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為什麼高考報志願應該多考慮考慮文史哲?_風聞
轻松一下Windows98-06-27 16:04
來源:公眾號“生活書店”
我也曾經是急功近利的年輕人。現在人到中年,回首漫漫學途,最大的遺憾就是念中文系,卻沒有去完整地學一遍跟社會隔得幾乎最遠的古文字學。後來才知道,這樣的學問,用處不是一般的大,所謂“國學”以小學為本,果然不是説説而已。
——楊早
為什麼報志願應該多考慮文史哲?
文丨楊早
到了報志願的時節,在大學中工作的朋友,誰都會被一眾親友諮詢孩子該報什麼專業。不過,如今我周邊問要不要讀文史哲的,幾乎沒有。張向榮博士的《學好文史哲,走遍天下都不怕》,按説是替我們人文學科張目的,該當鼓掌。然而我讀完之後,卻總覺得哪裏不對。
“志願的作用不應被過分誇大”我是同意的,“熱門的專業總會變冷”我也同意,包括説文史哲易學難精,需要投入更長的時間與更多的精力,我還是同意。只是“學文史哲”與“學好文史哲”之間,實在畫不上等號。
這個問題可以拆成兩句話:一、不學文史哲,是不是就不需要學好文史哲?二、學了文史哲,是不是就理應“學好文史哲”?
**所謂“學好”,其實也有兩重含義:一重是學有所成,專業從事;另一重是獲得文史哲學科對“完整的人”的充分滋養。**前者是少數人的選擇,當然需要熱愛,不僅需要熱愛,還需要有物質上的保障,因為從事這一行當的回報率不高,如果你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好學者”的話。
後者呢,應該是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達到的程度。然而,“應該”往往意味着“稀少”,漫説應用學科的芸芸眾學子,就算是文史哲專業的本科生,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對個人靈魂、思想和價值觀的重塑,也就是對生活的超越”,能做到“不知不覺間,你會發現自己的視界在擴大,彷彿山登絕頂,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風景;你也會發現自己的感知力在增強,能感受到旁人毫無知覺的痛苦、喜悦和崇高;你還會覺得,自己對一些外在功利、世俗浮躁的關注在下降。你開始習慣於沉思,很多你曾經為之憂慮、為之困惑、為之恐懼的人和事,你都會慢慢地找到答案”?
上面這些話有點兒虛,我們要考慮國情,事實上,一位在中國接受主要教育的年輕人,能夠做到:一、保持對閲讀持續的熱情;二、知道應該在時代與環境的大前提下理解人與事;三、認同人生的價值實現不是隻有一條標準,參差多態的社會更幸福,我認為這就是“學好”文史哲了,無論他選了什麼專業。
一起學球,教練説“我看見字兒就犯暈,看看電視還行”,有朋友開玩笑説:要是我家孩子看見字兒就犯暈,還不如掐死算了。
玩笑是玩笑,後面就透出一層濃重的焦慮:我們這些深受文史哲恩養的父母,對於兒女能否感知同樣的恩澤,難以抱有足夠的信心。視聽資源的極大豐富,繪本的流行與囤積,淺閲讀、碎片閲讀的深入人心,讓“識字”似乎變成越來越不必須、不重要了。小兒這一代普遍識字年齡後移,這是讓我們無可奈何的事。
我又來憶苦思甜:在我們小時候,如果你不認識字,就意味着你與知識世界完全斷絕,即使是“小人兒書”(即連環畫),裏面也有相當的文字含量。一個人的知識,基本上依靠自主閲讀獲取。“無書可讀”是那個時代無數偏遠地方好學者的哀鳴。
現在則是無數信息與知識都在往你眼球前、耳朵裏湧,千方百計地喊着“選我,選我”,在這個時代長大的孩子,真正是知識世界的“小皇帝”,大家都來供獻、奉養你,變着花樣兒給你做滋味佳、易消化的吃食,只要你打賞少少銀兩。
有一個詞,我懷疑已經成為“死詞”,哪位幫我查查《現代漢語詞典》還收錄嗎?就是“涵泳沉潛”。它與“信息快速處理反應機制”之間的區別,就像商業電影與藝術電影的區別:前者兩分鐘必須有爆點,後者常常一個空鏡頭就是兩分鐘。時間並不公平,不同的使用方式是一道選擇題。
我曾經也是對文史哲、對人文思維的樂趣充滿信仰的少年。但既是公眾言論,我們確實不能只討論小眾選擇,而是要針對“大多數的可能性”。魯迅在報紙上主張少讀或不讀中國書,私下卻給許壽裳的兒子開國學書目,就是這個道理。
先説一點很重要的判斷:學歷在下沉,選擇在延後。民國時高小畢業生就業無比正常,後來就是初中,高中,本科,研究生……也不知道是社會進化,導致人可以用在學習階段的時間越來越長,還是時代多元,讓人習得謀生技能、選擇終生路向的節點越來越靠後?
