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之外更復雜——《掃毒3》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7-08 07:44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掃毒3》是一部介於第一和第三部之間的作品。在主題表達的系統設計上,它接近第二部,而探討內容本身則比較簡單,簡單程度接近陳木勝的第一部。更值得注意的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第一部,以及其代表的“經典港影”的推倒,這也同樣是後兩部導演邱禮濤帶來的東西。

在本片中,“友情”與“正邪”保持了對立,從單純的兩極化逐漸複雜混合起來,最後再由幾乎逆轉的反向單純中迎來極限的對立,從而以經考驗而更加紮實的狀態回到最初。正邪對兄弟的優勝,無疑是非常“當代港影”的觀念,經典作品則多是乾脆的“程式化對立”或“陣營內部的江湖兄弟”,迴避了二者的衝突。
這讓《掃毒3》多少有了點新意,但也無法避免地擁有了前兩作的問題。第一部的尷尬生硬,第二部的“複雜卻不深入”,兼而有之。而它的推倒重構也受到了第一部的牽絆,做了一定的回調,顯得有些半途而廢。甚至在很多要素的處理混亂與突然消失之中,我們也看到了很多客觀影響的作用。
在開頭的部分中,“漠視金錢的兄弟情”與“正邪警匪“便對立起來。兄弟結義的口號變成了“一起大富大貴”。序幕裏的鏡頭始終對準了帶來財富的毒品,而兄弟們和劉青雲的對話也變成了“你保證會帶我們富裕的”,“這還不夠富裕?”但是,當時間稍稍回滾後,劉青雲被刺殺,郭富城捨命救援,劉青雲卻表現出了友情大於金錢的信息---他帶來了三瓶威士忌犒勞兄弟,名貴到讓古天樂驚訝。然而,三人縱情飲酒的友情畫面卻染上了黑白的色調,這讓這個非常經典的港片式構圖蒙上了陰影。它淡化了重情輕財的經典港式兄弟情,也強調了正邪之別對情義的更重要地位:兩名卧底對劉青雲並不單純,而正義的“黑白”更隱約暗示了它的“無情”。
這也延伸到了隨後的展開之中,形式與涉及人物都更加豐富。劉青雲用義氣的態度對待郭富城,哪怕危險也要帶他一起逃走,但二人之間存在警匪的身份隔閡。而在另一邊,古天樂和郭富城擁有卧底的同袍情誼,但前者為了任務而被迫通緝後者,自己也陷入了被高層扔到前線的悲慘命運,身份暴露後的危險被完全無視。如果以這條線索發展下去,古天樂也許會反而回想起劉青雲的真誠,而郭富城陷入警方通緝的危局,被推着“棄明投暗”,對警察愈發失望,對劉青雲則心嚮往之,因為後者一直在保護着受傷的他,而理應這樣做的警察同袍卻通緝他。在這個發展之下,無論是“兄弟情”為落點,還是歸於成片的“正義大於一切“,二人都要經歷更多也更深度的掙扎,給予結局的選擇以力量。而它最終沒能成型,其中的理由也並不難猜。
邱禮濤保持着現實與回憶的剪輯切換,用回憶的美好反襯現實的困頓。值得注意的是,回憶裏的主角只有郭富城和古天樂,通過兩個人在任務中的種種經歷,展現了兩個人同為卧底的真誠友誼。與之相對地,回憶裏的劉青雲則始終以一種曖昧的方式出場。他和其他兩個人的兩次酒吧段落裏,我們都看到了標誌性的港片兄弟情元素,在拳打腳踢中增進友情。然而,兩場戲都無一例外地被朦朧的紅色籠罩,淡化了其中兄弟情的真實感。相反,郭富城和古天樂的兩場戲則非常清晰,鏡頭向一側推拉而人物出畫的結束方式,更是讓人想起了《掃毒1》裏三兄弟在少時和死前合唱時的運鏡處理。
