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肥神藥”司美格魯肽銷售亂象調查_風聞

司美格魯肽成“減肥神藥”

“打一針，一週瘦了8斤。”蔣毅（化名）在朋友圈看到前同事使用司美格魯肽注射液（Ozempic，中文商品名為諾和泰），瞬間心動了。從前同事口中，蔣毅第一次聽説了這款藥物，“我當時很興奮，在和前同事聊完之後，幾乎是一邊查這個東西，一邊找‘黃牛’下單”。

一支1.5ml的司美格魯肽注射液，蔣毅花了800元，較醫院478.8元的定價貴了近70%。高溢價之外，效果也是顯著的，“第一次注射的效果非常好，連續兩天半的時間，我只吃了一個羊角蜜，但完全不餓，也沒有頭暈乏力的感覺。”蔣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在斷斷續續注射了三支諾和泰後，身高189cm的他體重已經降到了220斤。

△ 圖片來源：諾和諾德

“我自己感覺注射期間身體更輕盈了，腰圍也小了，身邊的朋友和親戚也不時感慨我的臉小了一圈。”他表示，“除了錢，沒有其他的代價。”

司美格魯肽（Semaglutide，也譯作索瑪魯肽）是一款人胰高血糖素樣肽-1（GLP-1）受體激動劑。因減重效果好，副作用小，司美格魯肽近幾年迅速席捲社交媒體，被奉為“減肥神藥”。

2021年4月，諾和諾德（NV.NYSE）旗下的司美格魯肽注射液首次在中國獲批上市，目前僅用於改善2型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控制。“我們鄭重提示，目前諾和泰在中國獲批的治療領域為2型糖尿病，請患者嚴格按照醫生處方用藥並通過正規授權渠道購藥，以確保用藥的有效和安全性。”諾和諾德相關負責人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公司高度關注患者用藥安全，嚴格禁止在任何場合進行處方藥的非適應症推廣。

這並沒有阻止“蔣毅們”的購買步伐，甚至許多體重指數（BMI）在正常範圍內的健康人士也開始注射司美格魯肽減肥。需求增長的同時，各大城市自去年7月就相繼爆出司美格魯肽斷貨的情況，斷貨甚至影響了部分糖尿病患者的正常用藥。

“就算沒有獲批減重的適應症，但它是獲批治療2型糖尿病的，那我就覺得它就是正規的藥。”蔣毅説。

不過很快，需要減肥的患者們也不用擔心適應症的問題了。6月3日，國家藥監局藥審中心（CDE）官網顯示，諾和諾德的司美格魯肽注射液新適應症提交上市申請。2022年8月，司美格魯肽注射液在國內完成上述減肥適應症的III期臨牀（CTR20202040）。據推測，此次申報的適應症為減重適應症，即作為低卡路里飲食和增加體力活動的輔助治療用於初始BMI≥30kg/㎡(肥胖)，或27kg/㎡≤BMI<30kg/㎡(超重)並且伴有至少一種與超重相關合併症的成人患者。

時代週報記者調查發現，當前，即使沒有糖尿病的適應症，作為處方藥的司美格魯肽也可以從電商、“黃牛”代購等渠道獲得。藥企與醫生均提醒此舉存在風險，但“每週打一針便能輕鬆減肥”的誘惑卻讓愛美人士趨之若鶩，甚至不少精英人羣也被圈粉。

風靡金融圈和醫藥圈

事實上，業內對人們將司美格魯肽用於減肥並不意外。由於糖尿病和減重在促進代謝、降低血糖方面目標一致，降糖藥被超適應症用來減重的歷史由來已久。在GLP-1類藥物出現前，也有減肥人士嘗試用經典降糖藥物二甲雙胍進行減重，類似的做法也一直飽受爭議。

“司美格魯肽的藥理機制為通過刺激腸促胰素，即GLP-1受體，進而增加胰島素的分泌，以及抑制胰高血糖素的分泌，從而達到降糖的目的。另外，司美格魯肽還可以作用於人體下丘腦的進食中樞，抑制食慾，減緩胃的排空，從而達到降低體重的作用。”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白雲醫院重症醫學科負責人彭曉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

2005年，阿斯利康推出了全球首款GLP-1RA藥物艾塞那肽（Exenatide），正式開啓GLP-1RA治療糖尿病的時代。截至目前，GLP-1類藥物已從短效藥劑逐步發展至長效藥劑，前者的代表藥物為諾和諾德的利拉魯肽（Liraglutid），需每天注射一次；後者則包括諾和諾德的司美格魯肽、禮來的度拉糖肽（Dulaglutide）等，不僅只需每週注射一次，而且在減重、保護心血管方面也表現出了短效藥劑難以企及的優勢。

目前，諾和諾德旗下共有3款司美格魯肽藥物獲得FDA批准，商品名分別是Ozempic、Wegovy和Rybelsus（口服劑性）。三款藥物中，僅Wegovy（2.4mg，每週一次）在FDA獲批減重適應症，用於至少有一種體重相關疾病（如高血壓、2 型糖尿病或高膽固醇）肥胖或超重成人的慢性體重管理。

