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超級大國正崛起, 但不是美國, 更不是中國”｜文化縱橫_風聞

伊恩·布雷默

美政治風險諮詢公司歐亞集團總裁

逸鳴 (編譯) | 文化縱橫新媒體

迦然 (審校) | 文化縱橫新媒體

【導讀】進入21世紀後，世界日益成為一個“沒有全球領導者的世界”。近期，號稱是世界最大的政治風險諮詢公司“歐亞集團”的總裁伊恩·布雷默撰文指出，由於全球政治架構與潛在的權力平衡不再保持一致，地緣政治正漸入衰退。這種地緣政治衰退並不能歸因於個別領導人，而是源於當前地緣政治格局的結構性特徵。

布雷默認為，當今世界存在一個以美國為主導的單極化安全秩序，同時全球化浪潮又使得經濟秩序日益多極化。二者之間的緊張關係引發了一系列圍繞經濟、政治而展開的激烈競爭。但是，隨着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以科技公司為主導的數字秩序正在迅速顯現，並取代政府成為規則制定和權力行使的主導者。無論是在俄烏戰場上，還是在美國的政治鬥爭中，甚至是涉及人類終極思考的領域，科技和科技公司的作用都有目共睹。顯然，科技公司已經成為地緣政治的重要參與者。

這一新生權力意味着，科技公司如何發揮效用，取決於其在大國競爭中所採取的立場與態度，無論是與政治結盟，還是保持獨立亦或是成為競爭舞台本身，科技公司主導的數字秩序都已悄然登場。作者提醒，人類世界的前景取決於科學技術對現有權力結構的改變、政府對科技公司的監管，以及，最重要的是科技領導者如何行使權力。下一個全球超級大國，或許，並不是“大國”。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原創編譯“技術革命的衝擊與重構”系列之三，****本文原載Foreign Policy網站（2023年6月17日），原題為《The Next Global Superpower Isn‘t Who You Think》。**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供諸君參考。

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

2023年第21期  總第126期

伊恩·布雷默 | 超出世人所想的下一個全球超級大國10:04

當世界不再是單極、兩極、多極，將會發生什麼？

************▍************誰在掌管世界？

對於年過45歲，而且成長在一個由兩個超級大國主導的世界中的人們來説，這曾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曾經，以柏林牆為界，美國及其盟友在一邊制定規則，而蘇聯則在另一邊發號施令。幾乎所有的其他國家都不得不在政治、經濟以及安全體系方面與其中一方結成同盟，那是一個兩極的世界。1991年，蘇聯解體後，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通過其在國際組織中的主導地位以及訴諸自身實力來決定結果，這是一個單極的世界。約在15年前，世界再次發生了變化，並且日趨複雜。美國無力再做世界警察，其他國家正日益強大，開始逐漸無視他們所不喜歡的規則，甚至試圖制定新的規則。這是一個“G-0”世界：一個沒有全球領導者的無極世界。

當全球政治架構與潛在的權力平衡不再保持一致時，三個方面共同導致地緣政治的衰退。

第一，**俄羅斯被排除在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之外。**儘管已是嚴重衰落，但作為一個前世界大國，俄羅斯對西方此舉極其憤怒，並將西方視為在全球範圍內的主要對手。不管大部分責任是在美國及其盟友身上還是在俄羅斯身上，事實如此，這就是我們的處境。

第二，**中國被納入美國所領導的機構中。**但這一行為基於這樣一種假設：隨着中國變得更加富裕和強大，他們也將會變得更加美國化（所謂美國化是指，一個奉行自由市場的民主國家，將願意在美國領導的秩序下成為負責任的利益關聯方，並遵守這一秩序的相關規則）。事實證明，中國沒有改變自我，而美國對此並未做好準備。

第三，**美國及其盟友忽視了數千萬感覺被全球化浪潮所拋棄的本國公民。**收入和工資不平等的加劇、人口結構和身份政治的變化以及新媒體技術帶來的兩極分化，進一步加深了他們的不滿。在被幾十年的善意忽視之後，這些公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對政府和民主本身產生根本性的不信任，反之，這又降低了領導者的領導能力或意願。

所有我們每天在新聞頭條能看到的地緣政治危機，包括俄烏戰爭、南海問題、伊朗和朝鮮的核問題，凡是我們能想到的，其中約90%都與上述三個方面導致的地緣政治危機存在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換言之，危機並非由個別領導人所導致，而是當前地緣政治格局的結構性特徵。

然而，無論好壞，地緣政治衰退都不會無休止地持續下去。即將到來的全球秩序與我們過去的世界將迥然不同。

（本文發表截圖）

我們將不再生活在單極、兩極或多極世界。為什麼？因為多維度的超級大國將不復存在，比如在各個領域發揮都全球影響力的國家。今天，美國和中國都不是超級大國，至少不是我們一直定義的那種超級大國。這意味着單一的全球秩序不復存在。相反，當今的世界是多重秩序，這些秩序間互相分離而又相互重疊。

