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裹越緊,在座各位都有責任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06-25 08:13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聽説了吧。
楊麗萍孔雀舞表演被指“涉黃”。
雖然這一幕與色情無關,甚至還十分悲情——
劇情是男孔雀為了換取女孔雀的自由,拔光了身上的羽毛,最終痛苦去世。
男演員並不是裸體,只是穿着裸色的緊身服。

但是網友們一口咬定了——
“沒底線”“耍流氓”“妖女”。

這些人真的看過舞劇嗎?
他們真能看懂藝術嗎?
但很肯定的是,他們一看到“裸”,立刻就懂了——
搞黃色!
發現了沒有,今天“擦邊”變成了人人喊打。
漫畫的裙子短了一點就擦邊了。
女導遊穿防曬衣,車上的遊客也舉報她擦邊。

不管是電影還是電視劇,有關性的內容,總免不了有人問:非要拍這些嗎?不拍色情不會講故事了嗎?安的什麼心?
今天Sir正經來聊聊——
有些戲,為什麼非裸不可。
01
上一次,人們大範圍地,公開聊牀戲是什麼時候?
Sir的印象大概是16年前。
《色,戒》。
那時候,電影還是電影。
即便是官媒,在聊電影時也不會避諱它的激情戲。
人們聊“回形針”,聊“身體政治”,聊“拍攝優劣”,聊“刪減”,更專業一點,聊這些牀戲的細節:
比如王佳芝皺起的眉頭。
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情感的糾結,對慾望的沉淪。
比如易先生變幻的眼神。
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權力的控制,對自身的隱忍。
甚至二人不斷調換的姿勢。
也是時刻代表他們在這段關係中所處的位置與立場。



△ 保險起見,Sir不放動圖
光看牀戲,《色,戒》當然經典。
甚至有人會説。
直到現在,也沒有哪一部情色片可以超越《色,戒》。
但在Sir看來。
《色,戒》的經典除尺度之外,更在於李安用一套顛覆性的敍事,讓男女的****情慾和革命的嚴肅形成了對沖。
最終。
身體戰勝了主義,女性的自我意志撼動了男權。
中國人幾千年來遮遮掩掩的東西一經戳破。
才發現其間藴含的能量居然如此巨大,如此昭然若揭。

這樣的設定,《色,戒》絕不是頭一個。
性愛。
對一個擁有十四億人口的國度來説,實在算不得新鮮。
但中國人的性愛。
相較其他的族羣,在影視作品的描繪中又有着本質上的不同。
舉個例子。
在諸多的華語電影裏——
性,往往與旺盛的生命力聯繫在一起。
張藝謀的《菊豆》。
鞏俐飾演的菊豆為了擺脱變態的丈夫,不惜勾引自家染坊的長工。
片中有兩場牀戲。
第一場。
菊豆在髒臭的牀上,無助、痛苦地扭動。
丈夫的鞭子抽下來。
她只能強行忍受這個性無能男人的遷怒。


而第二場。
菊豆在長工面前脱下衣服,露出鞭痕——用温柔的姿態向其示好。
壓抑許久的二人,推拉片刻,終於滾到一起。


這裏有一個細節——
歡好時,菊豆的腳踢到了染布的水車。
水車咕嚕嚕轉動,染布入水,瀑布一樣嘩啦啦作響。


有何用意?
因為當你對比前一場牀戲便會發現。
同樣是紅色的佈景,同樣是女人的呻吟。
兩幕看起來相似,實質上卻有天壤之別。
如果説上一幕的紅,代表着鮮血與疼痛。
那麼這一幕——
在菊豆的嬌笑聲裏。
你能感受到一個怨婦在有了情郎、有了靠山撐腰之後,那種視倫理綱常於無物的得意、喜悦與解脱。
於她而言。
性,成為了改變命運的脈門。
沒有盡頭的紅布,不僅用旺盛的顏色比擬了性愛的酣暢。
清脆噼啪的水流,更代表了一個女人被催熟的,傾瀉而出的粘稠慾望。
都是性。
但性壓抑與性昂揚的區別,僅用一個鏡頭,就劃分得淋漓盡致。

