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與共產黨友好的俄國皇室成員_風聞

1998年的俄羅斯電影《西伯利亞的理髮師》是個略顯流俗但仍然有趣的愛情故事：在帝俄時期，涉世未深的俄國富家子弟愛上風情萬種的美國女人，不可自拔；何曾想美國女人竟是個風塵女子，被利慾薰心的美國資本家僱傭來勾引俄國官員而已；最後美國女人對俄國青年也動了真情，釀成悲劇，青年大吃其醋，毆打官員，被髮配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的理髮師》海報

過去我只把這當作一個悲劇愛情故事，或者是表現俄羅斯旖旎風光與帝俄時代上流社會燈紅酒綠的時代劇。但後來我讀到一本奇書《一個美國女人在俄國的浪漫史》（The Romance of an American in Russia），才恍然大悟，原來俄國青年與風流美國女人的故事並非純屬虛構，而是有歷史先例。而且真實的故事比《西伯利亞的理髮師》更聳人聽聞，更具傳奇性，其中的角色也更顯赫。因為真實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俄國皇親國戚：尼古拉·康斯坦丁諾維奇（1850—1918）大公，他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孫子，也是下一任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侄子。

尼古拉•康斯坦丁諾維奇大公

1860年，尼古拉與父親康斯坦丁大公

俄國皇孫與美國交際花

亞歷山大二世以解放農奴、推行社會改革聞名，他統治的時期算是擺脱克里米亞戰爭噩夢之後俄國比較穩定和繁華的時代。（當然最後他自己死於革命者的炸彈。）沙皇本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與比他年紀小差不多三十歲的美女葉卡捷琳娜·多爾戈魯卡婭的風流韻事可謂青史留名，後來他還娶了她。在沙皇本人的“楷模”鼓勵之下，羅曼諾夫宗室普遍風流成性。每天晚上，聖彼得堡羅西街的帝國芭蕾舞劇院外，諸位大公的馬車都排着隊。羅曼諾夫皇族把芭蕾舞劇院當作妓院。沙皇的弟弟康斯坦丁和一個芭蕾舞女生了孩子。

康斯坦丁自己的兒子尼古拉，也就是本文的主角，正值血氣方剛之年，且自幼養尊處優、涉世未深，過多久就中了招。在一次舞會上，他邂逅了自己的“天之驕女”。

1862年，尼古拉大公（黑衣男孩）與母親和兄弟姐妹

美國女人哈麗雅特·布萊克福德大言不慚地説：“任何閃閃發光的東西都能讓我着迷。”她指的當然是珠寶首飾。她來自費城，是個輕佻俏皮、膽大放肆、金髮碧眼的交際花，用“範妮·李爾”的花名與若干法國富翁和英國王室成員經歷一番廝混與冒險之後，來到聖彼得堡，追尋更多閃閃發光的東西。“很快，我就結識了許多伯爵、男爵和公爵。”範妮的客户羣很廣，從上了年紀的公爵（“白銀的老人”）到“黃金的青年”不等。在馬林斯基劇院的一次化裝舞會上，她注意到“一個年輕男子，二十二歲，六英尺高，極其魁梧雄壯，高大而苗條，”臉上有酒窩，“嘴唇紅潤、飽滿、肉感而富有激情”，帶着“譏諷和懷疑的表情……我確信他是一位大公”。

“你知道我是誰嗎，小姑娘？”他問她。小姑娘比他老練得多，毫不羞怯，把他帶回自己的酒店房間。

他就是尼古拉。他神魂顛倒地愛上了範妮，讓她簽署一份完全佔有的協議，有點像《五十度灰》裏的虐戀協議：“我以有教養的美國人的身份發誓，除非得到我尊貴的主人的允許，我不和任何男人説話，也不見任何男人。我宣佈，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是一位俄國大公的奴隸。”作為回報，他承諾給她十萬盧布。

