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無需辯護的文科辯護_風聞
张无忌-国家兴亡,吾辈之责。07-02 09:10
《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 [英]喬·莫蘭 著 陳後亮 寧藝陽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鄒賾韜
歷史學專業同仁若在親朋歡聚時介紹自己的學業方向,大多會被問及兩個問題:“你會鑑寶嗎?”“出來有工作嗎?”招聘季,網絡上“文科生賣慘自述”星火燎原,引爆一輪又一輪流量熱點。喧鬧過後,逐漸陷入“同情疲勞”的網友不禁發問:“大學為什麼要開文科?”慢慢掉入“自我懷疑”的、為“孔方兄”甚或“餬口錢”感到焦灼的文科同學,也在捫心自問:“怎麼就進了‘天坑’?”
“用與無用”,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回應“為什麼要學文科”質疑時的經典話語,也構成了多數知識分子乃至社會公眾思考文科存在意義的基本程式。然而當“情懷”熱浪退去,“麪包”現實嚴峻,“無用之用”的詮釋和定位,似乎很難撫慰人文研究金字塔尖之下的普通文科生,更無從激起大眾的共鳴。文科的存在本無需辯護,真正值得並迫切需要思索的,應當是“我們該以怎樣的文科因應時代、塑造價值”——這,恰是為文科做出的最佳辯護。
文科應勇於並善於“預流”
出於對“輝格主義”的忌憚,文史哲研究者大多不願涉足“古今相映”的研究課題,小部分學人還在情緒上和行動上“排斥”那些能夠與當前社會、文化進展產生對話的議題。純學術值得最崇高的敬禮,但是,純學術不該是“玻璃罩子”裏的自娛自樂。“純”的正解,理應是動機的純真(科學求實)、研究過程的純淨(嚴謹中立)、研究闡釋的純熟(自圓其説)。
1930年,史學泰斗陳寅恪在《敦煌劫餘錄序》裏倡導了史學研究的兩條價值觀——“預流”與“發覆”。被後世傳頌甚廣的“預流”説,概言之就是要迅捷捕捉時移世變(“新材料”亦歸入其中),開展“氣象一新”的學術工作。陳寅恪身體力行了“預流”的主張。羅志田的《風雨雞鳴:變動時代的讀書人》,重温了在抗日戰爭這一鉅變中,陳寅恪變換主攻方向的來龍去脈:“在新舊中西纏繞糾結的近代中國,最具啓發的歷史時段恐怕更多在魏晉隋唐。故他的學術轉向,既有早年的淵源,也有更直接的現實原因。”入世的問學發願與“出世”的治學嚴謹絕非對立,這點在《風雨雞鳴》一書中對其他近現代文科學人生涯的描繪里亦俯拾皆是。
良好的文科“預流”要兼具深刻性與先導性。俯察人視而不見的“微事大義”,仰觀人見似未見的“宏旨機妙”,如此文科,又有誰能駁倒其存在的必要性呢?
今天的文科,直面着全新的要素、嶄新的世界、更新的人類,同時也懷揣着如故的總體理想——實現人的充足尊嚴與充分發展。這意味着,當代中國乃至全世界文科的“預流”,都要作答“當前人的價值是什麼”以及“怎樣在湍流中鞏固、昇華人的價值”這兩道“時代之問”。日本學者吉見俊哉的《“廢除文科學部”的衝擊》一書面向“時代之問”,提出了“創造價值型的有用性”概念,並稱“一旦發生作用,社會將重新審視原有的價值尺度,或是創造出新的價值尺度”。價值觀“分崩離析”愈演愈烈的人世間,正翹首以盼“創造價值型的有用性”早些見效,理順亂麻。
文科應注重整體與融通教育
古代文學方向的學生不識近代中國的新陳代謝,鑽研西方哲學領域的學子不諳“子曰詩云”的曼妙意境。近代以來文科學術的專門化,極大豐富了各個學科的內部圖景,同時也無情撕毀了經緯相連的“人文科學”圖卷。另一方面,如果將百年前近代大學歷史系基礎課單,與當下普通院校歷史專業課表並置對看,則學脈相承的積極面下,可能也暗藏着更新阻滯的縷縷隱憂。
文科教育需要轉型已是業內外普遍共識,那麼,應該怎麼“轉”?
