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時報丨俄羅斯的新路?_風聞
听桥-07-05 16:48

2023年6月24日,普京宣佈瓦格納集團的行動是叛變,並誓言加以平息,同日,聖彼得堡郊外,一幅瓦格納集團招募廣告的招貼畫被從高速公路的巨幅廣告牌上撤下。圖源: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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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新路?
羅伯特·瑟維斯(Robert Service)
絕大多數政變像閃電那樣打擊政府,雷聲是隆隆的餘震。葉夫根尼·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的兵變卻不走尋常路。幾個月來,他高聲抗議俄羅斯官方領導層,而且,作為私人軍事公司瓦格納的指揮官,他有能力在俄羅斯政治的天際線上製造一道巨大的裂縫。
但他的夏季雷暴24小時內就平息了。雙方死亡人數都很少,普里戈任叫停了俄羅斯 M4高速公路上的車隊,那裏距離莫斯科不到400公里。在解除他的瓦格納僱傭兵的叛變任務後,他抗議説,他從未打算將弗拉基米爾·普京趕下總統權力的巔峯。那些僱傭兵是他的僱員,他用自己享有國家鉅額補貼的資金為他們支付薪水。
相反,普里戈任宣稱,他原本是想將他的大敵即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和總參謀長瓦列裏·格拉西莫夫趕下台。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加上了不少其他抱怨。他剛在烏克蘭東部作戰,在那裏,他的士兵成了俄羅斯軍隊的先鋒。他在通訊應用程序Telegram上宣稱,發動烏克蘭戰爭的整體理由不足。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早就當選為希望與克里姆林宮達成和解的候選人。早在2019年,澤連斯基就在尋找機會,試圖結束在烏克蘭東部的作戰。

6月22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普京和國防部長紹伊古(敬禮者)在一場戰爭紀念活動中。圖源:AP
普里戈任對那些因供應軍需而獲利豐厚的俄羅斯商人怒不可遏。根據俄羅斯目前的立法,他原本會因那些咆哮而身陷囹圄。他不只稱烏克蘭戰爭是一場戰爭,而非“特別軍事行動”,還嘲笑發動戰爭的決策,並暗示必須立即徹底調整當前的政策格局。
普里戈任否認他有任何除掉普京的打算,但哪怕他講的是實話,瓦格納的車隊只要抵達目的地莫斯科,就會導致某種形式的政變。瓦格納派的成功可能令普京淪為一個顫抖的傀儡,任由普里戈任操縱。但在達到任何這樣的結果之前,一切就已結束。
瓦格納兵變事件暴露了什麼
唯一的謎團是,普京究竟是如何未能見證任何事情發生的,至少在我們上週末見證的規模上。和其他每一個俄羅斯人一樣,幾個月來,他早就聽過普里戈任有關國防部和總參謀部“卑鄙小人”的高談闊論。普里戈任的衝動和不妥協是聲名狼藉的。當自己的員工達不到他的要求時,他甚至會野蠻毆打他們,血腥懲罰的故事廣為流傳。(上週末,指莫斯科時間6月23日至24日的差不多24小時之內。——譯註)
但普京犯了一個關鍵錯誤,他認為普里戈任是可塑的門徒,沒有能力背叛自己的恩人。他們都來自列寧格勒,即現在的聖彼得堡。普里戈任曾是職業罪犯,有在監獄服刑。但他學東西很快,在脱胎於前蘇聯墳墓的俄羅斯,發現了大量自肥機會。他創辦了一家餐飲企業,憑藉自己強硬的背景,他擅長保護自己的利益,並將競爭對手逐出市場。

