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浩|抑鬱症背後,還有一個“意義世界”的退隱問題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07-07 21:15
編者按:近期,抑鬱症問題引發公眾廣泛關注與討論。除了病理層面的分析,更多公眾也在追問,為什麼當下的人們越來越容易陷入抑鬱情緒,抑鬱的情緒和症狀已經成為現代性進程中的一種典型的心理症候。這種情緒和症狀在日常生活中更多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無意義感“,尤其是進入數字時代以來,找尋日常生活的意義感似乎變得更加困難。對此,《探索與爭鳴》2023年第6期刊發“意義感:數字時代民眾的幸福感知與價值鍛造”的圓桌會議,探討意義世界的變遷邏輯與價值再造。本文指出,**日常生活是事實世界,精神生活是意義世界,日常生活如果缺少意義感,不僅會因所謂“祛魅”而失去生命和生活價值,而且會缺少幸福感。現代性文明的最大問題,是事實世界和意義世界邊界的消失,“意義世界”不斷退隱。而在日常生活中建構意義,對未來世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是拯救人類文明的一種努力。**本公眾號特推出此文,供讀者思考。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公眾號立場。
生活世界—意義世界:人類文明的兩輪
樊浩|東南大學資深教授、人文社會科學學部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3年第6期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樊浩教授
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追求事實,人文科學尤其是倫理學追求意義,“數字時代民眾日常生活的意義感”,是一個既有意思又有意義的主題。人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日常生活是事實世界,精神生活是意義世界,日常生活如果缺少意義感,不僅會因所謂“祛魅”而失去生命和生活價值,而且會缺少幸福感,只剩下轉瞬即逝的感官的“快樂”。
本文努力闡述三個基本觀點。第一,生活和意義。生活世界(或者世俗世界)和意義世界,是人類文明的日月,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兩輪。第二,意義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平衡程度,是人類文明的能力和境界。第三,現代文明尤其是現代數字技術,使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相互消解,其本質特徵是生活世界僭越意義世界。數字技術最大的風險,就是使日常生活的意義在虛擬中退隱並可能最終走向消散。
人類因何由“文”而“明”?
中國話語中的“文明”和英文“Civilization”不僅起源和語境不同,而且體現了不同文化意識,二者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文明”的概念話語體現了中國人對生命的意義境界和生活的價值規律的把握,這就是“由‘文’而‘明’”。人類如何“由‘文’而‘明’”?其要義在於意義世界和生活世界的辯證互動,從而由“文”走向“明”。從哲學形而上的層面論述這個問題比較複雜,而從生活世界尤其是中國民眾的日常生活中探索和發現二者如何統一也許更為合適。