尼古拉請人制作了範妮的裸體雕塑，展現了她的誘人魅力。這座雕塑至今仍然保存在他的塔什干宮。他愛吃醋（與交際花在一起，吃醋是難免的），會大發脾氣。她缺乏安全感，就向他索要珠寶。起初他父親對兒子的情婦也興趣盎然。“尼古拉，和你在一起的就是那個美國女人吧，”尼古拉把咯咯媚笑的交際花藏在聖彼得堡大理石宮時，康斯坦丁笑道，“我想見見她，因為我聽説她很漂亮。”但很快康斯坦丁和皇兄亞歷山大二世就開始擔心，因為這個美國女人把尼古拉迷得神魂顛倒。1873年2月，康斯坦丁訓斥了兒子。然後皇帝作出了一個決定，很類似當時英國父親處罰腐化墮落的兒子就將其送往殖民地的做法：他派尼古拉去中亞參戰。

尼古拉大公請人為範妮做的裸體雕像，範妮的形象是拿着蘋果的維納斯

範妮“拿蘋果的維納斯”雕像的另一個副本

尼古拉來到中亞草原，投身於“大博弈”，即俄國與英國爭奪中亞和印度邊疆地帶的鬥爭。“在這裏，我是駐中亞的俄國陸軍的參謀軍官，這支軍隊將在一個美麗的日子跨越阿富汗，佔領英屬印度！”尼古拉在1873年3月8日寫信告訴範妮。現在沙皇的浪蕩侄子指揮着一支俄軍的前鋒。“一連十天，”尼古拉在3月18日寫道，“我們眼前能看得到的只有草原和黃沙。”隨後中亞穆斯林士兵“兇悍地吶喊着，向我們的步槍兵衝來。我看到敵人紛紛中彈倒下”。“我命令：衝鋒！子彈在我們周圍呼嘯，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5月29日，俄軍取勝，吞併了希瓦汗國（在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境內）。沒有比勝利更神效的催情藥了。“我像個傻瓜，像個西班牙人一樣親吻你。我想要你。我一定要見你。我心急如焚，”尼古拉告訴範妮。

尼古拉得到了皇帝的授勳，然後他和範妮去歐洲一擲千金地享樂，很快就連大公也囊中羞澀了。回到聖彼得堡，他們在他父母的牀上瘋狂做愛。他送鑽石給範妮，説：“這是媽媽給我的。”或者“這是我在宮裏找到的舊貨”。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會讓自己陷入嚴重的麻煩，於是建議範妮不要把她的貴重財物存放到美國大使館。

尼古拉大公，約1862年

皇室盜竊醜聞

亞歷山大二世正在打算慶祝他寵愛的獨生女瑪麗亞嫁給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兒子阿爾弗雷德。尼古拉給了範妮一張參加冬宮婚禮的門票。範妮坐在冬宮大教堂的廊台，俯視着帝王和王子們。她當然對鑽石最感興趣：“新娘穿着一件銀色禮服，拖着深紅色天鵝絨裙襬，白貂皮鑲邊，戴着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鑽石冠冕。”範妮注意到了前來參加婚禮的威爾士親王伯蒂（後來的英王愛德華七世），還故意吸引他的注意。他倆是老相好。尼古拉因為這事情吃醋，打了她，為了道歉又承諾給她更多鑽石。

4月10日，他的母親亞歷山德拉注意到，家裏有一件無價之寶失竊了。“亞歷山德拉叫我過去，”康斯坦丁寫道，“讓我看，我們的婚禮聖像之一被打碎了，上面的鑽石被偷走……太糟糕了！”他們報了警。12日，聖彼得堡總督費奧多爾·特列波夫將軍告訴康斯坦丁，亞歷山德拉的鑽石出現在當鋪裏。

亞歷山德拉是康斯坦丁大公的夫人，是尼古拉大公的母親

康斯坦丁在歌劇院的時候，特列波夫將軍來到他的包廂，告訴他，拿着鑽石去典當的人是尼古拉的副官。康斯坦丁回憶説：“我的心怦怦跳，我簡直熬不過歌劇的剩餘部分。”

特列波夫當着康斯坦丁和尼古拉的面審訊了這個副官。真相大白。“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天，”康斯坦丁寫道，“在這一天，我得知自己的兒子是個小偷和騙子！”11點30分，康斯坦丁向沙皇作了彙報。沙皇和秘密警察總長舒瓦洛夫談了話。康斯坦丁看芭蕾舞時收到了舒瓦洛夫的消息：“我嗅到了邪惡的氣味！”秘密警察查明瞭真相，是尼古拉偷竊了鑽石，“以便給美國女人錢”。

