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第四例!全喉移植有多難?華西主刀醫生獨家揭秘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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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有文獻報道以來,全球第四例、也是亞洲首例全喉移植手術。為了這場手術,華西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陳飛團隊已經準備了17年。
**撰文 |**凌駿
6月5日,65歲的周先生從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病房出院,經過了一場罕見和艱難的手術,他獲得了新的喉嚨、新的聲音和新的生命。
周先生是有文獻報道起亞洲首個、全球第四個接受異體全喉移植成功的人。全球第一例喉移植手術完成於1998年美國克利夫蘭診所(Cleveland Clinic),耗時18個小時。但此後多年,世界上能夠成功進行該手術的人寥寥無幾。
相比其他技術成熟的器官移植,“喉移植涉及到眾多血管、神經,以及軟骨、肌肉、黏膜,面臨着感染等一系列問題。最關鍵的是隻有個案,沒有任何治療指南、共識可供參考。”主刀醫生,華西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陳飛教授對“醫學界”表示。為了這一場手術,從動物實驗到人體喉部神經血管重建等反覆演練,他和團隊已經準備了17年。
手術全程還聯合了華西醫院最頂尖的多學科團隊,參與專家超過40人,術後管理涉及16個科室59名醫護,共計26次多學科會診,最終實現了從0到1臨牀“禁區”的突破。

圖源:華西醫院官方微信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變成啞巴”
今年1月,周先生住進了陳飛的病房。他晚期喉癌復發,範圍擴大侵犯甲狀腺造成三至四度喉梗阻,出現了呼吸困難等一系列症狀,後經氣管切開術等搶救後生命體徵得以平穩。陳飛給出的初步建議是,這次必須得進行全喉切除了。
在全球,每年都有大量晚期喉癌患者不得不接受全喉切除術,這意味着他們將失去正常的喉部結構、氣管通氣及發聲功能,嗅覺、味覺功能也將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害。同時全喉切除術後無法經口呼吸,需要在頸部造瘻用於呼吸及排痰,嚴重影響美觀及生活質量。
周先生對此十分抗拒。早在2014年,他就因確診喉癌在華西醫院進行了治療。陳飛向“醫學界”介紹説,喉癌分為四期,I期和II期可接受保喉手術,“當時他就處於中晚期,理論上應該切除全喉,但他不願意,於是我們選擇了約3/4部分喉切除,後續又進行了修復手術,維持了他説話等的功能。”
9年過去,癌症進一步惡化,但周先生仍表達了強烈的“保喉”意願,陳飛團隊遂提出了“異體喉-氣管-甲狀腺聯合移植手術”方案,這也是他們長期研究的課題,在2017年通過醫院人體試驗倫理審查。此前,全球僅有美國和波蘭成功進行過3例全喉移植術,美國廣播電視台、美國廣播公司、BBC等海外媒體當時都對此進行了集中報道,但後續業內並未出現可複製的病例。
歸根結底在於,喉移植手術的複雜性和難度極大,“供體非常稀缺,牽扯到多根血管和神經,術前無法充分檢查明確。喉還在呼吸、排痰中發揮重要作用,是個“污染”的器官,受體和供體的細菌譜差異可能導致感染。”陳飛説,還有供體喉的喉上神經與喉返神經重建,器官冷缺血時限下的快速顯微外科重建等,每一步操作都是在“針尖上跳舞”。
與移植風險對應的,是成熟的全喉切除技術,雖然患者生活會受到極大影響,但至少能保住生命。這也是喉移植與其他多數器官移植的不同之處,據陳飛介紹,此前他們曾有四位類似患者表示接受喉移植,但術前臨時決定放棄。對於患者和家屬而言,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我們多次告知了周先生手術的風險,全球只有3例成功案例,缺少成熟經驗指導,沒有總體的成功率和死亡率數據。包括術後的排異、感染等問題,全部是開創性、摸索性的。”陳飛説。但周先生的態度異常堅定,在等待供體的約3個月中,他多次單獨找到陳飛,強調無論如何都要做,自己不想變成啞巴,也不想一輩子戴着氣管套管或頸部造瘻呼吸。
在這期間,陳飛和團隊也沒有閒着。他們開展了一系列配型以及術前準備工作,與醫院的器官移植中心、重症醫學科反覆討論,確定了圍術期相關管理。經過反覆查閲相關文獻及多次討論,確定了手術方案,並制定了全面詳盡的突發情況應對措施。
2023年4月28日,數據庫顯示配型成功,供體來自一位腦死亡患者。陳飛第一時間通知周先生,將其收治入院。