首先，我們有一個單極安全秩序。美國是唯一一個可以向世界各個角落投送軍隊和軍事裝備的國家，無人能與之匹敵。與十年前相比，美國在當今安全秩序中的作用更加重要，事實上也更具主導性。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也使得歐洲對美國領導下的北約的依賴性達到幾十年來的頂峯。與此同時，俄羅斯在烏克蘭損失了大約20萬軍隊和大量關鍵物資，這嚴重削弱了俄羅斯的軍事實力。在西方的制裁下，俄羅斯將難以重建。

儘管一些國家擁有核武器，但實際上動用核武器無異於自殺。因此，美國是世界上唯一安全的超級大國，並且至少在未來十年內仍將如此。但是，軍事實力並不允許華盛頓為全球經濟制定規則，因為經濟秩序是多極的。美國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且充滿活力的經濟體，但是在經濟領域，全球權力正在被廣泛分享。

**儘管所有人都在談論新冷戰，但中美雙方在經濟上過於依賴對方，無法彼此脱鈎。**中美的雙邊貿易額不斷創新高，其他國家希望在獲得美國支持的同時，也不願失去不斷壯大的中國市場（很快將成為世界最大的市場）。如果無人願意開打，那就不會有經濟冷戰。同時，歐盟是世界上最大的共同市場，它能夠制定規則和標準，而這些規則和標準正是美國人、中國人和其他國家與之交易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日本仍可勉強算是一個全球經濟大國。印度經濟增長迅速，其在全球舞台上的影響力正在逐漸增強。

未來十年，上述以及其他經濟體的相對重要性將持續發生變化，但可以肯定的是，**全球經濟秩序將繼續保持多極狀態，而安全秩序和經濟秩序之間存在着緊張關係。**美國希望將越來越多的經濟領域定義為對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的領域，並向其他國家施壓，要求其調整政策且與美國保持一致，包括半導體、關鍵礦產等等，可能很快還會包括TikTok。中國則希望利用商業和貿易力量來擴大其外交影響力。歐洲、印度、日本和其他國家都希望確保安全和經濟秩序不會被對方所主宰，他們很可能會成功。

這就是我們已然看到的兩種世界秩序。但是，數字秩序這一正在快速顯現的新秩序，其影響力將迅速超過其他秩序。與過去和現在的所有其他地緣政治秩序不同，科技公司將取代政府成為制定規則和行使權力的主導者。

俄烏戰爭期間，北約在武器、情報和士兵訓練方面幫助烏克蘭人保衞他們的祖國。但是，如果西方科技公司沒有在戰爭的早期迅速出手相救，幫助烏克蘭抵禦來自俄羅斯的網絡攻擊、協助烏克蘭領導人與前線士兵溝通，俄羅斯很有可能會在幾周內讓烏克蘭徹底“離線”，從而有效地結束（並贏得）這場戰爭。可以説，如果沒有科技公司及其在新數字秩序中的力量，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就不會在今天繼續掌權。

科技公司決定了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在再次競選總統時，是否可以在沒有過濾器的情況下對數億人實時直播説話。沒有社交媒體及其宣傳陰謀論的能力，就沒有2021年1月6日的美國國會大廈暴亂，沒有渥太華的卡車司機騷亂，更沒有2023年1月8日巴西的衝擊國會事件。

**科技公司甚至定義了我們的身份。**我們過去常常疑惑，人類的行為主要來自於先天的還是後天培養的結果？這一困惑將得以解答。今天，人類行為既是天生的稟賦，又是後天培養和算法的結合。數字秩序正在成為決定我們所思、所欲、所為以及如何生活的關鍵因素。

科技公司積聚了驚人的力量，以至於它們已經成為地緣政治的參與者。這些以營利為目的的組織，已經控制了經濟、社會和國家安全的方方面面，而這些領域長期以來都是國家的專屬領地。它們的行為決定直接影響着全球數十億人的生活、行為甚至思維模式。它們也在日益塑造着由政府運作的全球環境。但是科技公司將如何使用這一新的力量呢？存在如下三種可能的情況。

第一，如果美國和中國的領導人繼續在數字領域採取更加有力地維護自身利益的措施，同時科技公司與其所在國政府結盟，我們最終將陷入中美之間的一場科技冷戰。數字世界將一分為二，其他國家將被迫選邊站。隨着這些脱鈎的戰略技術成為國家安全和全球經濟的制高點，全球化將會面臨分裂。

第二，**如果科技公司致力於全球增長戰略，拒絕與政府結盟，在實力競爭和數字競爭領域之間保持距離，那麼我們將看到一個新的全球化的數字秩序。**科技公司將在數字領域保持至高無上的地位，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將為利潤而相互競爭，並與政府爭奪地緣政治權力，正如目前的世界大國在經濟和安全秩序等領域爭奪影響力一樣。

第三，如果數字領域成為大國競爭的重要舞台，那麼政府的權力將會受到科技公司權力的持續侵蝕，數字秩序本身將成為主導性的全球秩序。倘若如此，我們將會有一個後威斯特伐利亞世界，即**由科技公司作為21世紀地緣政治的核心參與者所主導的技術極****（technopolar）**秩序。

上述三種情況都完全有可能發生。我們最終會走到哪一步，將取決於人工智能的爆炸性發展如何推動現有權力結構的變化，政府是否有能力和意願對科技公司進行監管，以及最重要的是，科技領導者如何使用他們新獲得的這一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