**首先是宗教與倫理。****宗教和倫理解決的是生活世界中的一個最大和最根本的問題,即人的生命的有限和無限。**人和其他一切動物一樣,生命是有限的,而且人可能是唯一意識到自己必定要死亡的動物,“向死而生”是人類世界的殘酷事實。正因為如此,對生命無限的追求便成為人類的最大渴望和終極關懷。生命如何從有限達到無限?對此,中西方有不同的文化智慧,西方是宗教,中國是倫理。西方的宗教設計了一個能夠讓人永垂不朽的彼岸世界,所謂“永遠活在上帝手中”;中國的倫理設計了一個讓人們在此岸達到永恆和不朽的世界。中國傳統經典指明瞭達到不朽的三條路徑——“立德、立言、立功”,所謂“三不朽”。然而,這些目標的實現可能只有少數精英可以做到。那麼,普羅大眾如何達到永恆不朽?這個問題不解決,中國人的人生就缺少終極關懷,中國文化便不能成為倫理型文化。對部分大眾來説,達到永恆不朽的簡單而自然的路徑就是繁衍後代。孟子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生活世界中的“無後”便是意義世界中生命血脈的中斷。在中國文化中,“孝”不只是一種德,更是一種“道”,“孝”之為“道”,是對父母和祖先生命永恆與不朽的莊嚴的倫理承諾。宗教和倫理就是日常生活中讓人們達到永恆不朽的兩種文化設計,是意義世界的頂層設計。
**其次是藝術。中西方繪畫藝術在方法論上的最大不同就在於,西方是焦點透視,中國是散點透視。**西方油畫的要義是“寫生”,其本質是寫“真”。中國有個成語“風景如畫”,但仔細反思就會發現,“風景如畫”在西方缺乏表達力和解釋力,因為西方油畫的特點是“畫如風景”——把某個風景、某個人物肖像非常真實地呈現和模寫出來,就是一幅畫。當西方油畫將“寫生”推向極致,就有了與科技合流的可能性,於是便從“寫生”變成“寫真”,由此照相術就誕生了。一旦照相機的“寫真”取代了油畫的“寫生”,科技就入侵了藝術,事實就代替了意義。
**最後是時間。中西方文明的殊異在於:西方是線性時間觀,中國是循環時間觀。**西方線性時間觀以基督誕生為紀年,它給人的感覺是意義不斷地退隱稀釋,人不斷長大變老,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邁向死亡的過程。而中國時間觀是一種循環時間觀,春夏秋冬不斷地輪迴,在日常生活中不斷進行意義世界的建構,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我們總認為春天是最美好的,其實春天通常只在詩人的筆下才是美好的。對生活世界來説,春天可能是最難捱的。春天是疾病的高發期,也是人的生命節律最低迷的時期,容易發生“春困”。文化便在一年四季中,在時間之流中,從最難過的春天着力,用筆墨歌頌春天,創造一個意義的世界:春天雖然沒有收穫,但是在綠油油的莊稼中,在春風解凍的萬物復甦中,人們看到最可貴的希望。春天不僅改變了人們對時間的觀念,也改變了生活的意義感。於是,中華文明日常生活中的春夏秋冬的循環時間觀念,以最難捱的春天為座標建構意義世界,讓人們永遠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由此以意義世界超越生活世界,也在不同境遇中獲得日常生活的意義感。
可見,讓人們達到永恆不朽的終極關懷的意義世界,無論是中西方不同的繪畫藝術的表現手法,還是中西方的時間觀念,其所建構的文明都是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或世俗世界和意義世界的相互交融、辯證互動。兩種智慧和兩種文明,理一分殊,一慮而百致,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出世和入世。
文化與生活世界中的意義建構
現代性文明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是事實世界和意義世界邊界的消失,具體地説,意義退隱,既以事實替代意義,也把意義當作事實,缺乏對意義的文化意識和自覺建構,導致日常生活的意義感消失。
今天已經很少有人意識到春天是一年四季中並不美好的季節,人們感覺到的只是春暖花開。“鮮花”是一種文化意義的建構,我們卻錯把“鮮花”當成了生活本身。原始社會的男女大分工時代,婦女採集果實,發現了果源之後,最簡易的辦法就是在頭上插上一朵鮮花,然後回來告訴大家已經找到果源,這就是女性為何以戴花為美的原初文明基因。但今天,我們不會把它們當成意義,而只當成事實,事實世界和意義世界已經混淆,甚至以事實僭越意義。於是生活缺少意義感,意義成為文明的背影。在生活世界中我們不斷地嘲弄意義世界,這導致了文明的“單向度”。