圖源:華西醫院官方微信
40餘人9小時的“換喉接力”
4月29日手術日當天,陳飛帶隊前往四川大學華西第四醫院切取供體喉、氣管和甲狀腺。同一時間,劉均副教授等團隊成員對周先生進行了“全喉切除+甲狀腺全切除+雙側頸部淋巴結清掃術”。
從取下捐獻者供體的那一刻起,沒有“教科書”的指引,每一步都依靠專家團隊數年來累積的臨牀經驗。
做好灌注是第一道關卡。在所有的器官移植手術中,會對供體器官進行充分地灌注,避免血液凝固,如果灌注不充分,一旦出現血液在器官毛細血管網內凝固,器官就沒法使用。由於沒有過多資料參考,團隊只能靠自己探索。
一開始,團隊參照其他器官移植的方式使用在體灌注,但發現由於靜脈迴流原因,導致灌注不乾淨、不徹底;於是,團隊緊急採用離體灌注,也就是把喉切除後再進行灌注,這一操作要求爭分奪秒,因為血液凝固就是幾十秒,一旦取下後稍微出現一點點血液凝固,移植手術只能中止;為儘量避免這些問題,術中開創性地採用了靜脈逆行灌注,很快就完成了徹底清洗。
3個小時後,供體喉被送到了華西醫院。陳飛進入手術室,開始了此次手術中最重要的部分——異體喉-氣管-甲狀腺聯合移植。
在國外成功的喉移植手術報道中,多采用頸內靜脈進行大血管的重建,優點是快,但可能會出現致命性的肺栓塞。為預防隱患,陳飛團隊改用小血管重建,重建了2根動脈,4根靜脈,這樣即使某一條小血管出現栓塞,也不會引發供體喉全部栓賽,或肺栓塞及其他嚴重的併發症。
改用小血管重建會增加手術難度,但團隊在多年的訓練中累積了充分經驗。陳飛介紹説,“為了血管吻合,每年我都要做約100例以上的遊離皮瓣手術,一年能接近300根各種各樣的小血管吻合。”僅以神經血管重建過程來看,這次的6條小血管和4條神經重建共耗時3小時,相當於每吻合一根血管(神經)只用了18分鐘。
在這場投入超40多名專家的手術中,除了主刀醫生,華西醫院器官移植中心主任楊家印教授對術中低温保護、血管開放技巧及抗排異藥的使用進行全程指導,對於術中抗排異起到了關鍵性的一步,麻醉科的醫師團隊始終緊盯着監護儀,耳鼻咽喉-頭頸外科、器官移植中心、麻醉、護理團隊密切配合,儘量壓縮供體喉缺血的時間。
4月29下午18:50,手術順利結束,完成了喉氣管的常規吻合,修復重建了10根血管(神經),全程用時9個小時,跟1998年美國成功開展的全球第一例喉移植手術相比,耗時縮短了9個小時。
但挑戰並沒有結束,術後管理依舊沒有權威指南和豐富案例經驗可供借鑑。“包括免疫抑制方案,出現血栓等超敏反應如何處理等,我們投入了16個科室59名醫護團隊,裏面有眾多國內相關領域的頂級專家。ICU、內分泌科、移植中心、消化內科…….分成不同的MDT 小組,每天早上聯合查房,前後共進行了26次會診,快速康復的理念也始終貫穿在治療全過程中。”陳飛説。

根據分工,成立不同工作羣(圖源:華西醫院官方微信)
經過團隊不懈努力及患者密切配合,5月2日術後第三天,患者可以發出簡單的單字音節;第六天,患者術後生命體徵平穩,各項指標趨於穩定,與重症醫學科團隊討論後,患者轉回耳鼻咽喉-頭頸外科病房。第九天,一次性帶氣囊氣管導管更換為金屬氣管導管並進行堵管後,患者可發聲與人溝通;術後六週,患者能進行簡單的進食……
目前,周先生能經口呼吸和發音,經口能順利咳出痰液,基本生活能自理,各項指標穩定、恢復良好,遠超術前預估恢復進度,經多科評估後,已達到出院指徵。據悉,他後續還需適當康復訓練,吞嚥、呼吸及發音功能,約需3~6月能恢復到最佳狀態。
全喉移植是否可複製?
“為了開展全喉移植手術,我們的基礎研究從2006年就開始了,老鼠、兔子,先做自體喉移植,再嘗試異體喉移植。”陳飛表示,常規院內手術也加速了技術經驗的積累,“我們重點開展了頭頸部重建修復手術,每年自己親自主刀上百台遊離皮瓣手術,還有喉返神經損傷的修復。”
參與手術的多學科團隊也並非臨時搭建。“我們從2018年起就組建了團隊,啓動了籌備組對技術細節進行定期的探討和演練,隨時準備迎接第一例患者。”陳飛説,2019年,醫院還請來了全球第一例喉移植手術,克利夫蘭診所耳鼻喉科主任,進行了一系列的學術交流。
此外,單純從器官移植來看,華西醫院多年在移植領域的臨牀、科研經驗,也助推了此次的開創性手術。早在1979年,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就完成了西部地區第一例、全國第三例肝移植手術;2001年,醫院完成中國大陸地區首例成人活體肝移植。2013年,醫院成立器官移植中心,截至目前,完成各類大器官移植上萬例,肝腎移植數量和質量居於國際領先水平。
喉癌、長期喉氣管狹窄、車禍等外傷……陳飛告訴“醫學界”,僅在華西醫院,每年因各類病因進行全喉切除的患者就有500多例,全喉移植未來有望為他們提供一個更完美的治療方案。
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對於華西醫院,乃至全球醫學界都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陳飛認為,目前實現的是“0到1”的突破,打破了技術瓶頸得到寶貴的經驗,但距離徹底普及還有很長一段路。
國外此前的三例報道,包括華西醫院本次的手術,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時間成本,屬於“探索性”“前沿性”的手術。極高的技術門檻、未知的風險數據等,都是目前限制這項技術大規模推廣、及其可複製性的重要原因。
“比如,哪些分型、哪些具體指徵的患者適合做移植,取得的收益風險比更高,針對不同患者,移植時是否會有一些個性化的方案,能否形成規律等,都還需要不斷研究。”陳飛説。
“這也是開創性研究必經的過程,未來華西還會不斷進行下去,一步步梳理、總結經驗,希望能慢慢形成專家共識、指南等,有一天能讓更多的患者獲益。”
指導專家
陳飛華西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