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讓四成居民看病去社區,如何做到?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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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實現分級診療,除了“患者願意去社區就診”“社區醫療接得住患者”,還要解決“上級醫院願意分流患者”的問題。
**撰文 |**凌駿
今年4月中旬,上海市衞健委主任聞大翔透露,即將印發《關於提升本市社區衞生服務能力的實施方案》》(下簡稱《方案》)。他表示,提升本市社區衞生服務能力是今年的重中之重。
“今後,上海的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將增強過去地段醫院的醫療服務功能。”在今年3月的一場衞生政策圓桌會議上,上海申康醫院發展中心黨委書記趙丹丹指出。
上海的地段醫院,也叫社區醫院,在2009年“深化醫改意見”出台前承擔了區域內上海市民的一大部分醫療需求。之後醫改要求轉變社區衞生服務模式,強調常見病診治以及慢病管理等公共衞生服務,地段醫院改名為社區衞生服務中心(下簡稱“社衞中心”),撤銷專科、診療業務線,轉向全科醫學。
如今,情況在發生新的轉變。5月10日正式印發的《方案》,明確提出要提升社衞中心的基本醫療服務能力,包括有條件的中心可開展適宜外科手術、配備CT等。
“這是一個總體方案,隨後各區還會根據自身情況,制定對應的實施細則。”普陀區長風社區衞生服務中心主任葉徵告訴“醫學界”,他參與了《方案》初稿的編撰,“街道醫院更名後,社區的醫療功能相對弱化。但經過這麼多年,尤其在去年年底疫情中,大家再次關注到,基層醫療要兜住網底,離不開診療能力的發展。”
“分級診療是醫改成功的關鍵,但在目前醫療服務體系中,三級醫院的虹吸現象依舊非常明顯。”上海市衞生和健康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金春林表示,“健康中國”的實施離不開強基層,“達成共識並出台政策,歸根結底是為了進一步將醫療服務量向社區引導。”

普陀區長風社區衞生服務中心
在社區做手術
葉徵今年在着手推進兩件事。首先是要向區裏申請一台CT,由於場地面積不夠,他需要專門對中心進行改造,騰出幾個房間進行合併。
其次是在全科的基礎上,開設適宜的專科門診。目前,長風社衞中心已成立了普外科,接下來計劃是兒科和婦產科。選擇專科的過程,葉徵形容是“看碟下菜”,要考量目前的人才情況以及區域內的醫療需求,“不能先大張旗鼓地把科室開起來,再去思考如何配資源。”葉徵説。
在20公里外的楊浦區殷行社區衞生服務中心,CT配備申請已經通過,中心主任崔明預計未來每天約有20人次的使用量。他還將陸續籌備外科、呼吸科、營養科等門診。“尤其是外科,一些簡單的小手術基層完全可以勝任,方便居民,也能為上級醫院分流。”崔明對“醫學界”表示。
上一輪醫改,上海的社衞中心要求“創全科”,推進預防、保健、醫療等六位一體服務,專科門診則不屬於其執業範圍。“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社區是在做一些常規慢病的管理、開處方、宣教……公衞服務大於診治服務的供給。”葉徵説,“但如果只強調這些,一旦診療能力跟不上,很多突發情況就沒法處理。”
2018年在杭州舉辦的一場醫院院長論壇上,有關部門領導就提到,要糾正基層醫療機構過度偏重公共衞生服務的傾向。2019年,國家衞健委辦公廳下發文件,計劃在河北等20個省開展社區醫院建設試點工作,要求補齊短板、提升基本醫療服務能力,提出至少設置5個二級學科科室。
多位專家對“醫學界”表示,早在政策落地前,上海就意識到要尋求突破。此前,不同的社衞中心根據自身情況和區域醫療需求,將糖尿病、慢阻肺、骨質疏鬆等列入全科門診中的專病門診,也會定向培養一些全科醫生。但受限於整體資源的傾斜,包括檢驗檢查設備的配備等,能提供的醫療服務較為有限。