好的情慾戲就在於此。
它不一定要有裸露,但一定要有表達。
如果可以的話。
最好,能有足夠的冒犯。
因為在中國社會傳統保守的觀念裏,色慾本身已經代表了某種“不規矩”。
那麼好的情慾戲,就更該往前一步——
不光不規矩。
甚至要打破規矩,重塑規矩。
要達到對傳統的解構,對規則的挑釁。
肉體的交媾不過是追求刺激,精神的僭越才算貫徹到底。
2004年的《大鴻米店》。
一個難民白天在米店幹活,晚上睡在米倉。
總是吃不飽的他,睡前更要嚼一把生米充飢。
米。
代表了他對温飽的嚮往,對物質的渴求,對人慾的順從。

而這還不夠。
某天,他與生性風流的小姐在米倉偷情。
米粒粘在二人的汗水間,卡在毛髮上。
數不清的大米更從上方的管道傾瀉而下,兩個人溺在一起,雙雙陷進白花花的米堆裏去。


故事到這一刻起了變化,主角的心態也隨之轉變。
因為一場性愛。
這個難民看破了上層階級的不堪,也看破了自己的不甘。
原來在一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
只要你有食慾,有性慾,任誰都不過是披着皮的高級動物。
既然“貴”與“賤”能通過一場交媾相融。
那麼身份與地位,又何嘗不能改變?

於是男人放下身段。
入贅米店,結識貴人,飛黃騰達。
而那場米堆裏的性愛不僅是一場以下犯上、僭越階層的人倫遊戲。
更成為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撬動體系的一枚支點、一根槓桿。

明白了吧。
好的國產情慾,尺度反而最不中看。
因為性不僅是性。
往往前面,還有個被隱藏的“人”字。
性不止是種族繁衍、生命延續的工具。
不止是肉體上的歡愉。
“性”這個字,“生命”之前,是顆“心”。
它本該與我們的靈魂有關。
02
湯唯曾經聊過《色,戒》拍攝時的一個具體細節,那就是李安要求梁朝偉在拍攝過程中模仿狼。
為什麼是狼?
其實如果你對經典激情戲解構就會發現,那些博人眼球的“動作”場面也不只是噱頭而已,它們無一例外地承載着另外一個重要的功用——
敍事。
還是拿《色,戒》來説。
很多人不知道。
當年的李安還拍了一段劇情,是講易先生刑囚女特務,用近乎肉搏的方式將對方折磨得遍體鱗傷。
而這段大尺度戲碼後來被刪減。
許多人可惜。
如果早知道易先生是一個能對女人下手的人。
那麼他和王佳芝的三場親密戲,或許今天看來會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他便是“狼”。

性當然可以無緣無故。
但在高級的玩法中,它是**“文戲武拍”。**
將人物或劇情的轉折覆蓋其上,皮囊裏面縫着一層血肉。
是否拍,怎麼拍——都能起到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作用。
徐浩峯的《師父》就是這樣。
片中。
廖凡和宋佳演的師父師孃,一開始不過是單純的“契約關係”。
説好了兩人各取所需。
一個為留在天津,一個為有張飯票,並不為別的。
-我在天津住三年
-然後呢?
-跟我回廣東
不願去,留給你一筆錢
-多少?


兩人的夫妻生活開始也很公事公辦。
電影一早就交代,師孃有過一個意大利男友。
所以每次和師父行房的時候,她都會戴上對方送的煙嘴,邊做邊抽。
説到底。
算是某種“睹物思人”的替身文學。


怎麼看出來的?
這裏有個細節。
師父事後清理煙灰,暗戳戳來了一句:
你平時不抽煙……

師孃也不客氣:
是人就有惡習
我的惡習

巧妙就在於此。
師孃説的惡習,不光指的是牀上抽煙這一件事。
更是自己忘不了舊情,狠不下心的弱點所在(今天被稱為戀愛腦)。
而師父當然知道她的過去。
但他對這個女人也是義務大於感情,只説了句:
也好