約1868，尼古拉大公和母親與妹妹奧爾加

午夜過後，舒瓦洛夫和康斯坦丁審訊了敗家子尼古拉，長達三個鐘頭。“看到尼古拉的精神墮落和腐化，我如墮地獄，”康斯坦丁寫道，“他不知悔恨。可憐蟲。我拿走了他的劍，命人看守他，以防他自殺。凌晨4點我上牀睡覺，我的精神和身體都垮了。”

次日早晨，亞歷山大二世“流着淚，以温柔的愛”接見了弟弟康斯坦丁，但“這種温情讓我心痛”。為了避免審判兒子給皇家帶來恥辱，康斯坦丁打算宣佈尼古拉是精神病人。

範妮聯繫不到情人，於是拿着自己的秘密鑰匙進了大理石宮。但一名僕人告訴她，尼古拉被捕了。回到住處，她收到一封短信：“別害怕，他們會搜查你的房子。冷靜。你不幸的N。”

片刻之後，十五名憲兵衝進範妮的家，逮捕了她，將她押到特列波夫府邸的一間牢房。舒瓦洛夫派了一名官員與她談判。此人是列瓦紹夫伯爵，“白銀老年人的卓越代表”。在這場鬧劇中不足為奇的是，他也是範妮的老情人。範妮説，“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沒有喝醉”，説不定也是第一次看見列瓦紹夫穿着衣服。範妮索要十萬盧布。列瓦紹夫開價五萬，條件是範妮必須歸還珠寶和文件、保持緘默並立刻離開俄國。她接受了這筆交易。

亞歷山大二世羞愧難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多麼煩惱，”大臣米柳廷寫道，“他一説到[尼古拉的]惡劣行徑給家族帶來的恥辱，就要落淚”。沙皇免去了尼古拉的軍職，宣佈他是瘋子，但給了他一筆津貼。

“感謝上帝，”康斯坦丁寫道，“當一個瘋子的父親固然艱難，但要是當一個罪犯的父親就讓我無法忍受了，那樣的話我的位置[海軍上將和國務會議主席]就全完了。”醫生報告説，尼古拉的心理不正常，但並沒有發瘋。他的父親“不得不感激地接受這個診斷”。但尼古拉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範妮寫了回憶錄《一個美國女人在俄國的浪漫史》。舒瓦洛夫禁止該書在俄國出版。後來她被從法國驅逐，遊歷了摩納哥、奧地利和意大利，一路風流韻事且獲利匪淺，後來勾引到了米拉菲奧裏伯爵，即意大利國王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的私生子。1886年4月，她默默無聞地在法國尼斯去世。

塔什干的“沙皇”

至於尼古拉，他永遠不會返回聖彼得堡，終身在帝國的偏遠地方度過，始終受到政府的監視。不過在很多方面，這個文化素養很高的登徒子其實是羅曼諾夫家族晚期最有才華的成員。他先是被流放到克里米亞，在這期間風流性子不改，與年輕的貴族女子亞歷山德拉·阿巴扎生了兩個孩子。她後來嫁給一位貴族，此人把這兩個孩子視作己出，撫養成人。

尼古拉搬到奧倫堡，娶了當地警察局長的女兒娜傑日達·馮·德賴爾。皇帝取消了他們的婚姻，把他派去薩馬拉。他從那裏開始組織科學探險，為一條橫穿突-厥-斯-坦的鐵路開展勘探，並研究草原的灌溉。他主持修建了兩條運河，其中一條因為設計問題很快被泥沙堵塞，但另一條很成功，能夠為134平方公里的土地提供灌溉。把這些不毛之地變成綠洲之後，他又幫助許多斯拉夫農民移民到這裏，開始新生活。

1878年，尼古拉大公關於中亞鐵路勘測的報告，上有他的親筆簽名

尼古拉大公出資建造的一條運河，約1913年

在塔什干（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他生活得像是那裏的沙皇，住在塞滿藝術品的宮殿裏。這些寶貴的藝術品如今是烏茲別克斯坦國家藝術館的核心組成部分。他還開始了一門新生意：他自己的電影院。這是中亞的第一家電影院。

