有超10億次虛假播放,佔法國總量的1%-3%,考慮到研究樣本未覆蓋所有流媒體服務,實際數字只會更高。記者Murray Stassen按比例估算,全球因虛假流量造成的版税損失至少達到5.07億美元。刷量監測公司BeatDapp估計,如果不盡快採取措施,到2030年損失可達75億。
人們通常認為新藝人是虛假流量的主要買家:為了撬動算法,為了裝點門面吸引潛在樂迷、唱片公司。但越來越多的頭部藝人也開始趟渾水——為了新項目有個熱啓動,為了在激烈競爭中維持咖位。
流媒體平台Deezer承認,擁有百萬真實流量的Top 200藝人也在刷量。像Cardi B、The Kid Laroi這樣Spotify月度聽眾3000萬級別的藝人,都曾被指數據造假。説唱歌手J Cole甚至寫歌抨擊行業亂象:“拿機器刷播放/煙幕彈騙不了人/哥們沒他們看上去那麼火”。

有的“海量播放”,依賴圖中這種“點擊農場”的餵養
在美國媒體Vice拍攝的紀錄片中,一位匿名出鏡的“點擊農場主”接受了影星邁克爾·K·威廉姆斯的採訪,不但透露了1.5萬美元/10萬播放的高昂價格,並且毫不諱言自己的回頭客裏,有不少唱片公司的A&R乃至大牌藝人。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生財之道。
他忽略的重要事實是,這些流入腰包的唱片公司“宣傳費用”,在事實上促成了對所有“守法藝人”的偷盜。流媒體版税採取按比例分配製:根據每位藝人播放量佔平台總量的比例,從版税池中分配發放;虛假播放的佔比越高,其他藝人分得越少。
B
不存在的藝人
“誠信至關重要,因為虛假播放的另一邊,是誠實、勤奮的藝人在蒙受損失”。Spotify在官網專文指出,虛假播放違法。2021年初,Spotify下架了大量涉嫌刷量的作品,音樂產業律師Wallace Collins甚至估計下架數超過75萬首。
刷量並未就此禁絕。另一方面,流媒體平台自身也頻頻出現可疑狀況。
媒體人Adam Faze像往常一樣收聽Spotify的日推歌單,感覺有一首歌總在重複,細看發現是不同歌曲,來自不同藝術家,但在音調、編曲上又有細微差別。他稍加留意,發現49個“同一首歌”,整理成了如下歌單。

基於同一首歌微改,這些詭異的單曲封面、藝術家頭像全都來自圖庫,未經設計處理。歌單目前依然可聽。
評論區裏,人們告訴Adam“百萬播放,全網無蹤”的假藝人並不新鮮。2017年Variety報道,一位前Spotify員工承認了假藝人的存在:“這是為了降低版税支出採取的一系列內部舉措之一。”把假藝人放進熱門歌單,瓜分大量播放,卻無需支付高額版税。
2022 年,另有從業者向媒體匿名爆料稱,其他流媒體如Apple Music、Amazon等都有類似做法;而大唱片公司甚至在Spotify出現假藝人之前,就在用自己的方式“薅羊毛”,向幕後樂手低價買斷大量作品,再冠以各類“藝人”名號重新包裝,放進歌單瓜分流量。
C
假流量,真夢想
“我做的事情,和Jay-Z做的沒兩樣。”
這是本文開頭提到的Chad Focus接受採訪時的自我評判。採訪過後沒多久,他的欺詐案發。作為一名搜索引擎優化師,他利用職務之便盜刷公司的信用卡,給自己的音樂事業花了410萬美元,其中大部分都用來購買虛假播放、給自己刷評論點贊,希望撬動算法,讓自己的音樂真正走起來。