好大學都在改,一年級實行通識教育,到了二年級甚至三年級才確定專業。不怕來不及,研究生基本上快成必修學歷了。總有一天,高考之後選志願會成為“從前我們是這樣的”那種懷舊報道吧?到那時,高考完就是選學校,大學新鮮人先聽遍所有基礎課程再説。
**我一向有個信條,自己發明的:“本科靠自己,碩士靠氛圍,博士靠導師。”**雖然過了一二十年,想來還可以讓現在的學子借鏡一下。是不是隻適用於人文學科?不保證,試試看。
**“本科靠自己”,説的是本科要培養良好的學習習慣,比如建立自己的閲讀路徑,自己動手查找資料——而不是等着老師開書目,再從資料中選擇要研究的題目。**不怕淺,不怕重複,關鍵要通過這種淺層但逐漸深化的研究確定自己究竟對什麼問題感興趣。“對什麼專業感興趣”只是大而化之的説法——現在書店擺放圖書,都不敢將書分為“文學”“歷史”“哲學”等大類了,“小説”都不行,得是“中國當代小説”這麼細的分類,對“專業”感興趣不如對“問題”感興趣來得實在。所以一個人的學術興趣是從小問題開始,多去探索幾個“為什麼”,基本弄清楚了這些“為什麼”,自己想學的(而不是父母、老師要自己學的)是啥,也就浮出海面了。
**“碩士靠氛圍”,因為碩士階段已經入了研究之門,或至少應該窺見門內的風景。**但是,不同的學校、不同的氛圍,培養出來的學生,意識、眼界都迥乎不同。同樣是讀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有人早就進了門庭,已經學會了一套太祖長拳,有人離大門還有二里地。所以本科考得不太理想的同學,就更得加油靠自己,靠考研究生轉換一下氛圍。
**“博士靠導師”,你可以説是要靠導師扶持提攜,介紹工作、參與課題什麼的,而更重要的是,導師是你自己選的,你也是導師選的,希望互選的前提是師生有共同的學術興趣與學術思路,前人所謂“家法”,大體如此。**如果要“學好文史哲”,沒有自家面目根本要不得。自家面目如何得?不外是師承與自覺共同作用的結果。
以上述信條為基礎,再來反觀高考後的報志願,可依可援的操作法則就比較清楚了:
一、儘量選擇中心城市,儘量選擇高檔次學校。“211”以上,根本不要去想“好不好找工作”這種假命題,什麼專業都行,反正人生選擇已經延後了。
**二、如果沒法選好學校,那麼儘量選擇挨好學校近的地方,**至少可以蹭課、蹭講座、蹭圖書館,在好學校找個男女朋友也是打入內部的捷徑。
**三、本科專業反而儘量要選出路廣、轉型易的,給自己留一個二次選擇人生的機會。**千萬不要選那種只要選了,要麼一條道走到黑,要麼虛擲四年光陰的專業——文科裏面,文史哲都是萬金油,所以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學好文史哲,走遍天下都不怕”。
大學教育的功利化,非自今日始,亦無可能至今日終。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讀本科的中山大學,謠言風傳,説中文系要改名“大眾傳播系”,歷史系要改名“旅遊觀光系”(確實開了導遊專業,專科),哲學系要改名“行為管理系”——這些或是笑談,圖書館系倒確實先改名“圖書情報系”,再改名“信息管理系”,也不知道有沒有促進就業的功效。
我也曾經是急功近利的年輕人。現在人到中年,回首漫漫學途,最大的遺憾就是念中文系,卻沒有去完整地學一遍跟社會隔得幾乎最遠的古文字學。後來才知道,這樣的學問,用處不是一般的大,所謂“國學”以小學為本,果然不是説説而已。
本文摘自《早生貴子:幫不了你養娃,但能幫你覺悟》
楊早 著
楊早,1973 年生於四川富順,中山大學文學學士,北京大學文學碩士、博士。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身兼文史學者、書評人、閲讀推廣人三重身份,關注兒童教育。與書評人綠茶合著寫給孩子的《中國通史》,並在“三聯中讀”開設講給少兒的啓蒙專欄《簡説中國史》《簡説中國人》。
著有暢銷書《元週記》(2020)、《拾讀汪曾祺》(2020)、《早讀過了》(2018)、《説史記》(2015)、《民國了》(2012)、《野史記》(2005)等,編著“話題”年度系列(2005—2014),發表學術論文40餘篇,編有《寧作我:汪曾祺文學自傳》《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沈從文集》《汪曾祺集》等。參與創立並主持“閲讀鄰居”讀書會及微信公眾號“早茶夜讀”,個人主持微信公眾號“早就説過”“楊早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