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真相: 控制全球網絡的13個“根服務器”, 到底控制在誰手中?|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07-05 07:57
歐樹軍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
【導讀】在GPT人工智能上線後,歐洲國家最先開始探討封禁其使用。“網絡主權”、“網絡邊疆”這些概念,從未像今天這樣被高頻率討論。本文從互聯網發展歷史出發,説明了:誰掌握編織網絡的能力,誰就擁有互聯網空間的主權。而目前的互聯網世界,可以説依然是美國單極認證的單邊主權世界。
作者歐樹軍分析,互聯網是冷戰期間美國為與蘇聯進行軍事競爭而推動發展的技術,主要支持者是美國國防部。冷戰結束後,互聯網從軍用轉民用,並迅速成為世界的網絡,但域名的分配和管理,始終掌握在最初編寫互聯網協議的13個根服務器的控制者手中,其中10個在美國。20世紀90年代,掌管域名和協議地址分配的喬恩·波斯特爾試圖將根服務器管理權限從美國政府的控制之下脱離出來,但最終失敗,美國政府進一步通過與國防部、CIA等機構密切相關的公司掌控了根服務器,政治權力獲得勝利,也強化了對互聯網地址和根區的管理、監督權,小布什曾宣佈,美國永久保留這一權限。2005年,美國終止對利比亞網絡的解析服務,使得利比亞網絡癱瘓,展示了美國在網絡空間裏“單邊主權”的力量。而隨着2013年“斯諾登事件”的暴發,美國國家安全局監控全球“收集一切”的行徑大白於天下,引起世界各國公憤。美國政府被迫於2015年正式將互聯網域名和數字地址的分配權、控制權移交給ICANN,但ICANN所享有的權力直到今天也並沒有脱離美國政府的監管,互聯網A主根服務器的運營管理權,及其對12個根服務器的分發控制權,只是由ICANN轉包給威瑞信這家美國政府的信息技術承包商,繼續由其擔任根區維護者。美國的單邊主權,並沒有受到實質觸動,互聯網已經成為後冷戰時代美國世界權力的重要支點。
作者指出,互聯網究竟是服務於少數人垂拱而治的小宇宙,還是億萬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大世界,圍繞這兩種未來的爭論將劃定人類社會的數字邊疆。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國家已在嘗試建立自己的“網絡空間”,中國北斗系統等技術體系建設,也是要從物理層面打破美國的網絡空間壟斷,重新獲得網絡空間主權。總的來看,在大地、海洋、天空之外,一個全新的空間競爭時代到來了。
****本文節選自歐樹軍新著《靈境內外:互聯網治理簡史》,**原題為《****爭奪人類社會的數字邊疆——互聯網治理的歷史起源》。**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供諸君參考。
爭奪人類社會的數字邊疆
——互聯網治理的歷史起源
數據就是新石油。
——英國數據商人克萊夫·休姆拜(Clive Humby)
數據不是新石油,而是新核能。
——英國技術思想者詹姆斯·布萊德爾(James Bridle)
作為冷戰時代相互確保毀滅的核威懾戰略對峙的產物,互聯網是美國的軍事網、學術網、政務網。作為後冷戰時代美國世界權力的重要支點,互聯網開始在美國民用化、商業化、國際化,從美國的國家網變成美國的國際網。
作為後冷戰時代結束之際大國之間利益、文化與力量競爭的焦點,信息技術政治、經濟、國內、國際多個維度上醖釀着人類社會的新文明。**互聯網究竟是服務於少數人垂拱而治優哉遊哉的小宇宙,還是億萬人追求實現美好生活的大世界,圍繞這兩種未來的爭論將劃定人類社會的數字邊疆。**這場爭論勢必深深嵌入大半個21世紀的時代精神,並時刻提醒人們,在大地、海洋、天空之外,一個全新的空間競爭時代到來了。
▍林肯計劃,陸海空天
