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脊柱側彎發病率30%？專家：絕對誇大了！_風聞

現有篩查方式主要是間接推斷脊柱彎曲程度，檢查過程、結果易受操作者的主觀影響，誤差較大。篩查不準，會造成不必要的放射線損害和醫療資源浪費。

**撰文 |**燕小六

“我國脊柱側彎篩查存在多重困境，包括準確性低、假陽性率高，以及缺少規範化的保守治療和質控體系，一些不正規或無效治療方式在非醫療機構盛行。”在6月初召開的“2023第十四屆中國醫師協會骨科醫師年會（CAOS2023）”上，中國醫師協會骨科分會小兒脊柱學組組長楊軍林呼籲關注脊柱側彎問題。

脊柱側彎進入公眾視野，是最近兩三年的事。2020年全國“兩會”期間，“關於儘快開展兒童青少年脊柱側彎防控工作的提案”稱，脊柱側彎已成為繼肥胖症、近視之後我國兒童青少年健康的第三大“殺手”，防控形勢嚴峻。次年，五部委聯合發文，將脊柱健康檢查納入中小學生體檢項目。同期，中疾控慢病中心啓動“中國兒童青少年脊柱側彎流行病學調查項目”（以下簡稱“調查項目”），計劃用4年時間，在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124個縣（區）、篩查約12萬中小學生。

國家兒童青少年脊柱側彎防控工作組組長、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脊柱外科主任劉海鷹是“調查項目”的發起人之一。他告訴“醫學界”，隨着篩查對象數量增多，加上肥胖、體質變差、單肩包、瘦高體型、不端正姿勢等環境危險因素持續存在，兒童青少年脊柱側彎有增多趨勢。將之納入國家級別學生常規體檢項目，具有重要戰略意義，有助於明確患病率、分佈特徵及危險因素，以便國家採取針對性預防措施。

2020年，楊軍林牽頭成立了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兒科學院脊柱側彎臨牀研究中心，他告訴“醫學界”，篩查肯定要做，但關鍵是要找到一種高效價比的篩查模式，建立嚴格的監管和質控體系，最終目的是終止這個疾病的進展。

篩****查也有風險

國際兒科研究月刊《兒科學報》等發表文章指出，考慮到人口基數及患病率，中國至少有300萬脊柱側彎患兒，每年新發病例數十萬。

脊柱側彎又名脊柱側凸，表現為脊柱向身體任何一側彎曲、歪斜，多發於10-18歲骨骼未成熟時，以原因不明的特發性側彎最常見。嚴重時，脊柱可呈C或S型，不僅有礙外貌，還可能壓迫、擠佔心肺等臟器發育空間，影響功能。

早發現、早治療，有助於抑制肌肉、骨骼的進行性變化，能有效控制或逆轉側彎。這是脊柱側彎篩檢越來越普及，並上升為國家、地方公共衞生政策的主要原因。

從今年起，山東中小學生脊柱側彎的篩查人數將從此前每年1萬人，增加到每年5-10萬人。河北將於今年10月底前，完成全省1160萬中小學生篩查。在縣級層面，海南澄邁縣計劃今年免費檢查6.5萬名中小學生。

公開資料顯示，各地篩查內容和步驟幾乎一致，包括站姿背面觀察身體前屈、觀察脊柱兩側是否高低不平，同時使用軀幹旋轉測量儀記錄旋轉角度。前述檢查結果異常者要加做脊柱運動試驗。這一流程源自《兒童青少年脊柱彎曲異常防控技術指南》（以下簡稱《指南》）相關要求。根據《指南》，篩查機構包括各級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醫院、社區衞生服務中心、鄉鎮衞生院、婦幼保健院和中小學衞生保健機構等，篩查人員應為經過嚴格培訓並經考核合格的專業技術人員。

“此前30-40年，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包括香港、台灣等在內的國內各地，在不同規格醫療機構的指導和承辦下，開展過不同規模、不同形式的中小學生脊柱側彎篩查。但各地篩查人員能力水平參差不齊，篩查標準異質性較大，極少有省級以上的大規模篩查。”劉海鷹説，在國家衞健委支持下，他與北京大學兒童青少年衞生研究所所長馬軍牽頭編寫《指南》，於2021年發佈，由此形成脊柱側彎篩查的國內標準。

據介紹，前述“調查項目”已完成15省工作，整體校園的脊柱側彎初篩陽性率約為4.5%，二篩陽性率3.3%，最終患病率仍在進一步統計。以典型省份看，山東和寧夏回族自治區的確診率分別0.86%和0.97%。這和全球其他國家的患病率大致相同。

楊軍林也是《指南》編委會的主要專家。他看到有媒體報道我國脊柱側彎發病率達到20%，部分地區篩出率達30%。對此，他表示，“這絕對誇大了！真實發病率最多就是1%-3%。”