2011年,葉夫根尼·普里戈任在他莫斯科郊外的餐廳為普京服務。圖源:AP

2023年5月,普里戈任出現在他的Telegram頻道上,誓言要“走到最後”,推翻俄羅斯軍方領導層。圖源: Getty Images
普京本人曾在聖彼得堡擔任高級市政管理職務,與當地黑社會存在有利可圖的聯繫,普里戈任是他的創業夥伴之一。後來,普京移居莫斯科併成為俄羅斯總統後,普里戈任組建了龐大的水軍隊伍,代表普京向全世界發送虛假信息。當俄羅斯外交政策需要一支非官方的武裝隊伍在利比亞、敍利亞和中非開展行動時,普里戈任自願穿上軍裝,領導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
那些年間,普京與普里戈任合作密切。當普里戈任斥責一些人發戰爭財時,他對自己作為有特權的俄羅斯軍方糧食供應商所賺到的錢保持沉默。與此同時,普里戈任對俄羅斯國防部和總參謀部的抨擊,有助於維持普京分而治之的遊戲。黨貴族高層忙於內部爭奪晉升機會的鬥爭,沙皇就可以安心躺在牀上休息了。
但6月初,當普京被迫在紹伊古和普里戈任之間做出選擇,宣佈強行將瓦格納派納入正式武裝部隊時,他嚴重擾亂了權力的平衡。普里戈任被要求服從紹伊古的命令。普京早些時候不斷讚揚瓦格納部隊在戰場上的英勇和效率,但眼下,他計劃剝奪他們的自主權。
對長期一心謀私利的普里戈任來説,這是一個難以容忍的要求,他認為自己有辦法平息。羅斯托夫(Rostov-on-Don)很快被佔領,一支由久經沙場的瓦格納派組成的長長車隊,從南方急速向沃羅涅什河(Voronezh)市挺進,其間未遭阻擊。正如普京正確解釋的那樣,這已將俄羅斯置於內戰的邊緣。
這一慘敗暴露了俄羅斯國家權力的內在面相。除非普里戈任有理由指望在由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把持的俄羅斯軍隊那裏收穫廣泛的同情,否則他幾乎不會發動兵變。現役士兵和軍官比普通俄羅斯人更清楚戰爭對俄羅斯的影響有多嚴重。這意味着,普里戈任最近有關必須正視普京災難性決策後果的雷霆之怒,有可能動搖俄羅斯戰鬥部隊的士氣。

6月24日,瓦格納戰鬥人員準備離開羅斯托夫時,圍觀者拿出手機拍照。圖源:Getty Images

一位旁觀者與普里戈任自拍。圖源:AP
普京毫不掩飾,是他自己獨自做出了那一決定。事實上,他已陶醉其中。2022年2月21日,就在入侵開始三天前,有關他的意圖,普京戲弄並羞辱了他的聯邦安全會議(Security Council)成員,且在網上發佈了一段他如何實施脅迫的視頻。安全會議成員不得不正襟危坐,照顧受傷的自尊心。
普京的蜕變和他身邊的小圈子
所以眼下,普京本人是不自在地執掌總統大位,佔據着他自造的一個政治無人區。
新冠疫情期間,他的硬漢形象已悄然受損。他不再與外國訪客進行展示肌肉力量的握手,轉而通過電話交流。他通過視頻電話向他的內閣發號施令。假如有人想見他,他們必須提前待在醫療檢疫隔離區。習近平和亞歷山大·盧卡申科是例外,但通常,來訪者坐在一張相當長的桌子的另一端已經是慣例。即令如此,他與公眾的疏遠仍成了一個流行話題,他也開始了從克里姆林宮超人到顫巍巍的農村居民的蜕變,不再是以前活力四射的柔道冠軍或冰球業餘愛好者了。
烏克蘭戰爭對普京的權力和地位的破壞超過了新冠疫情。直到2022年2月,他才最終掌握了國家機器。那些不願接受他有關俄羅斯未來願景的人士早就被革職。一些好鬥的所謂寡頭,如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和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早已被拋棄。

去年,普京與國防部長紹伊古(左二)在他的長桌上舉行了一次會議。圖源:Getty Images
別列佐夫斯基在英國獲得庇護,但在2013年去世時情況仍未確定。霍多爾科夫斯基選擇留在莫斯科,但在逃往國外之前遭到逮捕。
2004年,普京第一屆政府的總理米哈伊爾·卡西亞諾夫(Mikhail Kasyanov),因反對普京希望他推行的緊急政策計劃而被趕下台。2015年,自由派政治家鮑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在克里姆林宮附近的一座橋上遭到謀殺。2020年,反對派活動家阿列克謝·納瓦利內(Alexei Navalny)中了神經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的毒;他在德國康復,但仍在返回莫斯科後受審,並被投入一座監獄,至今仍被關押在那裏。
儘管發生了這一切,但在那些樂意遵從他的路線的人看來,普京仍是忠誠的老闆。對順從且勝任的手下,他會確保給予豐厚的回報。他的領導層享受着豪華公寓和高端生活。哪怕他們不能再將豪華遊艇停在法屬裏維埃拉,他們的銀行賬户也會因權力的收益而鼓脹。
一些自由派人士也屈服於誘惑,放棄了他們的政治信條。作為葉利欽總統的最後幾位總理之一,謝爾蓋·基裏延科(Sergei Kiriyenko)放棄了他畢生奉行的自由主義,目前擔任普京的第一副幕僚長。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已搖身一變為政策鷹派。梅德韋傑夫曾在2008年至2012年間獲普京允許,擔任俄羅斯總統,並曾謀求與西方建立合作框架。梅德韋傑夫魯莽地談到,假如遭遇前所未見的困難,俄羅斯將摧毀波蘭,並使用核武器。
至於安全會議秘書尼古拉·帕特魯舍夫(Nikolai Patrushev),他總是比普京本人更大聲地喊出自己的反西方論調,他的影響力已穩步上升。普京鍾愛的度假夥伴紹伊古已被任命為國防部長,以提高武裝部隊的效率,儘管有普里戈任的嗤之以鼻,紹伊古仍度過難關,得以留任。
這樣,普京身邊就有了忠於他的一個小圈子?我是懷疑的。正如普里戈任以其兵變震驚了俄羅斯和世界,統治精英中的其他人士也有能力採取行動,因為他們認識到,普京正帶領這個國家步入地獄般的絕境。他們都習慣於清醒地思考地緣政治環境,前聯邦安全局局長帕特魯舍夫更是如此。從聖彼得堡起,普京就將他帶在身邊,若非冰冷的計算器,他就什麼都不是。

