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人生不是一場比賽,而是實實在在的體驗_風聞
罗少商业评论-求新、求异、求变,为公众提供新颖、独特的商业故事06-09 08:28

導言
任何時代都有少年得志、一鳴驚人的幸運兒,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負重者。人生的成功既有社會公認的一些標準,也應當有自己的定義。其實,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因為它本就不是一場比賽,而是時時刻刻的體驗。每個人沿途的風景都不相同,終點也不一樣。所以,與其説“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不如先想想自己期待的終點在何方,以及想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徑。
我既是老師,也是家長。在這兩個羣體裏,近年來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話不僅用於指代學生學習和基礎教育,也常用來描述成年人的奮鬥,不論是求職還是完成任務。
從某種程度上説,這句話乍一聽是有道理的,所以被很多人奉為圭臬。想想看,不管是100米的短跑比賽還是42公里的馬拉松,運動員們可不都很重視起跑嗎?於是,做父母的把孩子接受“教育”的時間一再提前,從懷孕胎教就開始了,經過小學努力、初中刻苦、高中衝刺,終於高考一舉中的,父母歡喜,鄰居羨慕。當然,如果孩子上大學時再學習一個時下公認的未來就業機會廣、薪酬高、福利好的專業,父母就更加滿意了,人生夢想幾乎實現。對父母而言,離圓滿就差一步:找個好對象,早日生孩子。這種公式化的完美人生成為無數中國家庭的奮鬥動力。
但且讓我們退一步想想:在比賽中,起跑的瞬間固然重要,但最終決定成敗的是能否率先撞線。即便是100米比賽,起跑領先的選手也常常在途中跑和衝刺階段被對手超越。
相對而言,中長距離比賽的起跑就更沒那麼重要了,常常出現跟跑選手在後程發力超越前半程領跑選手的情況。至於馬拉松比賽,最艱難也是決定勝負的是30公里以後體力到達極限之後的策略和堅持。
01
到底什麼是“起跑線”?
馬拉松比賽尚且如此,對於人生這場充滿無窮變量的“超長馬拉松”,“起跑線”的影響更不是決定性的。或者,我們首先應該想一想,到底什麼是“起跑線”?
“起跑線”是指大家都要經歷的一個過程的初始。在大部分語境下,“起跑線”指的是基礎教育的各個階段。其實,在起跑階段和前半程只要不掉隊太多,你就仍有機會後來居上。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小學、初中甚至高中階段,只要成績不是太差,只要父母相信孩子的潛力,孩子就不會喪失信心,就會具備在未來創造奇蹟的可能。真正掉隊的是飽受父母和老師質疑的孩子,他們會在心底裏失去自信,從而很難抓住機會。因為,後半程同樣重要,在沒有父母師長鼓勵督促的情況下,一個人的自信心和內驅力尤為重要。
克雷格·梅洛(Craig Mello)是2006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梅洛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二年級,成績一直很差,甚至老師講課都聽不太懂。老師問問題的時候,他和其他同學一樣舉手想要表現,但被問到的時候常常回答錯誤。
這一時期,梅洛的父親起了關鍵作用。父親雖然意識到兒子的學業有問題,但他堅信這是暫時的,只要孩子不放棄,將來就有機會。於是梅洛的父親連續多年以晚餐聊天的方式鼓勵梅洛,一邊吃晚餐,一邊和孩子平等對話,在輕鬆對話中讓孩子保持心理平衡。直到初中三年級以後,梅洛的成績才逐漸好了起來,但在高中仍沒有取得耀眼的成績。即便如此,梅洛始終認為自己將來會成為一位優秀的科學家,對大自然濃厚的探究興趣一直是他學習的動力。