包括“有條件的中心可開展適宜的外科手術”。在地段醫院時代,囊腫切開、傷口縫合清創等簡單手術很常見,一些醫院還能開展骨折內固定,後來同樣由於政策變更等,這類操作雖仍有進行,但一直屬於“灰色地帶”。
上海新政出台後,不少社衞中心聞風而動。4月14日,黃浦區打浦橋街道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外科重新開張,6月8日正式啓用簡易門診手術室;嘉定區多家社區衞生中心也先後開始提供簡易手術服務;而背靠紅房子醫院的黃浦區半淞園路街道社衞中心,則宣佈啓動婦科專科門診建設。
軟硬件的配套支持同步跟進。《方案》指出,要加強社區檢查檢驗設備配置,提供心電、影像、檢驗、超聲等服務,加快完善除顫儀、心電監護儀、霧化儀、簡易肺功能儀等必備醫療設備配置。
“社衞中心和地段醫院是一脈相承的,本次改革意味着要進一步加強基層在診療服務上的供給。”中國社區衞生協會中心主任聯合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杜兆輝告訴“醫學界”。
關於相應的人才支撐,據瞭解主要分為三種情況。一是依靠醫聯體等,由上級醫院下沉專家支援;二是一些早有準備的中心,已經引入了高年資專科執業醫師。“我認識一些二級醫院的專科醫生,這兩年陸續離職,進入社區。”葉徵説,“這還是在需要申請加註全科執業證的情況下。現在專科的口子打開,我覺得還能吸引一部分人,畢竟社區的工作壓力小,相對待遇尚可。”
但更多的還要依賴社衞中心原有的全科醫生,通過培訓提升其能力。在長風社衞中心的骨質疏鬆專病門診,全科副主任醫師王小冬是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碩士研究生,此前他多次前往上級醫院進修,參與相關科研項目並發表了3篇SCI。“雖然是專病門診,但我們也一直按專科的目標在發展。”他説。
“相比當年的地段醫院,現在上海基層全科醫生的學歷明顯更高,規培也經歷過各科輪轉。”杜兆輝説,全科醫生做常見的小手術、看擅長的專科等,他們不是‘白紙一張’,只是生疏了。只要經過適當培訓,完全能滿足提升基層醫療能力的需求。”

殷行社區衞生服務中心藥學門診
實現基層門診量佔比40%
在3月中旬的那場衞生政策會議上,有關方面領導表示,上海社區的門診量佔比從2018年的40%降到了目前約35%左右,90%以上的社區衞生中心每年都有大量結餘。
即便是2018年的40%,大部分還是來源於慢病患者的開藥需求,而這部分門診量在長處方推行後隨之流失。本次《方案》設定了明確目標,2025年社區門診量佔本市常住居民門診總量的比例要達到40%以上,本市常住居民家庭醫生簽約服務覆蓋率達到45%。
加強醫療服務能力吸引患者,推進家庭醫生簽約,是提高門診量的重要抓手。以殷行社衞中心為例,崔明説,“包括馬上就到位的CT,只有先提升診斷能力,才能更好銜接分級診療。”未來,中心還希望能逐步引入胃腸鏡等檢查技術。
殷行社區居民的老齡化達49%,通過提升康復和護理中心的醫療能力,也可以擴大老年羣體的服務量,提升醫療黏性。崔明表示,基層不僅要能向上轉診,也得為患者下沉做鋪墊。在浦東新區上鋼社區衞生服務中心,主任杜兆輝也計劃將PICC置管的護理、腹膜透析等整合進護理中心,同時康復示範中心也將在今年投入使用。
在閔行區,古美、江川和虹橋社區衞生服務中心此前就加入了復旦大學兒科醫聯體,針對兒童開展了腦癱兒及早期疾病的篩查、康復工作,暢通轉診通道,目前共接診康復兒童超10餘萬人次。
長風社衞中心則將下一步目標瞄準年輕人。由於社區周邊的老齡化程度與上海全市持平,約30%左右,“老年人的簽約已基本完成,接下去就要依靠功能社區簽約,包括大型企業、園區及學校去覆蓋年輕人。”葉徵介紹説。
老年人是社區醫療的重點人羣,但基層醫療中心不是“老年醫療中心”。“眼科、腸胃疾病、婦科疾病、脊椎疾病……大部分年輕人的常見病都可以在社區解決,至少完成首診。政策出台後,我們要擴充的診療服務,也會根據他們的需求進行匹配。”王小冬説,他負責對接企業和高校的簽約宣講,“關鍵是要轉變年輕人的就醫習慣。”
在去年12月“新十條”發佈後,疫情高峯期上海社區醫療中心承擔了全市一半以上的發熱門診量,重症病例有效轉診。這是一場試練,包括財政投入、人才梯隊建設、家醫簽約、醫聯體……上海社區醫療往前再進一步的條件早已成熟,只是此前政策的口子一直沒開。