首先,文科教育要對照現實世界的複雜整體,重組講授的內在結構。英國學者喬·莫蘭在《跨學科:人文學科的誕生、危機與未來》一書中談到:“跨學科不是近幾年來從外部接管人文學科的最新發展,它深植於學科本身的複雜性質和歷史,特別是諸如文學研究的多元領域。”這提示我們,中文系課堂上的小説評析,可以在學科框架內的“作家流派”“敍事類型”之外,引導學生關心並追尋小説背後的歷史場景、情感醖釀、德性拷問。同理,歷史系的課程,應該有更多電影賞析、創意寫作等“人文體驗式”的參與。這樣培養出來的文科生,擁有“發現好問題、解決大問題”的素質,是對文科“死記硬背”舊貌的刷新或曰再造。
其次,呼應前文提到的“預流”,文科應汲取時代前進的各類養料,在普遍為“過去式”的語境裏發掘新問題,最重要的是樹立起與時代同聲相應、肝膽相照的新問題意識。21世紀前20年的學術史充分表明,時代給予而今文科的最大契機,正是跨學科融通——橫跨自然與人文範疇的真誠對話。全球人文研究者多已自覺地“跨出領域看領域”。但囿於內外阻礙,文科的“跨學科”融通還明顯處在“重方法”而“輕思維”的初級階段。《跨學科》演示了一組當前“跨學科”者普遍感到困惑的矛盾:一方面文科積極出圈,“生態批評試圖彌合科學與人文之間的鴻溝,借鑑自然科學,尤其是生物學的最新觀點,來閲讀文學和文化文本”;而另一面,參與文科轉型的“進化生物學、遺傳學和神經科學的方案,疑似有知識帝國主義而非跨學科之嫌,因為它們試圖僅從自身角度理解其他學科的關切”。
融通是必須且必然的,但浴火於“跨學科”熔爐中的文科,如何才能“脱胎換骨”而不是“粉身碎骨”?《跨學科》一書沒有給出滿意的答案。這條文科的涅槃路,仍然道阻且長。
文科應“厚培小眾”並“面向公眾”
曾有位師長在課堂上興嘆“文科生並非太多,是太少了”,稍作停頓後,師長又補充道:“我説的太少,是指那些真正把專業學精、又有創造力的學生。”或許我們要暫時屏蔽招聘市場上那烏泱泱的“文科生”人羣,檢視一番文科生走向社會之際的“理想面目”。
不同於技術人才培植,文科才俊養成的當下處境是極為嚴峻的——“無所不通”又“轉瞬即知”的互聯網人工智能時代,信息傳輸性質的知識宣講正變得愈發綿軟。站在大學講台上的為人師表者,或多或少對這場肉體“腦海”對壘技術“藍海”的不對稱比拼,心有慼慼。要讓文科生學得網上搜不到、“AI”拼不出、一生忘不了的那些東西,這是文科“講台不塌”“教授不死”的前提。
《“廢除文科學部”的衝擊》給出了一套讓“知識去中心化”不再威脅文科存在意義的教學策略——推廣“‘攻擊我!’課程”。此法要求學生課前充分精讀研討文獻,並在課堂上批判性分析相關文獻從問題提出,到實證建構,再到結論提煉等各環節的經驗教訓。相當於教師帶領學生,站在“知識生產者”(非念讀、記誦“被生產者”)位置,把專業經典文獻的研究進路重走,甚至是帶着科學懷疑精神“再訪”了一趟。《“廢除文科學部”的衝擊》指出,“‘攻擊我!’課程”要求教師細緻入微、緊追前沿地高質量備課,如此文科課堂的體驗感與充實度均能獲得躍升。更重要的是,“‘攻擊我!’課程”會激勵學生在無形間增長科學求真的勇氣、有效發問的底氣。在“教學相長”中切磋琢磨,最有望“厚培”出專業水準與社會適應力齊頭並進的優秀文科生。
《“廢除文科學部”的衝擊》直白道出了“文科無用”思潮的負面慣性:“文科學部學到的東西既無法幫助就業也賺不到錢,因此最是無用。人們即使嘴上不明説,但內心都覺得事實的確如此。這種想法普遍存在於廣大國民之間,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如是,為了阻止“無用——無人——無用”的“雪球”越滾越大,在向內“厚培小眾”之外,文科生也應勇敢跨出以“無用之用”自我框限的“舒適圈”,向外“面向公眾”。這不單關乎文科在生源“入口”的吸引力,也牽連着文科在社會“出口”的存在感。
文科達成“把錢變成紙”與“把紙變成錢”的良性循環,可能且必要。近年間,“人文經濟”展翅騰飛,文科“社會化”迎來了寶貴的窗口期。“國潮美學”浪花朵朵,“讀詩晚安”助人無數,博物館、圖書館、藝術館被觀眾越來越多地“用腳投票”,成為休閒迭代升級的棲心空間。這一切都昭示着文科成果只要善加轉化,必將豐富人們的理想生活,也暗示着在這個“人被重新體認”的時代,文科可以更多地運用自身專長創造公共價值,能夠更為自信且基於市場公信地給豐富精彩的文化衍生產品“標上個好價格”。
在瞬息萬變成為時代基調的今天,文科生連同培養他們的文科教育,都必須在積極應變中實現價值的不減、意義的不衰、機遇的不失。駭浪滔天,文科生對人文精神的信仰、對人文寶庫的守護、對人文關懷的踐行不能變。中流擊水,文科生髮問的敏鋭性、智識的充盈度、表現的吸引力,要起得一浪更比一浪高。這是社會對人文科學的希冀所在,也是人文教育許諾給每位文科生的希望所在。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