在國外，注射司美格魯肽減肥，對於肥胖和愛美人士來説早已是司空見慣。2022年10月，特斯拉首席執行官埃隆·馬斯克曾在社交媒體提到，自己一個月內減重18斤，方法包括節食和使用司美格魯肽注射液。越來越多的成功案例以及其減重適應症在美國獲批，也讓逐漸司美格魯肽出圈，甚至被直接冠上了“減肥針”的稱號，成了部分追求高效減肥人士的新選擇。

在金融圈，使用司美格魯肽維持體重，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曾在美國留學的金融從業者徐巖（化名）一直關注着司美格魯肽的研發進度，甚至會去檢索相關論文。他告訴時代週報記者，自己也曾嘗試過二甲雙胍和奧利司他，相比之下，司美格魯肽的效果最好，副作用也最小。“身邊很多做醫藥的私募也在用，在我們圈子裏很常見。”

一位連鎖藥店龍頭企業的高管也向時代週報記者透露，醫藥行業很多人都在用，“我身邊就有不少高管在用。有些人並不胖，但耐不住司美格魯肽效果好，副作用又小。”該高管如是説。

失範下的不良反應

以“司美格魯肽”“減肥針”等為關鍵詞在社交平台上檢索，分享減重效果的帖子不在少數，但也有使用不當或是在非醫院渠道購買的網友表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不良反應。

顧芳（化名）就是其中一個。顧芳告訴時代週報記者，自己身邊有三四個客户為減肥使用司美格魯肽，“據説會抑制食慾，但沒有對身體其他功能的損傷。”

心動的顧芳很快從京東下單了1支的3ml諾和泰，總花費為1054元。按照説明書，諾和泰的注射劑量應為0.25ml/周/次。顧芳原本計劃首次注射劑量控制在0.2ml，卻因為誤把1ml的刻度當成0.1ml，一次性給自己推了2ml。超劑量的注射，讓顧芳連續兩天出現反胃、嘔吐的情況。

△ 圖片來源：圖蟲

“注射第二天，嘔吐症狀已經改善，但是沒有太多食慾，也算是達到了打針的初衷。原來一個外賣原本能吃完，現在吃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不想吃了。”顧芳稱。由於一直沒有食慾，顧芳減肥的效果也十分明顯，不到兩週的時間已經瘦了7斤。

儘管效果顯著，顧芳卻對是否繼續使用表示猶豫。“一隻注射筆是3ml，上次注射多了，現在還剩一半。”她表示，“可能這個月不會再注射了，之前吃啥吐啥造成的心理陰影太大了，等下個月看看，目前也不打算買第二支。”

除了因超劑量注射出現嘔吐、反胃外，更有甚者被救護車送進醫院，危及性命。

彭曉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2023年2月，她的團隊收治了一名27歲使用司美格魯肽後出現嚴重不良反應的女性。

據彭曉紅介紹，這名女性生完二胎後，出於減重的目的在美容院注射了司美格魯肽，不久便出現了嚴重的藥物反應。“患者噁心嘔吐、呼吸困難，我們判斷這是由司美格魯肽引起的過敏而導致的喉頭水腫。經過我們的搶救，患者得到了及時救治。但如果沒有及時送醫，則可能因為缺氧而導致出現不可逆的腦損傷。”

彭曉紅提醒，司美格魯肽目前在國內的適應症只有2型糖尿病，且使用中也存在一些副作用，包括胃腸道及消化系統的不良反應，如噁心、嘔吐、消化不良、食慾下降，甚至誘發胰腺炎、膽囊炎；還有可能造成水腫、皮疹、蕁麻疹、過敏等症狀，注射部位也可能出現局部反應，如感染、結節等，司美格魯肽並非適合所有人。

斷貨成常態

超適應症使用需求的增加，加上司美格魯肽的產能有限，加劇了市場供應緊張的情形，醫院、藥店斷貨成為常態。

時代週報記者注意到，早在2022年7月，就有網友陸續發帖抱怨當地醫院的司美格魯肽斷貨。彼時，一名杭州的網友發帖稱，“每個月月初打電話去各大醫院藥房問有沒有藥，每家醫院都説沒有，問醫生都説被自費的配走了。”2023年4月21日，一名重慶的網友發帖詢問：“請問重慶哪個醫院有司美格魯肽，糖尿病患者開不到藥。”

斷藥的感知不僅來自患者，醫生們對此也感到無奈。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內分泌科醫生衞國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醫院曾遇到過不少減重需求來就診的患者，該藥一度斷貨，導致糖尿病患者都沒辦法正常用藥。後來醫院作出了調整，嚴格控制適應症，只給糖尿病患者開藥。

事實上，購買渠道的可靠性至關重要。作為注射藥劑，司美格魯肽的保存環境需為2°C-8°C，除醫院藥房外，只有部分大型連鎖藥店具備這樣的冷鏈運輸能力。

6月1日，時代週報記者聯繫了廣州多家線下連鎖藥店進行詢問，其中三家定點零售藥店均表示，司美格魯肽需要憑藉處方才能購買，目前市場上普遍缺貨，店內也處於斷貨狀態，不確定何時能拿到貨。