**互聯網的構想,最初來自建立星際間互聯網的技術靈感,但實際推動者是美國國防部。**1949年8月,蘇聯試驗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美國旋即集合陸海空三軍力量,成立了“防空系統工程委員會”。為了防止敵方轟炸機低空飛行躲避雷達探測,既要在地面上廣設雷達站,又要讓各雷達站之間能快速迅捷互通信息。因此,1949年12月,防空系統工程委員會建議,藉助高速電子計算機技術革新指揮控制系統,既能讓各雷達站迅速傳遞信息、彼此溝通,又能集中控制、中央協調,每個雷達站還能借助計算機成為國家防禦系統指揮中心,“既去中心化、又多中心化”,這一陸海空三軍通用的指揮控制系統研究,被命名為“林肯計劃”,並在麻省理工學院建立了“林肯實驗室”。自1958年6月26日建立起,一直使用至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半自動防空系統,就是“林肯計劃”的產物,無數美國科學家投身其中,包括那些互聯網的創建者。可以説,“林肯計劃”就是美國互聯網的搖籃,正是美蘇相互確保毀滅的威懾和平戰略競爭催生了互聯網。
1957年10月,蘇聯發射人類社會第一顆人造衞星,這極大地刺激了美國政府。1958年2月,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決定創建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縮寫為DARPA),由其負責整合美國導彈研究,區分軍事與民用太空研究,最初的三大研究項目為空間技術、彈道導彈防禦和固體推進劑。DARPA適應學術研究的需要,採取更彈性靈活的組織模式:不像其他政府部門那樣僱用大量公務員,而是挑選社會上的傑出科學家作為研究項目主管,與其簽訂為期三至五年的短期合同,並授予其極大的自由選擇權,資助那些他們認為有利於軍隊的研究,由他們運用專業知識和研究聯繫優勢,與大學和商業公司組成研究項目組。這種組織模式既有高風險,也有高回報,還以遙不可及的技術夢想吸引了學術界,美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此長期保持在全球尺度上的先進技術主導權。1960年,DARPA將所有民用太空項目移交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將軍事太空項目移交美國軍隊各部門。此後,DARPA繼續領導美國的高新技術研究,包括反彈道導彈、核試驗探測、雷達、高能光束、先進材料、隱形化合物、戰場傳感器、激光、非聲學潛艇探測、納米技術,以及包括圖形模擬在內的計算機科學,互聯網就是DARPA所推動的軍事信息技術革命的一部分。
林肯計劃所開發的半自動防空系統有兩套,一套備戰,一套備用,備用的半自動防控系統,同樣擁有一整套昂貴的大型計算機,以及負責技術維護的國防承包商。為了避免備用系統閒置廢棄,1961年6月,美國國防部在DARPA之下設立了信息處理技術辦公室,負責指揮控制系統研究,研究如何連接國防部設在各重要場所的計算機。信息處理技術辦公室首任主任,是美國心理學家、計算機學家、人機交互領域專家約瑟夫·卡爾·利克萊德(Joseph Carl Robnett Licklider,1962年10月-1964年7月在任,1974-1975年再次擔任)。利克萊德此前長期從事半自動防控系統研究,他上任後,在“星際計算機網絡概念”系列討論中,提出了建立全球計算機互聯網絡系統的設想,推動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大學設立了計算機科學系,推動了允許多個程序同時運行以充分利用計算機處理能力的分時分組交換技術,將各個分時局域網聯結在一起,讓信息通過不同的電路分散分佈於整個系統,即便某個網絡受到破壞,仍然可以控制和傳遞信息,這引起了美國軍方的強烈興趣。
