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至今的優點與瓶頸——2009年的濱口龍介與《永遠愛着你》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6-21 14:38
濱口龍介在2009年創作了短片《永遠愛着你》,個人的特點與缺陷均已得到了較為全面的展現。
這部作品以愛情為標題,探討的卻是非純粹的愛情。“永遠愛着你”這句話並非出自更簡單的情境之下,而是婚禮上的誓言,其中的流程形式感非常強。這也正是濱口龍介在全片中表現的主題:就像他們所處的生活狀態一樣,成年人的愛情承受着太多的複雜現實因素,因此並不純粹,作為其最終形態的“結婚”也更多是一種考慮現實與平衡考量後的“合作”結果,而非完全出自真心。
在電影中,濱口龍介在幾乎每一個段落中都製造了一種“錯位”的內在屬性,處於其間的人物始終不能保持心靈上的同調,而是以各種形式表現出與對方的差異,甚至是情感交流上的隔膜。由此,以真心溝通為基礎的純粹愛情也就自然從這些段落中消失了。而從更高的角度上講,人物之間的“錯位”其實帶來了表層劇情與內裏信息上的又一重“錯位”——一個個場景推進着婚禮當日的流程,似乎在逐步抵達愛情的完成態,但在這些畫面之下隱藏的情感真相卻截然相反,完全推翻了前者的意義。
首先要看到的,當然是夫妻之間的錯位。第一場戲設定在婚禮的清晨,夫妻間的某種不和諧已經得到了表現。女主角望着窗外出神,並沒有聚焦在昏睡的丈夫身上,於結婚當日的人來説,這顯得並不甜蜜。這種不甜蜜延伸到了二人的直接相處之中,女主角呼喚丈夫的叫法連續變化,每一種對應着她對與其關係的不同認知,説明了她對夫妻相處的理解混亂,不知道該如何定義自己與對方的關係。而在丈夫求愛時,男方沉迷於肉體親熱,女方則在試圖趕去婚禮現場,實現了夫妻親熱的態度錯位,同時也反映了二人對待結婚禮的不同態度——女主角接起母親詢問婚禮的電話時,前景給到幾乎睡着而不理睬這邊的丈夫,更明確了這個表達意義。
並且,在這一段和隨後前往婚禮現場的場景中,濱口龍介大體上將女主角放置在遠景中,在後者的時刻還強調了她孤身一人的狀態,從而加深了她即將奔赴婚禮並構成家庭的“夫妻貌合神離”。她其實只有自己,與丈夫並不交心,因為出軌而愧對對方,產生了心靈共通上的障礙。序幕結尾的女主角勉強一笑,似乎在表達幸福,但其刻板做作的感覺則揭露了她“努力表演幸福”的非真切愛意之心。
在這個階段,“電車”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它直接構成了對“婚禮”與“愛情”的剝離作用,製造了相應的錯位感。在序幕中,男女主角討論着分別坐電車前往會場的時間,電車由此成為了通向二人愛情高潮之地的途徑,再由“分別前往”而弱化了這一理論層面的意義。而在二人各自乘上電車的段落中,濱口龍介也特意拍攝了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並結合對二人身處車廂中的遠景鏡頭,給出了信息——他們奔向終點的旅途中都只有自己,理應是二人甜蜜共處的“愛情之地”電車車廂成為了各自獨處的空間,反而帶來了二人完成婚禮的非愛情意味。
在婚禮會場的部分,場景內部的“行為之表”與“情感之裏”的錯位得到了延續。在女主角這一邊,當她換好禮服並看到丈夫趕來的時候,雙方家人互相寒暄,也對夫妻二人表達着成婚的祝福和感謝。然而,濱口龍介卻用構圖將女主角“抽離”出了這個祝福滿載的氛圍,其他人或在鏡中或在現實,都保持了正、側面入鏡的狀態,讓我們可以直接看到他們的反應,女主角卻在兩個空間中均保持了“後方入鏡”或“臉部被現實中自己所遮擋的側面入鏡”的狀態,反映情緒的表情完全不可見,帶來了她對眼前一切在情感收發傾向上的錯位。