2021年5月9日,莫斯科紅場,俄羅斯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左)與前總理梅德韋傑夫。圖源:Reuters
還有梅德韋傑夫這樣精力旺盛的風向標,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也可能不是他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一個温順的技術官僚。但誰知道呢?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對採取狠辣手段畏首畏尾。這一刻或許會到來:假如普京不改變他的政策和行為,或者不會悄然離去,他們將證明他們有的是集體脾性,可以告訴普京離去的門在哪裏。
俄羅斯現代史上的政變
那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也沒有一場政變是。俄羅斯現代史上最輕而易舉的政變是1917年的二月革命。當時,羅曼諾夫王朝的準獨裁泡沫破裂,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應議會政客的要求提交了退位申請,與此同時,街頭示威讓戰時彼得格勒的正常生活陷入停頓。1917年十月革命中,共產黨人奪取了政權,之後他們面對一場嚴重威脅,這一威脅並沒有因隨後內戰爆發而結束。在一個工業部門罷工、農民起義加劇的時代,1921年喀琅施塔得(Kronstadt)海軍守備部隊在彼得格勒附近海域發動的那種反共兵變有可能像野火一樣蔓延。列寧和托洛茨基不得不實施殘酷的軍事手段,鎮壓叛亂。
蘇聯穩步實現了和平,但共產黨自身依舊處於不安狀態。1924年列寧去世後,約瑟夫·斯大林地位蒸蒸日上,他密切關注那些對他表達了關切的人。他不止一次提交辭去黨職的報告,主要是試圖看看是否有人有勇氣接受他的辭呈。而且,一旦鞏固了自己的無上地位,他就乘勝出擊,在隨後幾年間謀殺了自己的主要挑戰者托洛茨基、列夫·卡梅涅夫(Lev Kamenev)和格列高利·季諾維也夫(Grigory Zinoviev)。
斯大林成了一位令所有為他工作的人都驚恐萬狀的蘇聯獨裁者。但1953年,某種類型的政變發生了:他在莫斯科郊外昆採沃(Kuntsevo)的別墅中昏倒後,他仍健在的同事選擇了拒絕進行醫療干預。斯大林陷入無意識狀態,隨後去世。1964年,他的繼任者赫魯曉夫本人在政治局的一次投票後失去了職位。他的同志們早就受夠了他的傲慢、經濟管理不善和對古巴導彈危機的屈辱處置。赫魯曉夫為自己能毫無顧忌地同意離開而自豪。
政變有賴於強悍的神經和組織者的冷酷無情。1991年8月,克格勃主席弗拉基米爾·克留奇科夫(Vladimir Kryuchkov)發動了一場針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的政變。謀劃政變的人認為,戈爾巴喬夫改革共產主義的方案造成了經濟崩潰和行政混亂,他應對此負責。