因此,信息處理技術辦公室加速推動建立阿帕網(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縮寫為ARPANET,簡稱阿帕網)。1965年2月,林肯實驗室的一台計算機與加州聖莫尼卡一家系統開發公司的計算機成功連接。1969年12月5日,阿帕網的四個節點完成連接,阿帕網正式誕生,這就是互聯網的前身。1972年,羅伯特·卡恩擔任信息處理技術辦公室主任,他構想了分組交換網絡,並與斯坦福大學教授文頓·瑟夫合作設定了阿帕網的原始版。文頓·瑟夫1973至1982年任職於DARPA,資助推動了軍方所需要的TCP/IP、分組無線電、分組衞星和分組安全技術,資助建立了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局,並在2000-2007年間擔任董事長。斯蒂芬·克羅克等人則合作編寫了通訊控制程序。1975年夏,阿帕網的控制權,從DARPA移交國防通信局。1980年,美國國防部為所有軍用計算機網絡制定了TCP/IP標準。1984年9月,阿帕網重組,為美國軍事站點建立了獨立的軍事網絡(MILNET),用於非機密的國防部通信,美國的民用網和軍用網正式分離。
1985年,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縮寫為NSF)資助幾所大學建立了美國超級計算中心,1987年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國科網(NSFNET),成為美國政府和大學的骨幹互聯網。1990年2月28日,阿帕網正式退役,商業網絡興起,國科網不再是骨幹關節。1988年,克萊因洛克代表美國國家研究網評估委員會,向美國國會提交了一份《建立國家研究網》的報告,這項建議促成了1991年12月9日的美國高性能計算機法,推動了美國國家信息基礎設施建設,即“信息高速公路計劃”。1995年4月30日,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終止資助國科網,美國互聯網正式商業化。
**▍**東西海岸,技術政治
正如前文所説,美國互聯網的前身,就是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開發的軍用系統:阿帕網。阿帕網最初的四個節點分別位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斯坦福研究所、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猶他大學,這四個節點都在美國西海岸。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主機是阿帕網的第一個節點,領導者是倫納德·克萊因洛克,他組織了40人的研究團隊。1969年10月29日晚上10點30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建立了與斯坦福研究所之間的主機連接,克萊因洛克的一位學生,時年21歲、喜歡不分晝夜編程的程序員查理·克萊因(Charley Kline),在電腦主機鍵盤上,開始輸入登錄命令,但他只在鍵盤上敲了兩個字母:LO,主機就癱瘓死機了,一小時後才恢復併成功登錄,LO成為阿帕網上的第一條消息。在阿帕網正式誕生之後的第二年,1970年,阿帕網連接了美國西海岸與東海岸。1975年,聯網主機增至57個,就在這一年的夏天,阿帕網的運行控制權,從高級研究計劃局移交給負責管理美國和全球軍事指揮控制系統的國防通信局,後者在第一場信息化戰爭即海灣戰爭後重組並更名為美國信息系統局。
在克萊因洛克的研究團隊中,還有三個學生作為計算機科學家在美國互聯網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是文頓·瑟夫、斯蒂芬·克羅克和喬恩·波斯特爾。文頓·瑟夫後來成為美國軍方所需要的TCP/IP協議和一系列分組通信技術的推動者,還是ICANN(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縮寫為ICANN)的創建者。斯蒂芬·克勞克領導開發了第一份主機對主機協議,並與文頓·瑟夫等人合作編寫了大量互聯網協議,而波斯特爾則從1969年12月5日阿帕網四節點正式聯網之日前,就一直是互聯網數字地址的實際分配者,因此人送綽號“數字凱撒”,也有人叫他“互聯網之神”。