而在男主角一邊,由於大部分情感輸出與敍述角度都集中在女方,他得到的內心展示空間較少,但在上述的電車段落之外,濱口龍介依然暗示了他對婚禮的“錯位”。他匆忙趕到會場的時候,鏡頭給到了門口孩童噴泉的特寫,為二人婚禮內在成因的“懷孕”進行了鋪墊。而由最終告白的部分可知,男主角其實此刻已經知道妻子的出軌,也就可推測孩子的由來,他依然選擇結婚的行為也就多了幾分“為了現實的隱忍”,其中既有對雙方家庭和社會人際之需要的考量,也有“一旦袒露真實情緒便失去妻子”的顧慮,而純粹愛情的因素也就淡了下去。事實上,他此刻匆忙前來的身影本身就是對純粹愛情的推翻——如此遲到的原因是前夜飲酒過度,大醉則正是為了發泄心中積攢的妻子出軌之鬱悶。
在第一部分中,除了單一場景內部的錯位,濱口龍介還設計了段落與段落之間聯動而形成的錯位。從“婚禮主角”的角度出發,在“愛情”層面“理應進行婚禮流程”的男方,與“現實”層面“進行婚禮流程”的男方,在雙重意義上產生了錯位。在女主角的自白信的引導之下,她的出軌對象出場,為了當裸體模特而進入脱下衣服,而前一段中的男主角卻還在酣睡。在鏡頭的切換中,兩個段落中的兩個男人就形成了對比,男主角參加婚禮需要更換禮服,卻完全沒有在做這件事,而出軌對象則在工作人員的“請換衣服”的話語中完成了這個行為,隱約之間似乎成為了對“婚禮男主角”流程執行更積極的一方。“該執行卻未執行,不該執行卻在做”,出軌對象的行為本身與“婚禮流程”在實質上的不對應(目的並非真正的換禮服結婚),構成了雙重的錯位。
在這組男人的關係中,首先出現的“二人並非同一人”的身份錯位,婚禮男主角卻不是愛情中的正確人選,更有趣的則是行為上的錯位,“愛情正確人選”並非婚禮男主角,卻在暗示性的導演手法中,相比後者表現出了對流程執行的更積極狀態,這正是濱口龍介對他在愛情層面之“正確性”的強調。而分別對雙方抱以“現實”和“愛情”態度的女主角,選擇前者作為婚禮對象,也就強化了其婚姻與愛情的錯位。
如上所述,非純粹愛情的婚禮是屬於成年人世界的現象,而尚未進入社會的青少年則更加單純,並沒有大人們那些複雜的考量權衡,對婚姻帶有基於純粹愛情高潮的嚮往。也只有青少年,是真正能夠對他人毫無顧慮地表露真心的,這也對應着他們對愛情婚姻的態度,“完全沒有芥蒂的真心合一”。濱口龍介也確實設立了這樣的視角,反襯成年人婚禮的不純粹。
首先,是出軌對象的女學生。她與出軌對象的關係走過了“從錯位到共融”的變化之路。初次相遇的畫室中的兩場戲,二人帶來的是錯位。女學生在素描時對出軌對象頻頻眉目傳情,出軌對象則光着身子,只回應以尷尬和不自然的表情。隨後在休息室中,女學生直接地表白真心,出軌對象卻依然僵硬,只想着女主角即將結婚的事情。“電車”的要素同樣出現在二人的段落中,他們一起坐在車廂裏,完成了男女主角理應完成卻未能實現的“一起前往婚禮會場”,似乎帶來了“電車”在理論上的“愛情實現”意義,但其結果卻不甚理想:女學生教出軌對象用微笑排解鬱悶,對方卻沒有反應,反而説着“告訴你我要去參加愛人婚禮後你就不會跟着我了”,且女學生似乎也確實因此而失望離開,愛情關係隨之破壞。
但是,到了結尾,女學生卻帶來了片中唯一一次“愛情關係的實現”。出軌對象離開會場,回應了她的“掐臉微笑”,二人隨之親密接觸。值得注意的是,濱口龍介將這一幕做了豐富的處理,既説明了二人愛情的實現,也強調了其因“未成年屬性”而存在的非現實本質。由於本片的現實環境屬於成人社會,婚姻也是成人的行為,因此未成年關係就必然與之區分開來。
當二人親密接觸並開始移動的時候,鏡頭對準了前景裏噴泉的孩童雕像。它具有豐富的意義。一方面,它再一次強調了真正發生在現實裏的男女主角婚姻的“懷孕”根源。同時,它在吹奏長笛的姿態,與背景音裏的《婚禮進行曲》相疊加,也弱化了婚姻在畫面裏的真實感:婚禮的音樂發生在背地裏,確切出現的卻只是“實際上並未演奏出聲”的虛假塑像。甚至可以説,始終以雕像這一非真實孩童形象,而不是CT中的嬰兒影像的手法,也是對“懷孕”之非愛情本質的表現:嬰兒也可以是愛情的結晶,但其在法禮上的父親卻並非母親真正懷有愛意的性交對象,也就成為了“虛假”的愛情結晶,其實不過是促成婚禮成行的現實性因素。而在另一方面,帶有此意義的孩童雕像卻遮掩住了女學生和出軌對象的身影,後者之純粹愛情結合的現實感也就被否定了,這種出自未成年人的美好關係終究無法發生在成人世界裏,更不能完成在法律規定中專屬於成年人的婚姻。