大學畢業以後,他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經過8年的博士階段學習和4年的博士後訓練,他終於在34歲那年成為馬薩諸塞大學的助理教授,開啓了自己的獨立科研生涯,並取得了問鼎諾獎的重要發現。
如果説克雷格·梅洛的故事體現的是父母的鼓勵對起跑落後的孩子後程發力的積極作用,那麼我實驗室兩位博士後的故事則詮釋了自身堅持的意義。
第一位博士後是我經常在演講中提及的柴繼傑。他比我還大一歲,高考成績很一般,1983年於大連輕工業學院(現大連工業大學)造紙專業學習,畢業後去了東北一家造紙廠當技術員,一干就是好幾年。但他不服命運安排,在工廠工作之餘刻苦努力,考上了碩士研究生,後來又考上了中國協和醫科大學(現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博士項目,獲得博士學位後進入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從事博士後研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1998年初,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初創實驗室,在全球招聘博士後,柴繼傑的簡歷在70多位申請人中排在後半段,但我非常看重他從造紙廠技術員到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後這段異乎尋常的奮鬥史。在我看來,這樣起跑嚴重落後、後程全力拼搏的人很可能會有大出息。於是,我忽略了他英語磕磕巴巴、生物學知識匱乏、研究水平不樂觀的缺陷,堅定地錄用了他。當他於1998年下半年到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的時候,他已經32歲半了。當時在我實驗室的所有博士生、博士後裏面,繼傑的基礎是最差的。但在所有人中,他的毅力是最強大的。

以前在國內,繼傑有煙癮,每天兩包煙。到了美國以後,校園吸煙不方便,進入我實驗室的一週後,他説想戒煙,我半信半疑。真沒想到,從那以後的5年,他真的一支煙也沒有抽過,這樣的意志力讓我感佩。
和他果斷戒煙同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不服輸的個性。他覺得別人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無非就是要付出更多努力。果然,繼傑可以説是標準的大器晚成。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基礎差而自卑,而是很用心地學習各種實驗技能,沒事就翻閲各種經典英文教材。經過5年奮鬥,繼傑成為我實驗室最優秀的成員之一,在基礎研究的前沿做出了重要貢獻。
2004年,本科畢業17年之後,已經38歲的柴繼傑才開始自己的獨立科研生涯,成為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最早的一批研究員之一,領導自己的獨立實驗室,後來成為清華大學長聘教授,2017年成為首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德國洪堡講席教授。他一直從事植物抗病的分子機理研究,做出了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工作,尤其是近兩年有重大突破,令人歎為觀止!
02
“執拗者事竟成”
用今天的標準來看,柴繼傑屬於“輸在起跑線上”的人,但他比許多“天之驕子”走得更穩、更遠,哪怕年過半百,在科學上依舊前途不可限量。可以説,他的科學人生極致地演繹了起跑不重要、後半程起決定作用這樣的常見現象。
如果説繼傑好歹是受過完整正規教育的,那另外一位博士後的故事則更為傳奇。他叫李平衞,也比我大一歲,出生在陝西農村。與絕大多數科學家不同的是,平衞沒讀過本科。他在中專畢業以後就被分配回到中學教書,但他一路自學,竟然考上了北大的碩士研究生,繼而完成了博士生學習,於1996年獲得了博士學位。
2001年,李平衞申請到我實驗室繼續做博士後的時候,他已經先後在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美國西雅圖的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Fred Hutchinson Cancer Research Center)做了5年多博士後,科研工作也算不錯了,為什麼還要做第三輪博士後呢?
我帶着疑問,撥通了平衞的電話,我問他:“你現在的研究做得不錯,為什麼不找份正式工作?”他的回答讓我意外:“我找工作了,已經有美國製藥公司給了我職位,年薪十多萬美元,但我不想去,我想去您實驗室再做博士後。”我很不解地問:“為啥還要做博士後?”他説:“不怕您笑話,我從小就有個夢想,將來要做洋人的老師(當時中國老百姓常常無惡意地稱外國人為‘洋人’),現在我離這個目標就差一步了。我想做美國大學的教授,但申請了幾所大學都被拒了,所以我想到您實驗室再深造幾年。”他堅持兒時夢想這一點太讓我感動了,我在電話裏就爽快地同意了他的申請。