**在掌管包括頂級域名、IP地址和端口在內的互聯網號碼分配權近三十年後,“數字凱撒”波斯特爾憑藉一己之力,掀起了一場互聯網根域名管理權風波,這場風波最終隨着他的生命畫上句號而消弭,美國的東海岸勝過了西海岸。根服務器的控制權徹底從西海岸的技術權威,轉向了東海岸的政治權威。**全球共13個根服務器,10個在美國。美國的10個根服務器,分別是A、B、C、D、E、F、G、H、J、L根,7個在東海岸,還有1個在西海岸的美國政府機構手中。美國這10個根服務器分佈如下,5個在弗吉尼亞州:含A主根服務器在威瑞信公司、C根在PSLNeT公司、G根在國防部網絡信息中心、J根在威瑞信公司、L根在ICANN。2個在馬里蘭州:D根在馬里蘭大學、H根在陸軍研究所。3個在加利福尼亞州:B根在南加州大學信息科學研究所、E根在美國航空航天局、F根在互聯網軟件聯盟。還有3個分別在瑞典斯德哥爾摩(I根)、荷蘭阿姆斯特丹(K根)、日本東京(M根)。
1997年7月1日,美國總統克林頓要求商務部準備將互聯網域名系統私有化(私有化在美國是現代化的代名詞),商務部第二天就互聯網域名管理方案發布了徵求意見稿。1998年1月28日,為了測試美國政府放棄對域名系統的控制權之後根服務器管理權的轉移是否順暢,波斯特爾憑藉其“數字凱撒”的絕對技術權威,事先在IANA設置了一個服務器,然後向12個互聯網根域名運營商發送電子郵件,要求他們按照自己的指令重新配置服務器,將A根區服務器從當時的NSI(Network Solutions Inc.,縮寫為NSI)所壟斷的A.ROOT-SERVERS.NET(198.41.0.4)改為IANA的DNSROOT.IANA.ORG(198.32.1.98),8個非政府運營商都按照他的指令做了更改,4個政府運營者沒有依令而行。這樣一來,波斯特爾就將互聯網根域名控制權在美國政府與非政府運營商之間進行了分割。
這一互聯網根域名管理權事件,彰顯了美國西海岸的技術權威與東海岸的政治權威之間的互聯網治理權之爭,象徵着信息環境憑藉技術權威對現實世界的政治權威發起了挑戰。儘管波斯特爾對互聯網數字地址的分配權也是依據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授權合同行使,但這一授權非常鬆散而寬泛。當然,結局並不出人意料,美國政府在得知他的舉動後,立即要求其停止測試,將控制權還給代表政府掌管A主根服務器的網絡方案公司。克林頓政府的科學政策顧問還對其發出了威脅:“你不會永遠在互聯網上工作”,波斯特爾最終停止測試,並歸還了根域名控制權。1998年2月20日,美國商務部電信與信息管理局發佈了一份綠皮書,名為:改進互聯網域名名稱與地址的技術管理模式,決定改變互聯網DNS根區管理權,強化美國政府對互聯網地址和根區的控制權。
1998年10月16日,在心臟瓣膜手術8年後,波斯特爾因心臟手術併發症在洛杉磯去世,一個時代結束了。隨着IANA的消失,新興的ICANN取而代之。**ICANN的崛起,意味着認證權在互聯信息網絡中發生了鉅變,互聯網在美國從“不可治理”轉向“可治理”。在網絡空間,誰擁有互聯網號碼、域名、地址的分配權,也即互聯網的終極認證權,誰就在事實上擁有全球信息環境下的“數字主權”。持續了近十個月的根域名管理權之爭,最終以美國政府宣示對互聯網的政治主權而告終。**在信息環境下,這種主權,很顯然是單邊的,而且長期以來,事實上也是唯一的。簡言之,美國對互聯網的單極認證權,使之擁有了信息環境下的單邊數字主權。