Chad Focus在其他平台仍有“百萬播放”,但Spotify已被清零,只留下浮誇的banner圖
這當然和Jay-Z沒什麼共同之處,雖然Jay-Z的發家故事裏也有灰色地帶:被多家唱片公司拒絕以後,他和幾個夥伴自創廠牌,開啓了Roc音樂帝國的傳奇。當年的創業資本,部分來自黑街不法交易。
無名藝人白手起家,故事裏似乎都帶一點劍走偏鋒。
2007年春天,如果你通過P2P軟件下載熱門單曲,很可能會聽到一首旋律簡單、副歌洗腦的“Crank That”. 它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熱門單曲,作者是當時16歲的Soulja Boy Tell’em. 但到了5月份,“Crank That”在各大電台熱播,Soulja Boy簽約了Interscope唱片。這首單曲後來在公告牌Hot 100停留7周,引發了首個互聯網病毒舞蹈挑戰,成為美國首支銷量超300萬的數字單曲。
“我把自己的歌傳到(P2P共享軟件)LimeWire,但名字是冒充的,誰火改誰的:小甜甜布蘭妮、50 Cent、邁克爾·傑克遜……一夜之間百萬下載,火了。”
Soulja boy的成功案例和Chad Focus的悲劇是相似故事的兩個結局:它們都是年輕音樂人為作品尋求曝光采取的特殊努力。不同的是,因為每天發佈的新歌呈爆炸性增長,想在流媒體時代脱穎而出,難度大了許多。這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刷量需求。

據MBW去年估算,上傳流媒體的歌曲數已超10萬首/天,是2018年的5倍
“兩萬播放上熱搜”——這是流傳在藝人經紀中間的都市傳説:如果一首歌突破兩萬播放,就有機會進入Spotify的每週新發現(Discover Weekly)推薦列表。許多人相信,通過(不論黑白的)種種“操作”把流量推起來,能夠引發雪球效應。
賈斯汀·比伯在2020年為了給單曲《Yummy》打榜,不惜冒着媒體和歌迷的嘲諷,發帖鼓勵大家“邊睡邊聽”,甚至引導海外歌迷用美國 ip 循環播放,背後都是如此邏輯。
D
系統性難題
“我們變得無時無刻不在消費海量音樂,結果音樂就此淪為背景。”流媒體平台Deezer的CEO Jeronimo Folgueira承認現行體系存在問題,而AI生成的海量音樂只會讓情況更糟。在一份長長的播放列表裏,琳琅滿目的藝人、歌名不再引發我們的關注,這給渾水摸魚留足了空間。
另一方面,流媒體平台的用户數持續增長,卻始終在虧損運營。(流媒體收入增速腰斬,音樂產業怎麼辦?)大唱片公司在抱怨“Ed Sheeran的單曲和催眠雨聲不應該同價”,獨立藝人在抱怨本就不多的單次播放收益走低。所有玩家都不滿意。
歌曲播放達到30秒,在Spotify算法計為一次播放。既然播放收益本就少得可憐,“何必寫更長,把歌寫夠30秒不就行了?”
這是英國獨立搖滾樂隊The Pocket Gods的疑問。作為對Spotify版税分發模式的抗議,他們在去年推出了專輯《1000×30 – Nobody Makes Money Anymore(誰都沒錢掙了)》。這張專輯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包含1000個曲目,每首歌都只有30多秒。
這張抗議專輯引發多方熱議,樂隊主唱也受邀見了Spotify的藝人關係主管:“他們誇我們走在時代的前沿,説短歌才是未來,看看TikTok就知道。”
2022年,The Pocket Gods的流媒體播放超過一百萬,版税收入為250英鎊,約合人民幣2180元。
E
攤薄
“你們這是聽音樂呢,還是蜻蜓點水聽個響?”
Jay-Z和Eminem的合作名曲《Renegade(叛徒)》以這句開篇,被許多歌迷奉為經典靈魂拷問。二十多年過去,拜流媒體、算法推薦所賜,許多唱片公司原本不予考慮的垂類藝人找到了自己的聽眾,我們進入了音樂極大豐富的多元時代,卻也遭遇了自助盛宴裏的消化不良,由此引發的弄虛作假和分配難題。
消費音樂的方式已變得日趨被動,我們把聽歌的選擇權交了出去。除了演出,音樂已不再是令人專注沉浸的娛樂形式。從唱片巨頭到科技公司,多方正在尋求改變,然而目前,尚未有清晰的答案浮現。
科幻小説裏 ,未來的人們通過管道吸食營養液,幾口就能滿足日常所需。在海量音樂、算法數據的餵養下,音樂是否會邁向這樣的未來,這一切是否值得今天的所有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