在獨立表現未成年人的同時,濱口龍介也安排了其與成年人的共處段落,在場景裏製造未成年和成年在真心表達上的“錯位”,同時也做出對比。以女學生來説,她成為了女主角與出軌對象私下交流的闖入者,實際上也是二人“立足現實而妥協求全”行為的打斷者。二人在私下相會,似乎擁有了表白真心的條件,但表現出的卻依然是受制於現實考慮之下的各種説辭,或是自我開解,或是強調理由,或是讓步反感,試圖為“二人的愛情未能變成婚姻”尋找各種合理性説辭。出軌對象繞着桌子,説“沒有你地球也一樣轉”,行動軌跡對應了説法,而在女主角站住不動的構圖中不停出入的狀態,也説明了他對女方在現實關係上的若即若離,並不想以愛情之名而衝破阻礙,反而説服自己“不在一起也可以”。而女主角則強調了“懷孕”的成婚動機,結合出軌對象所説的“我現在很窮,你要結婚的話肯定不能是我”,構成了二人在物質條件上的困難,要解決懷孕問題只能另尋丈夫。
然而,當二人即將完成妥協讓步於所謂“現實限制”的方案時,女學生成為了打斷的存在。出軌對象提供了“婚後偷情”的方案,隨後意識到女主角不能接受,隨之衝上去試圖強吻。這似乎是一種對女主角的説服,也可能是意識到不可行後的告別,但總歸是對完美愛情關係的承認失敗行為。女學生突然鑽出來,打斷了這個“妥協於現實”的吻,並隨之開始了自己完全表白真心的輸出。她嘲諷女主角的名字,也不隱藏自己的身份,直白地表達了對男方的愛意,無論是對情敵的不友好還是對自己情感的承認,都是非常直率的。這也對應了她打斷妥協之吻的行為,因為在她看來,“吻”只能代表愛情關係的確立,不能摻雜其他任何因素。
另一個未成年人,則是女主角的弟弟。照相機成為了其視角的眼神,表現出了他對這段婚姻的純粹愛情嚮往,以及看到現實後的失望。他真誠地拍攝着牆上的男女主角合影,也對不速之客的出軌對象抱有直覺性的敵意。然而,在他拍照的時候,周圍完全黑暗的環境卻預示了其嚮往之愛在現實中的不存。當男女主角互相試圖表白真心卻幾乎無法進行婚禮的時候,他先是繼續拍照,表現出了對這現實之殘酷一幕的茫然無知,隨後則是意識到出軌真相後的幻滅:“淫亂”斥責,以及儀式上完全不同於旁邊成年人們“禮節性微笑”的真實厭惡表情。
未成年人對婚姻關係的純粹愛情化嚮往,終究不可能落實在專屬於成年世界的現實婚姻之上。事實上,通過出軌對象與女學生的交流,濱口龍介早已強調了這一點。坐在一眾賓客的中間,女學生大聲地説出“新娘出軌”的種種事實,鼓勵出軌對象面對真心,旁人卻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彷彿二人根本不存在一樣。這就構成了二人相對於周圍現實環境的獨立封閉空間,這正是屬於未成年人真心的非現實世界。
與未成年人真心表白相對的,則是男女主角在婚禮前的成年人表白,以及與未成年人“純愛之吻”理解相對的成人之吻。夫妻二人做出了真心交流的嘗試,男主角攤牌了自己知曉出軌的事實,也説明了自己的鬱悶,女主角也試圖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但隨之到來的,卻是二人愈發談不攏的關係惡化。女主角將男主角“明知出軌卻依然結婚”的選擇理解為對自己的憐憫,也不能正向地接受對方的鬱悶,而男主角對結婚繼續進行的決定其實也帶有很強的隱忍與讓步之感,為了防止女主角離開自己的畸形“愛意”,也多少出於對家人和社會人際的交代。可以看到,雙方的交流之中夾雜着很多因素,有成年人的脆弱自尊與面子,也有對家人的“責任感”,還有着“考慮大局”的隱忍和讓步,這些東西淡化了雙方的純粹愛情,哪怕它實際上確實存在於二人心中。
隨之,真心表白的結果也就肯定不會理想了——不同於女學生在未成年人狀態下真心輸出後與愛人攜手的美好結局,夫妻二人反而越發談崩,甚至連交流都是半途而廢,男主角見勢不妙趕緊道歉,女主角欲言又止,而片頭寫下的坦白信件更是完全沒有讓對方讀到。