**▍**單極認證,單邊主權
1969年,前美國海軍軍官,西屋原子能部和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物理學家,約翰·羅伯特·貝斯特(John Robert Beyster),在加利福尼亞聖地亞哥創立了一家員工所有權公司:國際科學應用公司(Science Applications International Corporation,縮寫為SAIC),作為一家國防和情報承包商,SAIC主要為美國政府提供核能及核武器影響研究、信息系統、國防、國家安全等相關技術服務。2012年,SAIC拆分為兩家公司:SAIC、Leidos,Leidos繼承了SAIC的主要業務。2016年,Leidos與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信息技術部門合併成為美國最大的國防信息技術服務提供商,主要客户是美國國防部、美國國土安全部和情報部門,尼克松政府的國防部長,克林頓政府的國防部長和中央情報局長,福特、卡特和里根政府的國家安全局、中央情報局高管,先後成為其管理層成員,該公司至今仍是美國前十大承包商之一。
1975年,在美國弗吉尼亞州費爾法克斯縣赫恩登鎮,網絡方案公司成立了。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是跟蹤當時人們通過網景瀏覽器連接網絡的一切行為,也是一家以政府部門為主要客户的政府承包商,這種在新加坡被稱為政聯公司的企業在美國比比皆是,尤其是在國防和政府事務領域。1992年12月31日,NSI成為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互聯網域名註冊管理贈款的唯一投標人,獲得美國科學基金會獨家授權合同,獨家壟斷了所有非政府的互聯網通用頂級域名註冊管理權,還負責維護中央域名數據庫WHOIS,後來還從波音公司那裏分包了.mil頂級域名註冊管理權。1993年5月,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將域名註冊局私有化,NSI再次成為私有化合同的唯一投標人,每年獲得590萬美元的財政撥款。
1995年3月,SAIC收購了NSI,並獲得NSF授權開始收取域名註冊費,每個域名收費100美元,其中30%捐給NSF。1997年,隨着業務激增,NSI在上市後變成了SAIC的搖錢樹,SAIC對NSI的所有權壟斷也開始招人批評,呼籲美國政府管管互聯網之聲不絕於耳,因此,SAIC決定斷尾求生:將NSI一分為二,放棄註冊服務業務,保留註冊管理權,繼續管理囊括世界上所有域名的核心數據庫。為了減輕社會和政治壓力,SAIC還在1995至2000年之間進行了為期五年的公共公關活動,邀請了至少一半的參眾兩院議員和白宮內閣官員,參觀NSI,試圖使之明白世界互聯網的運行,離不開NSI每天24小時、每週7天、每年365天,保持包括A主根服務器在內的域名系統運行。1998年,美國商務部和國家電信與信息管理局授權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局管理域名系統,打破了NSI對域名管理的壟斷權,但在技術上仍由NSI負責維護。2000年,NSI被另一個美國政府承包商威瑞信公司(VeriSign)收購,威瑞信運營着全球13個根服務器中的兩個(A和J),擁有.com和.net的頂級域名,是全球主要的域名供應商和域名系統基礎設施關鍵供應商,對互聯網根區的任何更改,最初都是通過威瑞信運營的A根服務器分發的,後來則通過威瑞信設計的單獨分發系統,通過任播技術分發給13個根服務器。
ICANN享有全球域名和地址的分配權,仍然以中心化的高度集權的控制模式行使。為了掩飾自己的單邊主權,克林頓政府授權ICANN制定互聯網政策,承擔分配IP地址資源、編輯根區文件、協調全球唯一的協議號碼的分配等核心技術職能。儘管其職能所向是國際性的,但它的權力行使卻要對美國政府負責。美國是這一權力唯一的監管者,任何對IANA根區文件的修改,均需經獲得美國商務部審核同意。美國商務部與ICANN簽訂了聯合項目協議,確定其必須遵循的政策制定任務清單,列出了反映美國利益的明確設想和階段性目標。美國商務部還與威瑞信公司簽訂合同,由其具體執行ICANN的技術協調政策,並規定它必須遵守美國根區文件的明確指示。