**意義退隱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生活世界中幸福感的缺失。**中國話語的“幸福”,包括“福”和“幸”雙重結構,而不是生活世界中只有“福”。有“福”是一個事實,是一種生活狀態,但還要感覺到這樣的生活或所謂“福”是一種幸運,生活世界中有“福”並在意義世界中感覺到它是一種“幸”,才是真正的“幸福”。由此黑格爾才説,“幸福”本質上是一種“後思”,即對於“福”的反思和體會。黑格爾認為,幸福是各種衝動滿足的總和,是在幸福中駕馭衝動的自然力,因而它是教養的絕對價值,或者説幸福感是有教養者的特權。幸福和快樂的區別在於,快樂是感性衝動的滿足,其中缺少永恆持久的因素,所謂“樂”得“快”,消逝得也“快”。按照黑格爾的理論,幸福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感性衝動及其滿足,這就是所謂“福”,但這個“福”不是一種衝動的滿足,而是“滿足的總和”;二是高於一切特殊性的普遍物,這就是人的普遍性的目的和價值的追求,也就是所謂“幸”,它必須在反思中把握。幸福感的缺失,固然與生活世界中“福”缺失的事實有關,比如物質條件、生存環境等,更與對“福”的意義建構能力或所謂“幸”的理解能力有關。一方面,人們容易沉湎於個別快樂的滿足,缺少對它們進行反思的能力,難以理解和把握黑格爾所説的各種衝動“滿足的總和”;另一方面,缺少對高於個體衝動的“普遍物”即意義價值的追求。因此,走出發展指數與幸福指數矛盾的現代性困境,既需要對生活世界的批判,也需要意義世界的迴歸與建構,否則,反思性的幸福,只能沉淪為缺少普遍性教養的快樂。
**在數字時代,現代文明的缺陷被無限放大,它所建立的虛擬世界銷蝕了世俗世界(或生活世界、事實世界)和意義世界的文化意識,使得意義世界從虛擬走向虛幻,數字時代民眾生活的意義感的喚醒與提升,期待一種新的文明智慧。**這樣的文明智慧必須回答一個哲學層面的問題:意義對人類世界和人的生命和生活來説,到底是文明的感官,還是文明的體質?當今世界,意義似乎只被當成文明的感官,當成人文學者的“專利”。事實上,意義和意義能力恰恰是人類文明的體質。人類因何、為何由“文”而“明”?一言概之,就是因為有意義世界,生活世界才由“文”而“明”,這是文明的本質,也是文明的規律。
文明遵循人的規律。中國話語中的文明之“明”由“日”和“月”二字組成,生活世界是“日”,遵循白日的規律 ;意義世界是“月”,遵循黑夜的規律。因為有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人類文明才既有白日的規律,也有黑夜的規律,才能真正走向“明”。但人類達到“明”,客觀條件是有“日”和“月”的照耀,主觀條件是有“明”的能力,即建構意義世界的能力。那麼,意義世界如何建構?答案還是由文化建構。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一書中提出:“文化本身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以對付生存困境的一種努力。”他認為,文化所提供的是一個解釋系統,這個解釋系統的天職是幫助人們應對生存困境。解釋系統幫助人們應對生存困境的方法就是創造意義世界。如果對這一文化理解進行延伸,那麼可以説,文化創造的是一個意義世界,是幫助人們超越生存困境。換言之,文化與生存困境相聯繫,意義世界與生存困境的超越相聯繫。
但是,我們今天的文明中有一種誤讀或誤區,即將文化當作甚至只當作消費的對象,滿足人們的感性需求,於是我們離文化越來越遠,文化離文明也越來越遠。考察歷史,我們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規律,當然這可能只是一個假設 :**大痛苦產生大文化——當人類文明遭遇大痛苦的時候,就可能誕生大文化。**比如,不少人今天也許會説春秋時期百家爭鳴非常美好,但仔細反思便可發現,春秋時期是一個社會失範、民不聊生的大痛苦時代。社會學家們曾指出,正是春秋時期中華民族這種天下大亂的傷痛記憶,才誕生了日後國人對於秩序的嚮往和堅守。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大痛苦,春秋時期才產生了孔子、老子這些偉大的哲學家,誕生了古典時代偉大的文化。唐朝時期中國人的生活世界最富裕,但唐朝也可能是意義世界最為失落的時代。也許這種妄論有悖共識——唐朝的經濟、社會、文化的確都非常輝煌。但只要仔細考察便可發現,唐朝繁榮的更多是文學和藝術,有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但幾乎找不出一個思想文化的大家。蔡元培先生曾説,韓愈除了發現了孟子之外,沒有任何學術上的建樹。毋庸置疑,唐朝的生活世界非常繁華,但藝術文化與思想文化的失衡,也造成了意義世界的失落,進而導致了精神世界的空虛。