1991年8月政變期間,莫斯科市中心,一名男子站在路障旁。圖源:Alamy

1991年8月,政變期間,謀求清除戈爾巴喬夫的共產黨強硬派人士向莫斯科派出一隊坦克。圖源:AP
在將戈爾巴喬夫軟禁在黑海沿岸一座富麗堂皇的別墅中之後,克留奇科伕力求迴避鎮壓莫斯科市中心的抗議人羣,他的同黨則變得無所作為。國防部長德米特里·亞佐夫(Dmitry Yazov)陷入萎靡不振的狀態,其他人則縱酒至不省人事的地步,隨後總理瓦倫丁·巴甫洛夫(Valentin Pavlov)將自己送去了醫院。
殘暴的權力販子變成了玩過家家遊戲的暴亂分子,等待他們的是不可避免的逮捕。戈爾巴喬夫獲得瞭解放,但他的權力和地位再也沒有恢復,蘇聯自身則在年底解體。八月事件的一地雞毛幫助瓦解了蘇聯共產主義的基礎。
一個時代的結束
普京的同志們會否在反對他的行動中展示出必要的振幅,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烏克蘭戰爭惡化了普京統治的嚴重問題。愚蠢的是,作為一個多極世界的信徒,普京持續引誘美國,而不是利用美國製衡中國。而且,2016年他介入了美國總統選舉,這在很大程度上集結了美國公眾輿論對他的反對。
這是對現實政治的一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棄絕。普京還毫無必要支持針對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Alexander Litvinenko)等叛逃者的恐怖行徑。2006年,利特維年科在倫敦遇刺,這塑造了全球性的反俄羅斯立場。2014年,普京不明智地入侵了克里米亞: 此舉的後果是升級了經濟制裁,而那些經濟制裁很大程度上妨礙了俄羅斯從完全融入世界經濟中獲得好處。僅在2022年,他就用新俄羅斯的軍國主義警察國家嚇壞了25萬以上的俄羅斯人,迫使他們逃離:其中決大多數人擁有他的國家負擔不起失去代價的技能和活力。
這終究與葉利欽任命普京為接班人時可能有過的情形相當不同。小布什表示,他能“感受到普京的靈魂”,並認為普京“直截了當又值得信賴”。普京一開始就理解市場自由和公民主動精神的必要性,但眼下卻為諸多密友推行一種國家資本主義。俄羅斯獲得自由、實現民主,如同1990年代曾經有過的那樣,如此希望已飽受打擊,終至淹沒的境地。普京在2010年代主持2018年世界盃足球賽和年度一級方程式大獎賽時展露的公關才能已化為烏有。
俄羅斯最新的歷史教科書已被重新編寫,以犧牲個人自決為代價,強調國家的獨立地位。俄羅斯已成為一個警察國家,正被灌輸好戰和仇外情緒。安全機構以暴力手段處理社會抗議活動。詩歌和搖滾樂可能繼續挑戰這一令人震驚的結果,但只能起到緩和作用,不能治癒病人。

2023年6月28日,普京在俄羅斯西南部的達吉斯坦共和國。圖源:EPA-EFE/Shutterstock
普京仍有強制手段可以動用。他控制着全國性電視新聞機構,能夠上演一場精彩的演出,甚至能與那些他在新冠疫情期間避免接觸的俄羅斯年輕人握手言歡。他可以解僱那些拒絕阻止普里戈任的將軍,而且他們一定有好些人。
但事實依舊是,他是整個亂局的主要製造者。遺憾的是,假如普京的隨從迎難而上,趕他下台,或者毀掉他的總統地位,他們就將徹底逆轉普京主義,這一點還遠不清楚。他們已陶醉在他的大俄羅斯願景帶來的愉悦中。
此外,俄羅斯的最高權力掌握在俄羅斯軍隊和聯邦安全局那裏。所有聯邦政府部門和大企業都被秘密警察滲透。腐敗和瀆職現象普遍存在於每個地區和城市的管理中。自由派政治家在受過良好教育的圈子之外鮮有人知,議會外的極右團體也從未更加厚顏無恥。正如偉大的詩人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所寫: “度過人生並不是在田野上漫步。”在普京領導的近24年裏,俄羅斯已被拉回到一座佈滿帶刺鐵絲網的公寓中,而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等改革者曾試圖將俄羅斯從其中解放出來。(帕斯捷爾納克,生於1890年,卒於1960年,蘇聯作家,195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為《日瓦戈醫生》。——譯註)
我們很可能會發現,一場政變結束了一個時代,但沒有解決這個時代的諸多問題,電視上也沒有直播叛軍的車隊行進在俄羅斯M4高速公路上的奇觀。
(作者是牛津大學聖安東尼學院俄羅斯史榮休教授,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新著《Blood on the Snow: The Russian Revolution, 1917-1924》將於11月出版。本文原題“A new road for Russia?”,由英國《金融時報》網站發佈於2023年7月1日。圖片為原文所有,圖説略有增補。譯者聽橋,為原文加上小標題,並有多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