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農業還有前途嗎?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05-31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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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子 | 文 ·
01
被動農業
**今年,許多地方政府面臨一個壓力——退林還耕。**為此,西部某省會還從100公里長的環城生態公園體系中,拿出10萬畝土地復墾為耕地。
有市民算了筆賬:建公園花了341億,10萬畝水稻一年能賺7700萬,要442.8年才能收回公園成本,一度引發爭議。
這個現象的確廣泛存在。年初在老家(南方中部某省),我就看到村旁一片森林被夷平,幾台挖掘機正費力地挖着樹根:説是要改成耕地,必須把樹根挖出來。
20年前,這裏本就是一片良田,當時響應國家環保政策,被拿來“退耕還林”,後租給幾位村民種經濟林。好不容易長成一片森林,為何又大費周章地“退林還耕”回去?
問下來,原來是村裏被派了指標,需新增幾十畝耕地。這塊地20年租約到期,正好拿來完成指標。
只是多年過去,這塊地原本的灌溉渠早已廢棄,由於沒有水源,復墾為耕地完全不現實。村裏只好撒了些種子,先過了衞星遙感這一關再説。
有些地方抓得嚴,就把壓力壓給鄉、村幹部。種地本就不賺錢,加上覆墾地一般不宜耕種,農民不願意,鄉村幹部只好請農民吃飯、送禮。
或者動用財政補貼,用更多優惠政策流轉給大户。這是政治任務,如果還是沒人種,一些鄉村幹部就只好自己下地,被逼成種糧大户。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國家日益強調糧食安全、端牢飯碗、耕地紅線,並在糧食種植上投入了大量財政。這有助於夯實農業基礎,但客觀上也加重了中國農業成為高度依賴補貼的“被動產業”。
以我老家為例。2022年,我國稻穀最低收購價為每斤1.24~1.31元(各地略有不同),常年穩定,但種子、化肥、農藥、機械、人工等要素價格越來越高。
據抽樣調查,本地每畝雙季稻純收入約470元,單季稻約750元。因此村民們無需動員,都傾向將耕地集中流轉給種植户承包。對種植户來説,由於人工和管理成本居高不下,更傾向於種單季稻——一般是再生稻,第一季收割完不用管,秋季可再收兩三百斤。
國家權威部門指導,小農家庭作業種植面積為1公頃(約15畝),家庭農場為10公頃(150畝)。算下來,150畝的種植户,收入為112500元,但至少需夫妻二人耕種,即每人56250元,合月收入4687.5元,相當於進城打工。
收入低,風吹日曬,勞心勞力,農業自然成為財政補貼型產業。算上自身人工,種植堪為保本,補貼就成為主要利潤:本地政策,種植50畝以上,每畝補貼100-150元,按最高150元算,150畝合22500元。只是,近兩年許多地方財政困難,補貼並不好拿,大户們的積極性迅速下降,所以地租一路從以往的500元左右下降到350元。
**這個狀況,在東北平原糧食主產區略有不同。**東北大米價格更高,近兩年,玉米、大豆等作物隨國際糧價波動提價,種植户積極性同步大為提升。同時,地方又鼓勵合作社種植,與種植大户相競爭,就將地租推升到1600元/畝,約合筆者南方老家的4.5倍。東北的其他成本也更高,比如用工,普通用工150-180元/天,農忙季一些帶點技術的工種,比如卷秧盤、補苗等更高達四五百元。
好處在於東北更適合機械化作業、大規模生產,補貼雖然更低一點,乘以規模效應,同樣非常重要。
站在國家層面,三農工作,農業為首,畢竟吃飽飯才是大國之基,因此制定三農政策也以農業為核心。“補貼+政治任務”,一層一層壓下來,刨除東北平原、華北平原上國營農場,對許多地方政府和種植户來説,農業多成了被動選項。
再宏大的國家使命,都要落到具體的種植者、基層管理者。對他們,尤其是中小種植户來説,除了被政策和政府推着走,始終還面臨着一個靈魂拷問:種地,到底有沒有前途?