當今的現代性文明中的主要風險之一是文化產業。在西方,“文化產業”概念不斷遭遇嚴肅的批判,因為“文化產業”在英文中就是“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它遵循工業和市場的邏輯進行文化生產。於是,文化生活化,意義世界事實化,由此意義世界就可能成為生活世界的俘虜和附庸。這導致的後果是,文化成了消費的對象。而當文化成了消費對象的時候,文化就和生活合二為一了,文化也因此失去了為人類提供解釋系統、讓人們超越生存困境的那種本性,失去了製造和建構意義世界的能力。由此,人類文明就失去了用於自我療傷的那種精神資源和文化能力。當人類文明遇到重大困境的時候,便難以自我療傷。比如,現代人的自殺率似乎有升高趨勢,但在解決問題的思維方向上總是求助並過度依賴於心理學。實證研究發現,心理諮詢中心成立的數量幾乎和自殺率同步增長,但問題依然存在。自殺的根本原因是生活世界中意義世界的失落,是安身立命的地基動搖和安身立命的能力的喪失。
“文”—“質”彬彬:迴歸人類文明的大智慧
**人類如何迴歸文明的正道?就是要在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之間追求“文”—“質”彬彬的中庸之境。**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事實世界是人類文明的“質”,意義世界是人類文明的“文”,意義世界和事實世界恰當的平衡才能讓人類世界走上文明的大道。信息技術、數字技術創造了人類文明中最短的距離,但是也創造了人類社會中最遙遠的距離,“人間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你卻在看手機”,成為一種調侃。在文明史的意義上,以智能手機為符號的現代信息技術創造了世界上最短的距離,也製造了世界最長的距離。現代人常説科學技術的“顛覆性創新”,然而如果只是顛覆,不能進行安全而完美的建構,那麼它顛覆的不只是科學技術,而是一種文明甚至文明本身。
電子信息方式製造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文明難題。美國哲學家波斯特認為,人類文明是由信息方式決定的,到目前為止,人類世界經歷了三種信息方式:第一種是口口交流的信息方式,第二種是以印刷書寫為媒介的信息方式,第三種就是現代電子媒介的信息方式。在口口交流的信息中,交往主體間的倫理感很強,也建構起強大的意義世界。傳統社會是山河文明,朋友、親戚甚至夫妻之間可能遠隔千山萬水,無法面對面交流,但由此也創造了豐富而具有穿越時空力量的意義世界,各種節日就是體現這種智慧的文化設計。比如中秋節,人們相約以月亮為情感媒介,千里之外的人們把自己的思念上傳到月亮上,另一邊的朋友在月亮底下下載這種思念。在這裏,月亮就成為中國傳統文化創造的“在一起”的意義世界的載體。但在數字時代,人們這種創造意義世界的能力已經日趨退化,不是不需要它,而是已經大大缺失了這種能力。

電子信息方式下的人們似乎只能在虛擬世界中漫遊,然而電子世界只是傳遞信息的功能世界,意義世界不是蒸發,就是由虛擬而虛假。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感受是:當在虛擬世界中信息得到即時的無距離傳播,相聚在一起已經無話可説。這不僅是貝爾所批評的“距離感的消失”,而且是生活世界的意義感的消失。拯救文明,需要回到古希臘那句名言——“Know Yourself”,“認識你自己”意味着認識我們現在的自己,認識我們現在的文明。現代性文明和數字文明中的個體不只是告別了意義,而且正在失去創造意義的能力。意義是生活世界的目標和幸福所在,當意義在生活世界中趨於模糊,我們亟須完成的任務,就是進行一種“文化啓蒙”。許倬雲曾預警:“21世紀的世界,似乎正在與過去人類的歷史脱節。我們的進步,似乎是搭上了死亡列車,正加速度地奔向毀滅。” 而奔向死亡的最重要的文化標誌之一,就是意義世界的失落。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建構意義,對未來世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是拯救人類文明的一種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