“也好”,同樣是兩層含義——
第一層。
他知道自己不怎麼在乎,所以也無所謂對方。
第二層。
有點吃醋,但總算露水夫妻一場,願意原諒。
在他短促的語氣裏,你甚至很難分清楚到底是哪一種佔得更多些。
所以你看。
好的情慾戲不僅性愛本身有得解讀。
就連事前事後的私語,也都分別承擔了人物各自的態度和個性。
而後來呢?
師父收了徒弟,二人作為夫妻也日久生情。
師孃牀上更主動,完事後還會和老公交心。
只是這時。
她的手指上仍然戴着那枚每天保養的煙嘴。
——還是戀愛腦。
但顯然女人已經在回憶和當下之間有了權衡,難捨難分。


而什麼時候兩人的關係才真正有了昇華?
故事最後。
師父要去單挑本地龍頭,讓師孃自己帶着錢,坐火車走。
她身上有他的全部積蓄,按理説已經完成了這樁婚姻本來的目的。
但師孃最後呢?
她跑去賣了那枚煙嘴,換了五十個麪包,等男人回來。
——等他活着回來。
紐約貨
值點錢


到了這裏,煙嘴終於不再是二人同牀異夢的意象所在。
它被賣出去。
既表示師孃戒掉了自己的“惡習”,更表示師孃從此的真心只朝向一人。
她從一開始的逢場作戲,變成最後對一個人想要對方活下來的堅定信念。
顯然。
如果沒有這幾場牀戲,兩個同樣不善言辭的人之間的情感波動,很難通過台詞沒有留白地展現出來。
一條性愛線,既給夫妻生活增添了實打實的寫照。
同時也給兩人的感情鋪開了一條通道,用幾場牀戲之間的張力變化展現了主角感情,甚至暗示了故事結局的最終走向。
就像電影結尾。
蔣雯麗飾演的本地龍頭,眼睜睜看着師父坐火車逃走。
她一點都不擔心。
別人這麼説可以不信。
但一個死了丈夫,靠成為遺孀接手天津龍頭寶座的女人,又怎麼會不曉得江湖兒女之間的感情分量?
所以她知道,那個人一定會回來。
自己的手裏,始終握有一張保底的牌。
他會遵守這默契?

會
他有女人

今天我們説。
好的牀戲是武戲文拍,將兩個人洶湧的心思用動作流瀉出來。
但對一部文武雙全的電影來講,好的情慾戲,更是錦上添花的寫照。
於靜,它將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在“拳頭”的看點之外加上“枕頭”的噱頭。
於動,它就是戰場本身。
是牀笫,是農田;
是水車,是米店。
——而於《師父》。
它更將街頭巷尾的混戰搬到汗津津的炕上,讓男女的逢場作戲變為一個血脈僨張的崩壞武林。
短兵相接,一觸即發;
一敗如水,繳槍不殺。
你看不出誰先服軟,誰先求饒。
只看見這場影影綽綽的爭鬥裏沒有輸贏,只有兩人雙雙甘拜下風的結局。
03
但,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現在,是一個私密範圍“性意濃厚”,公開場合卻談性色變的年代。
銀幕上。
非但是牀戲消失了,連親密戲,也變得遮遮掩掩,不敢示人了。
比如大段的刪減。
有的逼得粉絲們到處“撿垃圾”,只求多看幾秒男女主的對手戲。


什麼限制級劇情讓她們求之若渴?
哦,原來不過是解吊帶,吻吊帶(就這還被刪了)。


以及營銷時恨不得把“性張力”寫在腦門上的偶像劇。
弟弟有多帥,姐姐有多美。
花絮裏,你甚至還能看到避孕套這種夠真實的細節。
——同樣全被刪完。



△ 《愛情而已》
而這還是近的。
更別提前幾年那些莫名其妙,讓觀眾捶胸頓足的遺憾與不解。
女性的生理期不能提;
吻戲不能太多,牀戲更不能有。
更別説“破處”、“高潮”這樣的字眼,百分百會被和諧替換。



△ 以上台詞全部被刪減或重新配音
這還是我們看得到的台前。
那幕後呢?
在親密戲這一方面,演員們也越來越謹慎小心,生怕哪樣就動輒得咎。
刺激的劇情不敢拍。
熟悉的演員不好演。