脊柱側彎嚴重程度的參考標準之一是側彎角度的大小，一般稱之為Cobb角。角度越大，側彎越嚴重。楊軍林認為，部分地區初篩率高或源於兩方面。第一，《指南》將脊柱狀態分為正常、姿態不良、脊柱側彎或脊柱前後彎曲異常。其中，Cobb角＜10°屬於姿勢不良，但被算入脊柱側彎。第二，篩查方式靈敏度低、篩查人員技術不過關。

《青少年脊柱側彎流行病學調查現狀》等文指出，現有篩查方式主要是間接推斷脊柱彎曲程度。檢查過程、結果易受操作者的主觀影響，誤差較大。此外，被檢查者兩腳沒有處於同一水平線，身體未擺正、軀幹前傾時背部隆起，檢查前參加過重體力勞動等，都可能影響測量結果。《預防醫學》2022年文章顯示，過去7天有重體力活動者被篩出脊柱側彎的風險較高，這可能與脊柱負荷不平衡、骨骼肌疲勞有關。

杭州市臨安區“2023年度義務教育階段學生脊柱彎曲異常篩查工作方案”明確指出，疾病篩查是一種技術手段，有一定的侷限性，存在一定假陰性率和假陽性率的可能。但根據《上海市中小學生脊柱側彎篩查及影響因素分析》，從實際操作看，脊柱側彎篩出假陽性的幾率更高。2021-2022年，上海四區在國家疾控組織下，由經過培訓的人員展開試點篩查，發現假陽性率約40%。

篩查不準，會造成不必要的放射線損害和醫療資源浪費。脊柱側彎診斷的“金標準”是站立位全脊柱X線檢查，冠狀面上脊柱彎曲Cobb角≥10°可確診。根據《指南》，篩查機構和學校應將篩查異常結果告知家長，派發科普手冊，並建議至正規醫院專科門診就診。“開展無輻射的脊柱側彎精確診斷方法仍是未來研究的方向。”2023年3月《中華骨科雜誌》發表綜述説。

需要注意的是，X線檢查並不保險。上海交通大學附屬兒童醫院骨科副主任醫師羅義在社交平台發過多條視頻，都是關於外院經X線檢查被確診的“偽側彎”。原因包括拍片時沒有站正、導致骨盆傾斜，或是雙手上舉、帶動身體傾斜，致結果失真。

《世界骨科雜誌》2020年發表綜述稱，篩查造成的危害不侷限於放射學相關的直接不良事件或副反應。它還包括假陽性造成的健康價值損失，如產生焦慮情緒，被貼上疾病標籤，承擔污名化結果，及接受不必要的治療等。“過度診斷往往會改變生活，其本身就是傷害。”

不能忽視的效價比

中國在脊柱側彎篩查方面起步較晚，但進展顯著。除瑞典、新加坡外，我國或是全球寥寥幾個通過明確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將相關篩查納入國家級別學生體檢的國家。

《中華骨科雜誌》綜述指出，各國臨牀醫生組織和政府對脊柱側彎篩查的態度並不統一。醫療界大多比較積極。2007年國際脊柱側凸矯形和康復治療協會組織全球35位專業人員、討論篩查開展現狀，肯定繼續篩查的必要性並形成相關共識。次年，美國骨科醫師學會、北美兒童骨科學會、美國兒科學會等在《關節和骨手術雜誌》發表聯合聲明，稱不支持任何反對脊柱側彎篩查的建議。此外，美國兒科學會提倡由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對10-12歲女孩和13-14歲男孩進行篩查。

但政府層面往往更傾向於“不推薦也不反對”。例如，美國政府對此的態度就有多次轉變。1973年，美國明尼蘇達州開始實施由政府統一管理的脊柱側彎學校篩查，隨後向全美及全世界普及。從1996年到2018年，美國預防醫學工作組（USPSTF）數度更改對脊柱側彎學校篩查的推薦等級，從“沒有足夠證據推薦或反對篩查項目”一度變成“反對推薦”，後改為“不推薦也不反對”。

《世界骨科雜誌》綜述等文認為，各界對基於人羣的篩查存在分歧，原因是多樣的。批評者認為，除了準確性低、高等級證據不足，學校篩查的效價比不高，即使沒有篩查計劃，需要治療的畸形也能被臨牀診斷出來。早年《脊柱》雜誌發文證實，脊柱側彎學校篩查的成本遠高於既往報道。每個兒童篩查約花費24.66美元，每個Cobb角＞20°的兒童約花費3386.25美元。而每個進行脊柱側彎治療的兒童花費約為10836美元。