這也帶來了婚禮儀式上的種種“錯位”。首先當然是愛意誓言與內裏情感的錯位,二人伴隨着神父的引導説出誓言,實際上這一切能夠推進,根本是源於雙方對現實的妥協。在真正的真心告白談崩之後,女主角在男主角的央求下答應繼續成婚,面對對方的擁吻卻全無回應,反而説了一句“對不起,以後也會繼續對不起你”,説明了自己對夫妻關係依然無法投入愛意,因此難免繼續出軌的事實。隨後,男主角錯愕,女主角則直接離開,原本相擁而左右對稱的構圖裏只留下了左邊的男主角,強化了二人分崩離析的愛情真相。而此時發生的這個尷尬之吻,也與女學生眼中的純愛之吻形成了對比,並因其自身的“不由衷”而形成表裏錯位——男主角的激動多少有着“可以避免麻煩”的現實考量,女主角更是全無感情可言,吻的實質意義並不存在,也根本進行不下去。
類似的手法也延續到了儀式的部分,誓言的台詞與二人的心緒完全相悖,二人更像是機械的念台詞與走流程的表演,這從女主角父女漠然走入會場的時候就開始了。而在交換誓言的時候,鏡頭也完成了“二人對稱平衡——傾斜——女主角單人”的持續變化,否定了誓言內容的“永遠在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演奏婚禮音樂的樂隊成員是又一個貫穿全片的要素,也在最後提供了關鍵的反轉和“錯位”。在大部分段落中,他們似乎是對婚姻進程的側寫,對應着婚姻順利與否的起伏。開頭時,他們正在排練,彷彿是在準備晚些時候的婚禮用曲,哪怕已經非常疲憊也要繼續。而此時的夫妻二人也關係尚好。隨後,這首歌也始終伴隨着夫妻二人分別乘坐電車的路途,兩次路上排練從“唱一半”到“唱全首”的積極變化,平行於夫妻二人的關係曲折,似乎都預示着二人的婚姻最終會落於愛情的峯迴路轉。
然而,到了結尾,當樂隊成員們最終踏上儀式現場的時候,這一切卻都被推翻了。他們換下了自己一直穿着的衣服,演唱的也根本不是排練中的帶樂器作品,而是正裝的古典樂演唱,完全沒有任何屬於他們生活裏的真實要素。顯然,他們對婚禮的態度其實只是一次賺錢的行程,與他們的情感和創作都沒有任何關聯。由此,他們此前的排練樂曲根本不是為了夫妻的婚姻愛情而作,伴隨着夫妻奔赴會場——所謂“愛意之歌”——的背景音樂,其意義也就被推翻了。在婚禮上的樂隊成員,其“讚揚愛情”之表與“賺錢走人”之裏的落差,真正帶有真情的排練樂曲的缺席與對古人創作婚禮音樂的演唱,形成了雙重的“錯位”,將樂隊成員的感情從婚禮之中剝離了出來。
在這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濱口龍介的個人特色。他長於各種電影技法的運用,在局部場景內製造內在衝突與微妙質感的能力極強,又能將一切波瀾掩藏在似乎平靜的表面之下。同時,他也同樣依靠台詞,在主題表達的高潮時,往往讓人物説出非常直白的自我剖析。而他對於“愛情”的主題傾向,在此時也已經得到了展現。
但是,濱口龍介的缺陷也同樣存在。事實上,他是一個非常依賴“語言”的導演,這一方面來自於上述的“台詞”,而電影技法實際上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語言”。藉助電影技法,濱口龍介在大部分段落中反覆強調主題的概念,而到了高潮階段則轉為言語台詞,將前者的暗示性表達切換為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模式。
然而,真正紮實的“文本”內容,在其表達系統中卻是相對單薄的。以本片來説,男主角和女主角的顧慮內容,隨之生成的糾結心情,做出各種行為的相應動機,完全可以由更細化的劇情而展現,做出更紮實的表現,也讓人更信服於“成年人婚姻裏的種種顧慮”之主題。濱口龍介卻沒有給出這些內容,只是在疊加各種技法,並在高潮時將這一切都通過男女主角——甚至是女主角母親對自己婚姻的“我們的愛不一樣”之粗暴定義——之口,進行傾瀉式的粗暴輸出,幾乎每一句都沒有相應的劇情支撐,而只是乾澀的狀態陳述與觀點表達。
2009年的濱口龍介,存在這樣的問題並不值得奇怪,我們更能看到的是他在優點中表現出來的天賦。然而,到了2021年的《駕駛我的車》,這樣的問題依然存在,甚至在愈發嚴重的“技法堆疊”中變得更加笨拙了。濱口龍介對創作瓶頸的突破,顯然比2009年時想象而來得更為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