要想後半程發力超越是要有一些過人之處的,每個人的特點各不相同。柴繼傑憑藉的是毅力和悟性,而李平衞則是憑藉執拗。他的執拗就是堅持兒時夢想,不惜付出年月也要實現人生的目標。
個性執拗和固執常常是一個缺點,實際上平衞也因為他在實驗方法上的固執付出了慘重代價。他加入我實驗室之後的第一個課題是重組表達純化並結晶Apaf-1這個蛋白,我多次叮囑他純化Apaf-1這樣的胞內蛋白必須用還原條件,他滿口答應着,但嘗試了18個月,他每次純化Apaf-1都失敗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上午,平衞興沖沖地跑來找我:“一公,還是你對,今天純化Apaf-1,我用了還原條件,拿到蛋白了。”我很鬱悶地問他:“那你過去這一年半用的是什麼條件?”他低頭,喃喃地説:“用的是氧化條件,因為以前我在西雅圖都這樣做,也都成功了。”聽到後,我氣得脱口而出:“難以置信!你以前在西雅圖用的蛋白都是胞外蛋白,必須用氧化條件。而現在是胞內蛋白,只能用還原條件。”這麼淺顯的道理到了執拗的平衞這裏居然沒能被接受,他白白浪費了一年半的時間!
李平衞的固執讓他在研究上付出了代價,但在職業選擇這一更高層次上得到了回報。他在我實驗室兩年時間,雖然在其他課題方面有貢獻,但最終沒有完成Apaf-1課題。
2003年,我以為拖家帶口且課題進展不利的李平衞會選擇去製藥公司工作,沒想到,執拗的他又聯繫了加州理工的帕梅拉·比約克曼(Pamela Bjorkman)教授做第四輪的博士後!“執拗者事竟成”,前後經過近10年的博士後訓練,他終於在2005年獲得了得克薩斯A&M大學(Texas A&M University)的助理教授職位,並一路攀升做到了終身正教授,實現了成為美國人的老師這個執念。
03
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
柴繼傑和李平衞的路徑雖然有所不同,但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他們對自己所從事的科學研究有發自內心的熱愛與痴迷,二是他們都具備不被社會輿論裹挾的自信與堅毅。這兩點裏,也許第一點是最難能可貴的。正是因為對事業的執着,他們才能在起跑落後的情況下堅持下來,後程發力成為領域內的佼佼者。
你也許又會説:那個年代的競爭不如今日激烈。非也,任何一個年代都有獨屬於那個年代的機遇與挑戰,比如李平衞沒有上過大學本科,這就落後於今天的絕大多數年輕人,況且那時候自學的難度也遠遠高於網課、補習班遍地開花的今天。
上面描述的“起跑線”都是指代教育背景和科研起點,當然,“起跑線”也可以泛指離開學校環境之後的成年人創業的初期。第一份工作,第一個任務,第一年的表現,甚至創業前幾年的成績,都可以視作“起跑線”。
當同質化嚴重,千軍萬馬爭過同一座橋的時候,“起跑線”確實重要。誰率先衝過橋,誰就可能獲得很大的先發優勢,但這樣的優勢絕不可能讓過橋者真正脱穎而出,因為他只是循着常規跑路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不論是在科技領域還是商業世界,真正成為領袖的,不論是企業還是個人,往往都是那些與眾不同、獨樹一幟的,他們憑藉着“源頭創新”一騎絕塵。要創新,就必須在自己通過了那段擁擠的起跑賽段之後,敢於放棄舒適區,不怕挑戰,大膽嘗試新的發展方向並持續不斷地努力。

事實上,任何時代都有少年得志、一鳴驚人的幸運兒,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負重者。人生的成功既有社會公認的一些標準,也應當有自己的定義。其實,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因為它本就不是一場比賽,而是時時刻刻的體驗。每個人沿途的風景都不相同,終點也不一樣。所以,與其説“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不如先想想自己期待的終點在何方,以及想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徑。
**作者:**施一公,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外籍院士、美國人文與科學院外籍院士
**來源:**作者2014年在歐美同學會·中國留學人員聯誼會第三屆年會的演講,轉自設計與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