尼古拉大公在塔什干的宮殿，建於1890年

尼古拉大公在塔什干的宮殿

尼古拉大公在中亞主持設計的運河之一的部分設施

但他還沒有失去不知節制的性慾。1895年，妻子娜傑日達不在身邊的時候，他用100盧布買了一個十六歲的哥薩克少女。她成了他的情婦，給他生了三個孩子。但娜傑日達永遠會原諒丈夫。1900年，他寫道：“我被一個美麗的女學生瓦萊裏婭·赫萊姆尼茨斯卡婭吸引了。”他娶了赫萊姆尼茨斯卡婭，但尼古拉二世撤銷了他的新婚姻。皇族中很少有人被允許去拜訪尼古拉。

十月革命之後，羅曼諾夫家族成員大多被殺害，少數逃往海外，而只有一個皇族成員得到了布爾什維克黨的容忍。在革命風暴席捲全國之時，尼古拉大公還在他位於塔什干的小王國過得優哉遊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是唯一被革命解放的羅曼諾夫家族成員。他長達幾十年的流亡結束了。1917年10月，布爾什維克黨沒收了他的所有產業，只留下了電影院，然後命令他離開俄國。但他病得太重。他請求布爾什維克黨允許他的妻子成為他的宮殿博物館的館長，她就在那裏一直工作到20世紀30年代。

1918年1月26日，布爾什維克黨處決尼古拉的親戚們的時候，這個堂吉訶德式的激進分子、科學工作者、成績斐然的建設者、藝術收藏家、電影院經理人和充滿男性氣概的浪漫主義者，死於肺炎，享年六十七。布爾什維克政府為他安排葬禮，塔什干的成千上萬平民百姓為他送行。

尼古拉與娜傑日達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阿爾捷米於1919年在俄國內戰中加入白軍，後來死亡；次子亞歷山大（1887—1957）有一兒一女，基里爾（1914—1992）和娜塔莉亞（1917—1999）。亞歷山大與妻子離婚後，基里爾和娜塔莉亞隨母親改嫁，改用繼父的姓氏安德羅索夫。兄妹倆一直生活在蘇聯，所以他們是十月革命之後僅有的兩個留在蘇聯的羅曼諾夫男性血統後裔。

1919年，基里爾和娜塔莉亞在塔什干

尼古拉大公與妻子的次子亞歷山大

尼古拉大公與妻子娜傑日達，約1917年

娜塔莉亞的人生也很傳奇。在俄國內戰中，她的全家待在中亞，覺得這樣比較安全。布爾什維克在為自己的生存而鬥爭，暫時還沒有注意到他們。等戰爭結束，基里爾和娜塔莉亞隨改嫁的母親搬到莫斯科，在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裏尋找安全。娜塔莉亞可能遺傳了祖父尼古拉的冒險精神，喜好驚險刺激，成為職業摩托車運動員。她是個“女漢子”，喜歡穿男裝，抽煙很兇，並且常常作摩托車特技表演，比如駕駛摩托車衝上一堵牆。但她的身份還是引起了秘密警察的注意。當局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被槍決，要麼成為盧比揚卡的工作人員。於是，羅曼諾夫皇族的公主，成了斯大林的秘密警察。

德國入侵蘇聯之後，在莫斯科保衞戰期間，娜塔莉亞擔任消防員，曾徒手捉住落地的炸彈，然後將其扔進沙堆撲滅。她還在民兵隊伍中當摩托車傳令兵，後來又為軍隊駕駛卡車。戰後她繼續作摩托車特技表演，一度是風靡全國的大明星。

尼古拉大公是羅曼諾夫皇族裏被流亡、排斥和“圈禁”的人。他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沙皇和父親懲罰他，不是因為他與來路不明的女人廝混，而是因為他給皇族帶來的恥辱。如果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偷竊母親的鑽石送給情人這種罪行不會那麼難以得到原諒，也許甚至會被一笑了之。羅曼諾夫皇族裏比他荒唐和淫蕩的人多得是，而有他那樣的才幹和品味（在中亞勵精圖治，推進現代化，促進農業發展；收藏藝術品）的人，在皇族中並不多見。如果尼古拉年紀輕輕沒有誤入歧途，也許會在更大的舞台上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不過，恰恰因為他沒有參與帝國政治，在布爾什維克黨眼中的罪惡尚輕，也許這是他得以在俄國壽終正寢，並且他的後代沒有受到迫害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