為什麼?
一個詞:道德感。
在我們的敍事中,公開談論性,不是一件道德的事。
我們都在歷史書上看過奧古斯丁的理念。
當年,基督教反對情慾,但需要生育,面對這個矛盾,奧古斯丁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那就是將生育和情慾分離開來。
生育是播種,是耕耘,是為子孫繁衍的勞動。
而情慾,是不道德是罪惡。
是不是很熟悉?
程朱理學以來,中國傳統社會大致也是如此。
提到生育,便讚揚女子的“貢獻”。
談到情慾,便“色字頭上一把刀”,或者總和“沉淪”兩個字聯繫在一起。
久而久之。
談論性,不僅會有將私密公之於眾的蒙羞感,更加諸了不道德的罪惡感,人們需要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包裝”它。
-生塊叉燒好過你
-生我是副作用
你享受的還不是那些製造過程?


但背後的本質呢?
Sir覺得,是華語片的生命力正在消失。
沒錯。
我們的電影票房依然不低。
但縱觀這幾年的電影,你還能感受到最初電影帶給你的震撼嗎?還有電影會重塑你的世界嗎?
説到底。
我們的題材越來越“保險”,我們的表達越來越“安全”,我們越來越照顧“大多數”的思想,以求賺到更多的錢。
而在思想領域。
大多數,往往就意味着中庸。
於是。
三十年前。
姜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毫不避諱房間裏馬小軍對米蘭的情慾展現。
王小波寫《黃金時代》,絲毫不遮掩那些放到現在是發不出的“虎狼之詞”。
而現在。
姜文很久沒拍片了。
也再也沒人自稱“王小波門下走狗”了。
我們都不敢逾規矩半步。

但問題是。
對電影來説,放眼過去的那些著名的尺度戲碼,你會發現,這些戲不但不會成為污點。
恰恰相反。
它們不僅是一部電影的“題眼”,更是導演和演員耗盡心血磨鍊出來的結晶。
其中難度,甚至遠遠大於普通的戲。
比如張藝謀的《紅高粱》——
首先,我們應該區別性與色情。
性本身是人類體驗世界的一種本能實踐,是美好的,而色情則是通過性去人為地宣揚和誇張人的感官刺激……而在我的作品裏,性是被適度表現的,而且為劇情所必需。
或是李安的《色,戒》——
我們每個人都好辛苦、不適和難受,我管這叫做“最終戲”。
哪怕過程痛苦,但幸好,我們用好了這份痛苦,拍攝結束,連梁朝偉都幾近崩潰。
只是隨着人們的道德感越來越“強”,那根“不道德”的紅線便越來越高,最終,“尺度”不斷後退,性,也就受到了牽連。
不但性逐漸湮滅。
華語電影的生命力流失殆盡。
就連一個作家去寫身體,一個演員去演牀戲,都變成不可理解的事。

羅伯特·麥基在《故事》裏説:
故事,就是對生活的模擬。
所以電影也好,情慾也好,不過都是照見現實的一面鏡子。
當我們看不到某種勃興的事物存在,當我們體會不到某種自然而然的衝動和腎上腺素的激發。
那麼,自然也看不到那股發自內心的,汗津津,昂揚的勁頭。
我們不再“上癮”;
不再感到“飢渴”;
而對明星牀戲的驚歎,對熱搜八卦的窺欲,更像是一種閾值被無限降低的環境下不自主的結果。
——我們什麼都渴望,除了渴望本身。

就像電影《天浴》裏的那一幕。
作為一部以尺度出名的電影。
在Sir的記憶。
它卻有一種恰恰相反的慘淡。
當女主文秀被困在山裏,身邊只有一個性無能的老金作伴。
某天。
他看着天空,對身邊的女人輕輕説道:
雲又過來了

之後。
他又曾補上一句:
雨就要過來了

雲,雨。
呼之欲出。
此間暗示,既能理解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綴,也可以理解為濕漉漉慾望的本身。
但於彼時的兩人來説。
無論是雲還是雨,色還是戒,禁還是忌,欲還是情,甚至是自主與自由——
他們所面對的大時代,所抬頭看見的一切。
這些都是不被允許,會讓人覺得沒眼看的。
於是呢。
面前所剩下的,被允許的。
只有那白到刺眼的陽光,將人不停地吸進去,吞進去。
起初你還能感受到温暖。
可到後來。
似乎便只剩下無窮無盡,毫無理由的乾裂,與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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