“這次的《方案》是框架性文件,但每一條內容後都對應着不同的落實部門。社區醫療的發展光靠中心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需要政策去倒逼對應的職能部門,在大方向上將資源進行下沉傾斜。”葉徵説。
比如《方案》指出,要加強門診號源統籌管理,二、三級醫院號源分配向社區傾斜,責任部門是市衞健委、各區政府等。此前在3月,閔行區、青浦區正式啓動了“緊密型城市醫療集團”試點工作,原則上牽頭上級醫院要將至少1/3的門診號源和1/4的住院牀位,提供給家庭醫生簽約團隊和基層醫療機構。同時,社衞中心的藥品種類也將與上級醫院保持同步。
葉徵認為,未來還可以進一步配給“專家號源”,“一般的號源,尤其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很有限,可以針對病種病情等具體情況,限額配備一些‘大專家號’供基層定向轉診。”
更關鍵的是《方案》還表明,要優化參保人員在社區和上級醫院就診的醫保報銷比例設置,引導居民就診下沉,歸市醫保局、市財政局、市衞健委負責。“完全依賴社區診療能力提升實現分級診療,需要漫長的思維轉變過程。”崔明表示,“必須輔助醫保政策驅動,重點之一就是‘梯度支付’,在不同級別的醫院首診報銷比例不同,引導患者來社區。”
“如果每個人感冒了都想找最好的呼吸專科醫生,那我們的醫療供給一定不足。”杜兆輝説,“專科醫療的重心是解決疑難雜症,多數常見病、多發病、慢性病的首診、控制管理交給基層醫療和全科醫生,這是符合醫學規律的。”

上鋼社區衞生服務中心婦科門診
難點待解決
《方案》意味着推進社區醫療的創新性舉措有了頂層設計,但具體到實踐,目前也仍存在不少難點。以CT設備的進駐為例,除了考量社衞中心能否滿足CT機房建設標準的場地,對放射科醫生和技術員操作能力也將有更高要求。
葉徵告訴“醫學界”,目前社衞中心並不是要把所有專科都打通,而是根據不同中心已有的人員特點差異化開展。但影像是不同疾病診斷中共通的關鍵一環,也關係到疾病篩查等公衞服務,“影像科醫生在基層比較稀缺,我們中心目前只有一個影像科醫生,退休返聘的。”
一個替代方案是進行影像上傳。據葉徵介紹,上海每個區都會設立影像中心,基層將影像上傳至掛靠的上級醫院,經上級醫院影像科醫生讀片,再通過雲端傳回結果。“但其中存在時間差,無法第一時間進行診斷。”
不僅僅是影像科醫生,“此次高質量建設要求的不少項目,都需要從上級醫院引進人才,但按照目前的績效水平考量,這些人很難真正留得住。”崔明説。本次《政策》提出要優化人事薪酬機制,加強績效考核,穩步提高社區衞生服務機構績效工資水平,但針對上述人才的具體薪酬方案還在制定中,“相關部門最近也還在聽取意見。”
包括對“基藥”“非基藥”的比例限制,強化基層衞生服務能力,勢必要優化藥品配備供應。如果基層藥品配備和使用受限,就較難承接上級醫院向下轉診的患者。因此新政也強調了要放寬社區基本藥物用藥比例限制,擴展藥物配備範圍。
杜兆輝對“醫學界”表示,做好醫聯體範圍內藥品的配伍統一,實現常見病、慢性病診療的同質化,是實現分級診療的重要前提。“這樣才能避免因社區缺藥,上級醫院處方不在基層藥品目錄內,導致患者‘因藥返流’,不得不回到上級醫院的情況。”
全科醫生的“專科技能邊界”也要有明確界限。如何界定執業範圍,明確必須轉診的指標,種種具體的實施性細則,目前仍在探索和完善之中。
金春林對“醫學界”表示,要實現分級診療,除了“患者願意去社區就診”“社區醫療接得住患者”,還要解決“上級醫院願意分流患者”的問題。“大醫院一邊抱怨門診量大,但因為績效考核等原因,又捨不得分流。因此還要探索三級醫院的績效考核評價機制,鼓勵把患者放在合適的地方。”
“從1997年上海引入社區衞生服務的概念,歷經全科醫生規範化培訓、家庭醫生制度建立、社區衞生服務標準化建設,直到這一輪提出要強化社區衞生服務能力,明確了優質可及的基本醫療服務,是社區醫療的首要功能。”金春林説,醫改一路本質是在實踐中不斷髮現問題,總結經驗,該糾偏的糾偏,證明是對的經驗則進一步完善和推廣。
無論如何,“推進社區衞生高質量發展”的旗幟已定。未來幾年內,預計相關配套支持還將陸續出台,上海社區醫療即將迎來重大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