一家藥店店員説：“司美格魯肽斷貨很久了，市場上拿不到貨，渠道也缺貨。”另一家藥店店員也表示，店內司美格魯肽已經斷貨快一年了，廠家目前只供貨給醫院，藥房普遍拿不到。

但與醫院、線下藥店“頻頻斷貨”的狀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司美格魯肽在線上平台等渠道的售賣卻“熱火朝天”。

△ 圖片來源：京東

時代週報記者在京東、美團、淘寶等電商平台檢索發現，諾和諾德的司美格魯肽1.5ml/支的價格在600元左右，3ml/支的價格在1050元左右，在銷量首位的店鋪評論超過了2萬條。評論中，有來自缺貨的糖尿病患者稱：“給老爸買的，醫院買不到，只能溢價到網上買”；也有多次回購的減肥人士：“很好，一週已經瘦了8斤了”。

時代週報記者在測試線上購買流程時也發現，只需點擊線上藥師開具糖尿病2型處方即可，無需提供任何材料，從購買到付款不超過一分鐘。

相比電商渠道，醫院和藥店渠道價格更具優勢。2021年，諾和泰進入了國家醫保談判目錄。據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官網，1.5ml/支和3ml/支的諾和泰目前價格分別為478.80元和813.96元，相較電商平台的價格便宜20%左右。

使用司美格魯肽也並非真的“一勞永逸”。蔣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在注射第三支司美格魯肽後，抑制食慾的效果較前兩支明顯下降。“不知道是我產生了耐藥性，還是因為換了‘黃牛’買了假貨。”他表示。

假藥風險幾何？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衞國紅也提到，使用司美格魯肽後，抑制食慾和減重效果也會逐漸降低。

部分產生耐藥性的減肥人士開始尋求“特殊渠道”。

銷售司美格魯肽的“黃牛”張睿（化名）告訴時代週報記着，目前，3ml/支的諾和泰售價為1100元/支，1.5ml/支的售價則為680元/支，與電商平台相差無幾。

除了上述國產版的貨源，張睿手上還有港版、歐版的司美格魯肽。“（三個版本）只是效果有差距，港版和歐版屬於原裝進口，可能功效上會明顯點。”張睿宣稱。據其介紹，港版司美格魯肽針劑價格稍高，為2450元/支，歐版價格每支不到2000元/支，且這兩款司美格魯肽訂貨時間稍長，基本要等一個月。

除了注射液，張睿稱，自己也代理了Rybelsus（口服版司美格魯肽），售價為2400元/盒。他強調，“口服片是最多人回購的，一盒一個月的量。不少大基數的客户對注射液產生了耐藥性，換成口服藥效果更好。”

張睿還透露，通過“黃牛”代購不需要實名。“不管是醫院、線上還是線下藥店，都要開實名藥方才能購買。目前Rybelsus有現貨在香港，準備跨境上內地。”

此外，他還向時代週報記者介紹了Wegovy（2.4mg/0.75ml），售價為5000元/支，一盒4支差不多2萬元。“這款我們是首發獨家代理的，價格偏高但很多人回購，Wegovy和Rybelsus都是我們的‘爆款’。”張睿説。

但潛在的風險是，“黃牛”口中來自歐洲、香港等地區的境外藥品真假難以分辨，而更大的風險則來自“自制假藥”。

2023年5月，浙江諸暨警方於宣佈偵破了全國首例非法研發、生產、銷售含有“司美格魯肽”成分的假藥案，涉案金額超過1億元。據媒體報道，這批含有“司美格魯肽”成分的假藥被冠名為“AB輕盈素”，生產核心是拿到含有司美格魯肽的原料，再通過一些化工材料和配比製成。

時代週報記者撥打了多家廣州市內的多家美容院和減脂瘦身機構，相關工作人員均表示其所在機構不存在司美格魯肽相關的減肥針的項目。一位醫美行業從業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醫美機構沒有拿到司美格魯肽的合法渠道，“之前在做的都是些‘野路子’，現在更是基本上沒有敢公開承認做的。”

北京大學糖尿病中心主任、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內分泌和代謝科主任紀立農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也曾透露對通過非正規渠道購買並使用司美格魯肽現象的擔憂。“司美格魯肽是現在用得最多的減重藥物，實際上醫院有時候也會超適應症使用，但這種情況首先要得到醫院法規方面的批准，第二還需要與患者溝通，獲得患者的知情同意。”

中國藥促會糖尿病與代謝性疾病藥物臨牀研究專業委員會名譽主委楊文英也提到，現在不但是超適應症使用，甚至有點亂用。“有些女孩子為了瘦身，就是夏天打幾個月，秋天就不打了，來回的體重減輕再回復，這種波動對身體是有害的。”楊文英表示。

“減重可以改善血糖血壓，最終是為了健康。”紀立農提醒道。

撰文丨杜蘇敏 鄧宇晨 實習生許堅琳

編輯丨邱月燁

版式丨陳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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