**這就是説,美國政府享有對ICANN根區的全面政策權威。**1998年10月,與波斯特爾去世差不多同一時間,美國商務部宣佈擁有這項權力。任何修改、增刪根區文件的舉動,均需獲得美國聯邦政府的書面許可。在“9·11”之後,小布什政府於2005年6月30日宣佈美國政府永久享有這項權力,而其他國家只能在ICANN的政府諮詢委員會擔任沒有實權的顧問。
**因此,互聯網的全球治理實質是一種單邊的治理,這種單邊治理延續了美國新帝國不同於老英帝國的新間接統治模式。****作為一個全球化帝國,美國在技術、教育、金融、文化乃至法律等層面都實行一種公私合作伙伴關係模式:個人或公司承辦,政府部門提供財政或政策支持,並擁有“黃金股”,享有監督權、控制權。**美國之所以能夠建立這種單邊全球治理體系,也正是因為它在信息技術上的領勢地位,及其作為全球互聯網連接中心的地位。技術領導權,支撐着其單邊數字主權乃至數字霸權。2004年,由於與利比亞在頂級域名管理權問題上發生爭執,美國終止了利比亞的頂級域名.LY的解析服務,導致利比亞從網絡中消失了3天。也是在這一年,美國國家安全局開始籌建“虛擬國界”,以便追蹤所有即將進入美國的遊客。這些做法彰顯了互聯網既是美國的國際網、又是美國的國家網的雙重特性。
對於美國所享有的單邊全球治理及其在信息環境下的單邊主權,世界各國並不買賬。自2002年起,為了和美國分享互聯網的國際管理權,國際電信聯盟希望並最終獲得聯合國授權,召開了“信息社會世界峯會”(WSIS),分為日內瓦和突尼斯兩個階段,從2002年持續到2005年。在峯會上,發展中國家希望挑戰美國的單邊統治,歐盟則希望美國對互聯網的監管更國際化。但是,無論日內瓦還是突尼斯峯會,最終都沒有產生對美國單邊主權的任何挑戰,所達成的協議也更多成為一紙空文,美國的單邊統治一直持續到2015年。
隨着2013年“斯諾登事件”的暴發,美國國家安全局監控全球“收集一切”的宗旨和能力,大白於天下,引起世界各國公憤。斯諾登最終經香港逃往俄羅斯,並於2022年9月在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持續衝突期間正式獲得俄羅斯國籍。面對國際公憤,聲名狼藉的美國政府,被迫於2015年宣佈兑現早就做出的承諾,正式將互聯網域名和數字地址的分配權、控制權移交給ICANN。但事實上,ICANN所享有的權力直到今天也並沒有脱離美國政府的監管,互聯網A主根服務器的運營管理權,及其對12個根服務器的分發控制權,只是由ICANN轉包給威瑞信這家美國政府的信息技術承包商,繼續由其擔任根區維護者。美國的單邊主權,並沒有受到實質觸動。
**▍**互聯之網,紡織世界
**在美國的單邊統治之下,世界各國所享有的,只是自己領土邊界之內的互聯網政策制定權,包括對互聯網服務提供者、互聯網內容提供者和互聯網用户的管理、規制、治理權。對於最重要、最核心的互聯網域名和數字地址分配權,各國仍然無法干預,一干互聯網國際組織的作用也往往僅限於互聯網社區規則制定。**因此,全球互聯網的治理格局,本質上和事實上,都仍然是“單邊主權,分層分治”模式,即,美國的單邊治理、各國的有限自主和國際組織的社區自律,美國仍然主導着代碼層、物理層、搜索層、應用層,世界各國和國際組織的作用往往僅限於內容層。這也表明,僅僅着力於內容層,還遠遠不夠。
這是因為,互聯網是一種世界紡織術。在相互確保毀滅的核威懾戰略對峙時代,作為美國互聯網的搖籃,“林肯計劃”可以説是“曼哈頓計劃”的副產品,二者都是囊括各個科學門類的系統工程,核武器與互聯網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從冷戰期間構築的軍用網、政務網和學術網,到冷戰結束後的民用網、商業網和國際網,美國都是先行者。但作為核威懾戰略對峙的另一方,蘇聯也並非無所作為。早在1956年,蘇聯也出現了建立軍民兩用國家計算機網絡的構想。