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桑絲綢:從文明的源頭走來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7-02 18:12
中小學生們的養蠶熱情正捲土重來。前陣子,我信手寫了幾篇養蠶文,竟也引起了遠在北京、福建等多地老友關注,養蠶話題一下子就勾起了大傢伙説話的興致。一番無聲而熱烈的談論之後,我獲悉原來各家的娃都時興養這“寶寶”,而我家養得算是比較出眾的。
誠然,養蠶現已成為許多學校老師課外佈置的興趣作業,不失為讓學生體驗傳統文化的有效的教育手段。只是,我不知學校老師能在多大程度上向學生們講解有關蠶桑絲綢的文化。反正,我上學那會兒養蠶就是個單純的課外作業,單純為了養着玩的。現在想來,徒留遺憾。想着彌補,所以就寫下了這一篇。若有不妥之處,敬請指正。

話説中華文明悠悠五千年,養蠶、織綢就是從那偉大的文明源頭一起走來的。蠶桑絲綢在中國的起源實在是有中國獨特的文化背景。暫且拋開那些桑蠶起源的民間傳説,而是從先民對桑、蠶、繭、絲、綢等各個步驟、各種形態和各個中間產物的認識,可讓我們更加直觀感受到蠶桑絲綢在中國文化中獨特而重要的地位。
眾所周知,蠶的一生經歷了卵、幼蟲、蛹、蛾四種狀態的變化,期間還有眠與起,整個過程充斥着靜與動之間的轉化,使人聯想到“天地生死”這些傳統文化中最為凝重的問題。在初民的思想意識裏,卵無疑就是生命的源頭,孵化成幼蟲就如生命的誕生,幾眠幾起猶如人生起起伏伏的若干發展階段。
蛹,則可看成是原生命的死,或軀殼的消亡,而蛹化蛾飛翔就是死後靈魂的去向。三國末期著名文學家張華(232年—300年)在他的《博物志》上説“蛹,一名魂”,正是此意,蛹就是靈魂,是精神,是通向不死的過度形態。
中國古文字中有一右文説,指形聲字中,同聲不同形的字通常有着不同的形態,但有相關的意義。所以,與“蛹”有着內在密切關聯的是“俑”。也就是説,蛹和俑之間形態雖不同,一為蟲,一是人,但其意義相通。“俑”是隨葬時埋下去的木桶、石俑、陶俑之類,其原義大概與蛹有關,都是死後的軀體。
在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距今約7000年至5000年)墓葬中,有一半左右採用甕棺葬,埋於房基附近;甕棺葬中有很大部分在甕上留孔,估計是讓其靈魂自由昇天之意。這種想法或許來自蛹經七日之後化蛾破繭而出的聯想。後來,人們又把得道昇天稱為“羽化”,也是源於蠶蛹化蛾的聯想。
蠶的變化尚且被古人看得如此神奇及重要,蠶賴以生存的桑比蠶的變化更顯得神聖。
從記錄有限的上古史來看,桑林不但是蠶的棲息地,而且與先民生產生活有着密切關係。古人所有行為和活動其實不外乎兩類:一,求本人生存,就是本人要活下來,要吃要穿,糧食豐收;二,求本族羣的生存,必須繁衍後代。所以,桑林中的活動也對應有兩類:一是在桑林進行祭天求雨,以求豐收;二是在桑林中進行男女幽會,祭高禖神(生育之神),以求子孫。

(山東夏津千年古桑林)
桑林作為上古時期男女幽會之地,以《詩經》中的記載最為豐富。如《小雅・魚藻之什・隰桑》雲:“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這裏的“君子”意指女孩子。
再如,《魏風・十畝之間》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行與子還兮。”“桑者閒閒”指採桑葉的人悠閒自在,“行與子還”即把喜歡的女孩子帶回家去,這就很像今天一些少數民族地區的“三月三”節俗。
最明顯的記載應該是《鄘風・桑中》:“愛採唐矣?沫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桑中》是一首產生於兩千多年前河南汲縣一帶的情歌。歌的內容是藉助於一個小夥子自問自答兼回憶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我們今日再誦這首情歌時,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天真活潑、淳樸憨厚的小夥子形象。他,攜帶着採集工具,在燦爛的陽光下,在平坦的大道上,跨着輕鬆的步伐,歡快地前行着。五彩絢爛的田野,嚶其鳴矣的鳥聲,勾起了他回憶與一位姑娘幽會的往事。
懷春之情逗出了小夥子的詩興,他高興地唱了起來:“到哪兒去採唐(一種菜名)呀?到朝歌的鄉下啊!猜猜我在想誰呀?漂亮的姑娘孟姜啊!邀我在桑林中相見喲!又到角樓邊密談喲!還送我到淇水的岸上喲!”
這種風俗在當時一些藝術作品中也有反映,大量戰國時期的青銅器上都有采桑宴樂的圖像,上面刻畫的就是桑林中男女相會並祭高禖的情景。這些故事似乎説明了一種情況:在桑林中,神特別平易近人好溝通。
至於以桑林作為求雨場所,最為著名的例子是“成湯桑林禱雨”。許多文獻對此都有記載,如《呂氏春秋・順民》中説:“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於桑林。”曾有人指出,“以身禱於桑林”是為了求得蠶桑茂盛。我認為不妥。如果是五年不收,人們更缺的是糧食,作為剛征服夏的新領袖商湯先要求的也是糧食,不會只去求絲綢。所以,桑林只是“禱”的場所,不是目的。正如東漢高誘在註釋《淮南子》時説:“桑林者,桑山之林,能興雲作雨也。”因為桑林能夠通天,能夠求雨。