02
農業現代化簡史
“我國用佔世界7%的耕地,養活了佔世界22%的人口”,八九十年代,這幾乎是中小學生倒背如流的一句話。
為了完成這個使命,國家歷來重視農業現代化。1964年底至1965年初的第三屆全國人大會議上,周恩來總理正式提出“四個現代化”的戰略目標——我們今後發展國民經濟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在不太長的歷史時期內,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具有現代農業、現代工業、現代國防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社會主義強國,趕上和超過世界先進水平。”
改革開放前,農業現代化的主要思路是用集體生產取代小農作業。這條路徑,雖損傷了農民積極性,但從農業基礎設施建設、推廣機械化等角度,對農業初步現代化作用巨大。
1978年,安徽小崗村18位農民為了生存,在破舊茅草屋內簽下契約,標誌着改革開放的開啓,也標誌着農業思路的轉變。此後四十年,我國的農業現代化,大致走了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為80年代,由集體回到小農,包產到户,農民生產積極性迅速提升,糧食連年豐收,一舉完成養活十幾億人口的壯舉。
這個階段,以一產為核心,搞“在地生產”。國家依然限制農民進城,農民進行在地生產;鄉鎮企業風靡全國,兼具集體和市場優勢,在與國有企業的競爭中風生水起;農民不離土不離鄉,半農半工,純收入增長速度曾連續五年超過城市居民,鄉村相對繁榮。
綜合來看,中國80年代發展的焦點在農村、鄉鎮,農村放寬搞活,城市工商業則在反覆的爭論、探索中萌芽、成長。80年代後期,隨着國家明確將重心轉向城市及國有企業,並退出鄉村治理和服務,鄉村開始衰落。
第二個階段,90年代至21世紀前十年。城市工商業、房地產、互聯網相繼爆發,城市大繁榮,鄉村大衰退。
這個階段,以二產為核心,農民“離地生產”。農民大量外出打工,鄉村空心化;近城或工業化發達地區的耕地被城市工業、房地產大量佔據,遠離城市的鄉村則大量土地拋荒;國家倡導小農退出、土地集中流轉,走規模化農業,北方平原地區大力推進機械化,南方水稻產區推行園田化,農業規模化作業初步實現;此外,2004年,國家放開糧食流通,與農業相關的農副食品工業也迅速發展。
“城市反哺鄉村,工業帶動農業”,總體還是一個美好願望。隨着分税制、土地財政、房地產發展、地方政府公司化等現象愈演愈烈,城鄉差距、矛盾愈演愈烈,羣體事件頻出,基層治理壓力加大。
農業技術越來越先進,但難以抵消生產關係的破壞。2004年起,國家相繼啓動農業補貼、取消農業税,到大力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開始糾偏“重城輕鄉”的路徑。
第三階段,2010年代。製造業產能逐漸飽和、過剩,對農業人口的吸納力逐漸於2018年達到峯值。第三產業、城鄉融合日益成為社會發展共識。
農業同步進入三產化探索階段。2010年左右,一批設計師、藝術家、媒體人開始反思城市進入鄉村,帶動了中國民宿業的起步。政府層面,以浙江為代表,從“兩山理論”的指引,到萬村景區化、百縣千碗、區域公共品牌塑造等政府行為,文旅逐漸成為鄉村振興的切入口。
文旅、民宿,也就成為階段發展主旋律。此外,房地產主導的田園綜合體、養老地產、旅遊公寓、特色小鎮,社會資本推動的親子研學、自然教育、現代農莊,互聯網帶動的農村電商、直播帶貨等,都成為農業三產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都有效促進了農民返鄉和城市流動,帶動了鄉村建設。

2017年,隨着鄉村振興國家戰略的提出,我國的鄉村建設事業有了綜合引領。但客觀來説,地方文旅投入大、收效低,房地產主導的鄉村建設也説不上成功,親子教育、農村電商等,也只是農業現代化的補充。包括民宿,也被證明不是一種成熟的商業模式。
農業三產化,局部探索成功,收效顯著,但總體還不成立。而且偏離了農業核心,一度引發國家大棚房整治、土地紅線嚴控等政策回調。
綜上,歷史證明,純粹搞一產、二產或三產化,都有各自的問題,都難以實現農業與鄉村的現代化。
那麼,農業還能怎麼搞?隨之進入新的時期。
第四個階段,2020年左右開始,廣大鄉村工作者、市場化力量逐步認識到,要賺錢,要發展產業,要振興鄉村,必須走“三產融合”的道路。