楊軍林告訴“醫學界”，根據世衞組織相關標準，一個理想的疾病篩查項目應滿足5個條件。第一，篩查的疾病應是當地重要的健康問題（臨牀有效性）；第二，具有一個合適的檢測方法（技術功效）；第三，目標人羣能從篩查中獲益，且身心損害必須小於獲益（項目有效性）；第四，篩查陽性者能獲得有效治療，且早期治療比晚期治療更有益（治療效應）；第五，疾病篩查的收益應與花費平衡（篩查效價比）。“目前，國內外無有效的篩查體系能符合所有5條標準。我們面臨的挑戰是要研發準確性高、操作方便、經濟的篩查設備，以提高脊柱側彎篩查的準確率、具備可行性。人工智能篩查和隨訪系統是一個方向。”

結合自己參與上海、廣東兩地篩查的經歷，楊軍林認為，第一，一般人即使經過培訓，也較難在短時間內提高篩查準確率。第二，專業團隊長期開展篩查的模式更準確、可靠，但推廣困難。“脊柱側彎診治需長時間的經驗積累。我國專家資源稀缺、分佈不平衡，基層醫生普遍缺乏實踐與專業培訓。若是組建專職隊伍、每年固定數月進入學校開展篩查，人力物力成本極高。”

錯誤治療盛行

脊柱側彎不是不治之症。2017年，劉海鷹接診過一名脊柱側彎超過100°者，極為嚴重的側彎一度導致患者肺部受到擠壓，出現肺功能衰竭。經過頭盆牽引和手術治療，該名患者身高從1米3“長”到1米6。

手術並不是唯一的治療手段。目前，劉海鷹團隊受國家衞健委委派，制定出治療規範，提出針對不同類型脊柱側彎的手術指徵。他發現，開展個性化脊柱核心肌羣鍛鍊的護脊運動或動作具有特殊優勢。此外，脊柱側彎還有心理治療、醫學形體鍛鍊、支具治療等。總體看，治療手段的選擇取決於年齡、側彎度數、病情發展速度、生長發育程度、外觀畸形、軀幹平衡、有無症狀等綜合因素。

楊軍林説，在臨牀上，目前呈現出“兩個極端”：一是“輕描淡寫”，拖着拖着，側彎角度可能加重。另一個是“過度重視”，以及隨之而來的“過度治療”。

他表示，99%的脊柱側彎通過醫學形體鍛鍊、支具等保守治療，就能明顯改善。2020年《脊柱》雜誌發表楊軍林團隊研究稱，Cobb角＜20°者只需進行醫學形體鍛鍊。其研究還證實，一些Cobb角在40°-60°者也能佩戴支具、進行強化康復治療，3-6個月可明顯好轉、免於手術，而過往此類側彎程度佔側彎總手術量的80%。“很多家長太焦慮了。他們和孩子都不想讓別人知道，不願意戴支具治療，甚至認為保守治療不理想。”

但在楊軍林接診的患兒中，做過正骨推拿按摩、練過瑜伽普拉提的不在少數。不同方法、不同屬性機構參與脊柱側彎治療，已經構成行業亂象。相關治療的有效性未得到醫學論證，缺乏治療標準和質控。有些患兒採取不正規治療後，3-5個月內側彎進展約10°。他診治過的一名13歲男童因治療無效，16個月內側彎加重53°，最終需要手術。

以正骨為例。它是將錯位的骨骼、關節推回原位。但脊柱側彎不僅是骨骼錯位，而是發生了形狀改變，不同脊柱段旋轉的角度和方向可能都不一樣。北京協和醫院骨科副主任醫師梁錦前在其科普內容中表示，正骨、按摩或能緩解腰背肌長期處於痙攣所導致的疼痛、不適，但不能減少脊柱側彎的度數。

劉海鷹表示，針對輕中度脊柱側彎治療方案、確診後的轉診網絡和防控體系，目前證據等級較低，需要後期進一步探索。至於如何避免對脊柱側彎的過度診斷、過度干預，整體來講需要嚴格按照國際和國內指南，準確把握脊柱側彎的類型、分型、嚴重程度、手術指徵和預後等。

指導專家

劉海鷹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脊柱外科主任

楊軍林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小兒骨科主任、脊柱中心主任

資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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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少年脊柱側彎流行病學調查現狀. 南昌大學學報(醫學版). 2022年第62卷第6期

3.近視矯治、脊柱側彎、生長發育，暑期未至，熱門兒童門診科室被“鎖定”. 潮新聞客户端

4.兒童青少年脊柱側彎的影響因素研究. 預防醫學. 2022年4月第34卷第4期

5.天津市中學生脊柱側彎流行特徵及影響因素分析. 中國學校衞生. 2023年1月第44卷第1期

6.青少年脊柱側凸學校篩查的現狀與進展. 中華骨科雜誌.2023年3月第43卷第6期

7.Screening for scoliosis - New recommendations, old dilemmas, no straight solutions. World J Orthop. 2020 Sep 18; 11(9): 364-379. doi: 10.5312/wjo.v11.i9.364

8.Screening for Adolescent Idiopathic: Scoliosis US Preventive Services Task Force Recommendation Statement. JAMA. 2018;319(2):165-172. doi:10.1001/jama.2017.19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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