(株洲湘江岸上古桑林)
由於桑林十分重要,人們進而從桑樹中想象出一種神樹,稱之為“扶桑”——太陽棲息的地方。扶桑又作“搏桑”“空桑”,其意為大桑樹。《山海經・海外東經》雲:“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
神樹扶桑的概念最遲在商王朝盤庚至武丁時期就已形成,在四川廣漢三星堆商代遺址出土的銅樹中就有兩枝被確定為扶桑樹。銅樹下為喇叭狀樹座,樹幹筆直,上出九枝,枝上及樹頂各棲一鳥,並有銅龍、鈴、花、葉等掛飾。
後來,扶桑的形象常見於戰國秦漢藝術品中。湖北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上面也有扶桑圖像。這棵扶桑是一巨木,枝葉對生,四枝末稍各有一個太陽,主幹正頂上也是一個太陽,但其中有一個太陽被樹下的后羿射中而化成了大鳥。
值得注意的是,大量漢畫石上亦有扶桑樹的形象,如山東武梁祠畫像石、江蘇沛縣古泗水畫像石和山東安丘畫像石上均有馬車、鳥(即太陽)、后羿及扶桑的形象,扶桑樹上甚至還掛有一個採桑籃,樹下還有采桑婦的形象。在許多古代的傳奇故事中,有些採桑婦還不由自主地充當了泄密者。
蠶與桑均非等閒之物,由此得到的絲綢自然不會是普通的織物,穿着絲綢必然會利於人與上天的溝通,也就是説,我們平時所説的“作繭自縛”並不一定是壞事,在當時應該是靈魂昇天的必由之路。人們在死後直接用絲織物或絲綿包裹屍體,等於用絲質的材料做成一個大繭子,有助於死者的靈魂昇天。所以,絲綢最初的用途是做屍服,即人死後穿的衣服。但這種衣服並無兇意,反而是吉意,它是讓靈魂昇天的必需工具。

(三星堆扶桑銅樹)
目前所知,最早的絲織品實物出自河南滎陽青台村和汪溝仰韶文化遺址的甕棺葬之中,為包裹兒童屍身之用。此後有關的葬俗記載證明了這一點。
《禮記・禮運》載:“治其麻、絲,以為布、帛,以養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以其朔。”治麻以得布,布以養生,治絲以得帛,帛以送死。這裏已把布和帛的功用區分開來,布用於大量消耗的生前服飾,而產量稀少的帛主要為一生一次的死後享受,這也實實在在地體現了“死者為大”的傳統思想。
後世隨着絲綢生產的發展,養老亦逐漸多用絲衣。《孟子・梁惠王》的“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説的就是這個。家宅附近多種些桑樹,養蠶所得到蠶絲就可以做成老人的衣服,這不僅是對老人表示尊敬,而且也是因為年紀大了,需要多與上天溝通,慢慢習慣走上升天之路,大概也隱含有“作繭自縛”的意味。
除用作屍服外,早期絲綢的第二個主要用途是作祭服。《禮記・月令》:“蠶事既登,分繭稱絲效功,以共郊廟之服,無有敢惰。”説明勤懇勤懇躬桑親蠶所得之絲主要供郊廟祭祀之服。《禮記・祭義》中更詳細記載了養蠶獻繭的儀式以及作衣目的。
絲綢的第三個用途是作祭祀時用的物品。這裏包括兩類:一是帛書或帛畫,一是與青銅、玉等禮器同等地位的絲織禮器。其用意應是把絲綢當作一種載體——通天之路,把書畫於絲綢上的內容或是其中包裹的物品傳達到另一世界。如兩湖地區出土的龍鳳婦女帛畫、御龍人物帛畫以及馬王堆一號、三號漢墓中出土的兩幅帛畫等,都是用於引導死者靈魂昇天的,也用於事鬼神。
此外,帛書也用於書寫兩國之間的盟書,《左傳・哀公七年》曰“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這裏説的歷史有名的“塗上之會”正是夏代之始,成語又云“化干戈為玉帛”。在當時,玉和帛均是書寫國書的材料,寫後或埋在地下,或以火燒焚,表示可以上達於天。

(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局部)
在現代考古挖掘殷商青銅禮器的過程中,經常可以發現青銅禮器由絲織品包裹後入葬的痕跡,這裏的青銅器可不是需要保護才使用絲織品包裹的,而是絲綢被當作把青銅器快遞給上天的“傳送帶”。
由上述可知,早期絲綢並非用作日常服飾,而主要是“事鬼神而用之”,有着特殊含義。在這種情況下,育桑養蠶也要懷着一顆虔誠的心進行。因為蠶是一種非常嬌弱的生物,極易受到自然界惡劣環境的傷害,為了保證天地之路暢通,為了使人們所敬重的蠶蛾能生生不息,先民們開始建立蠶室,以精心飼養它們。《夏小正》曰:“妾子始蠶,執養宮事。”此宮即為蠶室,宮事也就是蠶事。
隨着春秋戰國時期絲綢生產力的提高、人民思想的解放以及等級觀念的鬆懈——特別是秦末農民起義領袖陳勝發出的那一聲震撼千古的著名質疑,絲綢的使用也不再囿於特殊種姓的小圈子,逐漸得到普及,開啓一個新的服飾傳統而演變至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