何謂三產融合?舉一個小例子。民宿並非一個成熟商業模式,原因在於其經濟賬算不過來:民宿主一般在城市有較好的收入和地位,下鄉做民宿後發現,不但收入趕不上在城市做高管、開公司,還要服務別人“受氣”,自然覺得不值當;要麼只能擴大規模,但超過14間房就進入酒店業範疇,就是另外一種商業邏輯。所以,民宿始終難以實現市場邏輯自洽。
跳出民宿、做三產融合就可以實現突圍:比如在民宿周圍做一些農業種植,既可以營造田野民宿的差異化,又可以提供有機餐食,銜接親子或自然教育、搞直播,進而實現從賣房間到賣生活方式的轉變;同時,結合地方特色發展二產,比如文旅企業隱居鄉里在北京延慶山區,將本地賣不出價錢的山楂做成土法山楂汁,一瓶48元,大受住户歡迎,口碑傳播後成為小眾爆品,還帶動了村民增收。
如此,一二三產融合,實現價值鏈和消費的升級,即可彌補單一產業發展的不足。同理,從一產、二產向三產同樣推導。
經過一二三產融合,鄉村就可以從單獨“產業”,產業升級為生活方式、價值鏈和鄉村振興平台。一產*二產*三產,當價值被聚合、傳導、放大,市場邏輯和鄉村振興邏輯就開始成立。

03
導向問題
當然,三產融合還不是最終答案。
現實中,多見的還是以三產為導向的三產融合,言必稱文旅、民宿,是各地鄉村振興的不二路徑。凡出圈的鄉村振興項目,也多以民宿、文旅、“網紅打卡”為標籤。以一產為核心搞三產融合,要麼受制於市場消費羣體不足,要麼受制於土地規模、難以量產(比如有機農業),要麼就受制於三產路徑依賴(幹着幹着就將精力集中到更高效的三產),始終難以打開局面。
紮紮實實搞農業,如何以一產主導融合,帶動農業產業升級和鄉村振興?不迴避困難,如何將一產做得高效,做出市場化價值?依然是中國農業邁向現代化需要去攻堅的核心課題。
當然,我們是有一些成熟答案的。
比如北大荒農墾,早在1970年代就全面實現了機械化,連施肥、撒農藥都要開飛機。現在,無人機、機器人、數字化管理等現代技術,也已經十分成熟,農業現代化,早已實現。但中國大多數地區,缺乏其自然條件。
以豬、鴨為代表的養殖業,則早已實現以二產為導向的農業現代化。
成立於1982年的新希望集團,親歷和見證了中國農業現代化的路徑。企業從養雞開始,到飼料生產,到養豬、養鴨,到綜合食品,現已擁有全球第一的飼料產能、中國第一的禽肉加工處理能力、中國第三的生豬出欄量。
以養豬為例,以新希望為代表的中國豬企早已實現二產化養殖,且已率先進入數字化、智能化階段。
今天的新希望豬場,流傳着三句話。
第一句是新希望六和董事長劉暢説的,“數字化母豬繁育場的環境和我坐月子差不多”。
在新希望最新的智慧豬場,小豬們住樓房,坐電梯上下樓,享受中央空調、新風系統,繁育期母豬還有專門定製的“月子餐”。在這裏,通風管道通到豬鼻子底下,豬舍採用“濾網+微生物”噴淋的除臭工藝,飼料、水一鍵自動投餵,温度、濕度、風速智能調控,清糞機器人定期出動。人們傳統印象中的髒亂差生產環境,早已徹底改變。
第二句話是新希望人經常掛在嘴邊的,“想見豬比見董事長劉永好還難”。為防範生豬疫病,全部豬場實行全密閉管理、“全進全出”生產。
員工進場需先經過72小時外部隔離,隨身衣物全部留在場外,進入過程三次更換衣物,兩遍消毒,再洗一次澡。外部人員進入,則需提前5天隔離。
第三句話是,“豬過得比人健康”。豬舍配置國際領先的空氣過濾系統,可隔絕PM10以上顆粒,祖代場更達到PM2.5級防護。
新希望開發的“慧養豬”系統,給每一頭豬建立檔案,母豬何時配種、孕檢,何時保健,掃碼即知。

|新希望現代豬場
此外,新希望豬場已實現“種養結合”的生態養殖。源頭端,採用智慧水務、幹清糞工藝、清糞機器人等技術,控制污染物。過程中,通過“預處理+UASB厭氧罐+A/O池”主體工藝,實現污水變淨水,糞便變有機肥,廢氣變沼氣。
最後是“末端利用”,發展一產種植,將上述水、肥還田利用,無人機、24小時機器人巡檢等,使得農業種植變得酷炫。他們還與周邊農户合作,通過“公司+家庭農場/養殖合作社”模式,建設有機蔬菜生產基地,幫助農户改善種養殖條件、發展種養結合模式。
此外,新希望還開發了“雲端放養系統”“聚寶豬在線生豬交易平台”,利用大數據、互聯網技術,幫助農户種養、銷售。
可見,二產化對農業現代化的升級、改造是全面而深度的。中國的養殖業,養豬、養鴨已基本實現二產化,牛羊、雞場等現代化,也大步實現了規模化。
當然,國有大農場、社會大企業生產,無法代表我國多數地區農業種植小而散的先天生產特點。
那麼,還有更柔性的農業現代化模式可以借鑑嗎?