1962年,蘇聯科學家格盧什科夫(Victor Mikhailovich Glushkov,1923–1982)提出了全國自動化系統構想,計劃在電話線上建立全國計算機網絡,以莫斯科中央計算機為中心,連接分佈在各大城市的200箇中級計算機中心,後者又與20000個國民經濟關鍵生產地的計算機互連,從而實現蘇聯國民經濟核算、規劃和管理信息的收集和處理。事後看來,格盧什科夫的研究團隊提出了很多不同於美國的計算機理論,比如有望突破所謂馮—諾依曼瓶頸的“宏觀管道處理技術”,自動機、無紙化辦公,以及讓人類能與計算機進行語義交流的自然語言編程,甚至還提出了類似“思想上傳”的“信息不朽”理論。1970年10月1日,在美國阿帕網誕生接近一年之後,格盧什科夫希望向蘇聯最高層推銷自己的電子社會主義網絡烏托邦計劃,儘管沒有成功,但這一擱置也只是讓蘇聯國家計算機網絡的出現比美國遲了十年。隨着冷戰的結束,美國的互聯網變成了世界的互聯網,但蘇聯的互聯網技術基礎顯然是俄羅斯能夠構建“主權互聯網”的底氣所在。由於美國日益把俄羅斯和中國視為其長期戰略競爭對手,把伊朗等國家視為不服從其全球支配權的所謂“區域霸權”,俄羅斯等國家開始謀求建立“主權互聯網”,或者希望將互聯信息網絡空間的認證權更多地控制在領土邊界之內。
在我們正在見證的歷史進程之中,圍繞網絡安全和世界權力展開的大國競爭,落實在芯片等核心技術、關鍵技術所構築的物理層。物理層成為高技術邊疆上大國競爭的主戰場,這在很大程度上顛倒了長期以來信息環境不同層級的輕重次序和層際關係,通過先進技術引領世界,通過信息技術紡織世界,通過紡織世界定義世界,成為捍衞虛擬主權、構造信息靈境的關鍵一步。
可以説,誰能紡織世界,誰才能構造信息靈境。1993年夏秋之交的銀河號事件,加快了中國的信息化進程,從軍事網、政務網、學術網到商用網、民用網、國際網,在發展、治理與安全之間,中國創造了一個屬於全體中國人的信息環境,並正在努力將其構造為信息靈境。而“銀河號事件”的另一個直接產物,同樣是信息靈境的必要一環,甚至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這就是中國的全球衞星導航系統。中國的全球衞星導航系統,名為“中國北斗”。“中國北斗”走了三步,第一步是1994年開始研製,2000年底服務中國的北斗一號,第二步是2012年服務亞太的北斗二號,第三步是2020年面向全球的北斗三號。從胸懷天下到立己達人,從仰望星空到經緯時空,中國的北斗變成了世界的北斗。
在萬物皆可信息化的時代,中國靈境前景可期。如果使之更符合中國人對美好社會的追求和嚮往,就有可能創造出一個屬於中國人的信息靈境。中國人動輒數以十億級以上的信息的需求、生產、使用,最能發揮信息技術革命的網絡化、信息化生產力。在這個意義上,的確需要對信息靈境提出自己的構想。在信息環境中,中國是人類社會第一個億級、第一個十億級文明。對這樣的十億級文明而言,信息靈境,不是更理性化的蘇聯式電子計劃經濟,也不是自由放任的“人人金融、人人韭菜”,而是人們所向往、所追求的美好社會。在這樣的信息靈境中,人人擁有生產、選擇、傳播、接收信息的分佈式自傳播能力,衣食住行更便捷,生產、流通更高效,分配、消費更公平,個人信息更安全,商業數據使用更合理,公共數據更公開,信息推送更主動,公共服務更便利,犯罪識別更迅速,健康信息更互聯,急救定位更準確,應急通信更及時。總之,在信息靈境中,生計更可靠,生活更舒適,生命更張揚,流動更自由,發展更安全,治理更合理,主權更穩固。
面向未來,中國這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大國的現代使命,正是通過提升全球信息基礎設施建設能力來改造物理層、紡織世界,提供更多的全球信息公共物品,消除全球範圍上的內外不均勻、南北不對稱、東西不平衡的信息鴻溝,突破美國在信息環境下的單邊主權結界,馴服技術巨靈,創造出一個既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的信息靈境,進而在保衞屬於中國人的靈境主權前提下,探索重新定義世界的多重可能性,使之服務於人類社會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