04
東北小朱家村的故事
在黑龍江省鏡泊湖畔的小朱家村,我看到了不一樣的突破。
程連坤,生於1989年,土生土長的小朱家村人。2014年大學畢業後,先去了大連實習,感到自己並不喜歡大城市運作體系和生活,選擇做一名“逆行者”。2015年,他正式回村做一名鄉村創業者。
當時,他的手上只有父母經營的一家農家樂。學市場營銷的他,對它進行了改造,先是打造餐飲文化,譬如將傳統鐵鍋燉升級——鏡泊湖、牡丹江的野生魚一鍋燉,並命名為“連(鰱魚)年(鯰魚)吉(鯽魚)利(鯉魚)”,大受歡迎;
隨之,大力發展一產,以本地優勢的稻米生產為核心,挖掘水土(火山熔岩)、文化優勢,將全村近萬畝優質稻田整合,發展“千年貢米——小朱家村石板大米”品牌,並採用線上銷售和企業訂單農業結合,賣到15元一斤。
他深感“東北品牌走不出去”,不少東北優勢農產品都是別人深加工後賣回東北,隨之建設3家觀光工廠,一年實現6000萬元銷售額,同時,推出大米研學課程,並進行現場“廠播”;

|石板大米產地。供圖/程連坤
隨之發展三產,建設石板米倉民宿,帶領村民開發江中荒廢島嶼,打造叢林穿越、摩托越野、野外CS等團建、親子游樂。同時組織開發冬季冰村旅遊,以及帳篷節、漁獵節等活動,每年吸引20萬遊客。
近年,他又帶領小朱家村走向全國。他在牡丹江、成都、三亞等城市開了7家小朱家村體驗餐廳。餐廳挖掘當地傳統拌飯,主打小朱家村拌飯。他希望把餐廳建成一個“讓城市人全家人像回家吃飯一樣的温馨空間”,並快速發展到50家店,借美好空間在全國打響小朱家村品牌,吸引全國人民到村裏、牡丹江遊玩。
他帶動着眾多年輕人返鄉創業,從事農家樂、家禽飼養、鴨蛋開發、農業服務等,大家形成聯盟,共創、共進;他帶動全村100餘户村民共同探索,共建龍泉島、民宿村,共同富裕;他幫助村裏建設村史館,用市場行為帶動傳統民俗、文化復興;他幫助小朱家村搭建“校-政-企-村”模式,以市場化為導向,全面帶動家鄉的鄉村振興……
儘管二產、三產賺錢要比一產多得多,但程連坤清晰地認識到,做好農業才是小朱家村的根本。除了種好地,生產好大米,他還積極進行產品研發,探索了爆米花、米糕、飯糰、壽司等大米深加工產品,並研發出冰村烤鴨蛋等特色美食。
他還清醒地認識到,這些還遠遠不夠。接下來,他有意與新消費企業聯合,做深大米的二產化、國潮消費,講好文化自信、鄉村振興的中國故事。
儘管事業已走向全國,但程連坤依然把根扎牢在村裏,只要不出差,他幾乎都“貓”在村裏。他開車帶我去看江畔的土地,春耕還未開始,拖拉機剛剛把地翻完,黑油油一片不見盡頭,而山那邊就是鏡泊湖。
他想對標日本的優秀鄉村。他認為家鄉跟北海道一樣,同緯度、四季分明、水土優厚,但“東北怎麼就做不出來一個國際化的好鄉村?”
他相信,把根深深紮在鄉村,以土地、以農業為核心,以市場為導向,一定可以做出產業和鄉村的大振興。
作者: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著有《煥新——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書。 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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