“單純”到“複雜”的三人關係變化,從無情的“警察對罪犯”與“梟雄對潛在敵人“,是影片第一階段的重點。邱禮濤將回憶拆分成了不同時段,展現了“單純”的逐漸消失。最早的一年前,古天樂和郭富城的同袍之情最為真誠,與劉青雲的情感糾葛也最小,對他的態度只是純粹的“抓犯人”。同時,劉青雲對郭富城的態度也最簡單,初次接觸而全無信任,一切以利益為先。二人的相逢便是由郭富城的設計而成,天然地不夠交心,而劉青雲用監控攝像頭檢查郭富城,二人圍繞貨品價格的談判,劉青雲臉部被水霧扭曲而淡化的“我相信你嘛”之言,都定義了二人的純粹關係,除利益、懷疑、算計之外再無其他。
而隨着時間的推進,進入10、6個月前,卧底二人組和劉青雲的關係便開始複雜化,友情的成分愈發加重。作為開端的,是古天樂抓住肥強之後的構圖:他和郭富城站在屋頂上重複了當年“早晚要抓住毒販“的誓言,卻沒能像曾經所説的那樣公開露面,“早晚會知道我們的身份“,而始終保持的傾斜構圖更強化了二人此刻的暗自動搖。而在上述的捨命救援的段落中,郭富城顯然做出了兄弟式的下意識反應,而古天樂更是在警察局中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他們的自我認知已經開始混亂了。
這種混亂隨後延伸成了“正邪”與“友誼”夾雜的三兄弟交往,並以上述的三兄弟乾杯瞬間作為標誌。與之類似的還有另一段回憶,三個人漂流在香港海面上,談論的話題是金錢,劉青雲卻與二人共享奢華,兩個卧底對他的言談彷彿是真兄弟與假奉承的混合,而劉青雲的背影映照在煙花之下,於繁華中隱去面容,也流露出了此間美好如煙花一般的轉瞬即逝。
顯然,第一場戲的“當下”給出的複雜化人際關係,是片中最為混亂的時刻。它由最開始的“警察之情”與“警匪之敵”的單純出發,逐漸變得雜糅起來,惡化到了當下的狀態。在相當早的時刻,郭富城就已經暗示了這樣的走向:“我喜歡光明與黑暗交織的生活”,表示不願意結束卧底工作。而從當下出發,影片則表現出了更極端的複雜狀態:郭富城倒向了兄弟情的一邊,劉青雲對他也是如此,造成困境的警匪之別似乎不復存在。這帶來了兄弟友情的單純狀態,但考慮到二人的正邪區分,這反而是更激烈的複雜,更極限單純的“兄弟”與“警匪“必然會對立起來,讓郭富城陷入升級的困境。
為了表現郭富城向“罪惡友情“一邊的大幅度傾斜,甚至成為一定程度上的反向“單純“,邱禮濤運用了空間的轉移。泰國人劉青雲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而香港人郭富城跟隨着他,則變成了“離鄉者”。郭富城對泰國的認同感,便成為了對他心靈所屬的表現途徑。在這裏,他遇到了美好的愛情,這對他的警察認知有着巨大的削弱---當他記錄呈堂證供時,女友打斷了他,並得到了他的含糊其詞。由此,郭富城也作為劉青雲的兄弟向敵人開槍,進行了超越警察職權的殺人行為。
同時,劉青雲與其他兄弟相處的時候,也繼續保持着“重義疏財“的共富貴特點。到了泰國,劉青雲迴歸故鄉,邱禮濤不再拍攝華麗的奢侈場景,反而是一片貧窮落後的鄉村與森林,劉青雲賺錢的目的也真正成了“給兄弟們找條出路”。甚至可以説,抵達泰國後的劉青雲對兄弟的態度更上了一層樓。到了當下的泰國,二人真誠地喝酒交心,劉青雲更是用兩萬美金贖出了郭富城。而在另一方面,劉青雲的“求利益之心”也凸顯其純粹,他得到了與毒梟羅嘉良的合作,二人的關係之中只有金錢利益,無論是一起對抗敵人,還是互相之間的威逼與算計。顯然,劉青雲此刻的友情和利益都有了更單一的投放對象,而他的“單純”也必然導致面對郭富城背叛時的複雜升級。
在正常的思路下,郭富城和古天樂會在最後一幕中面臨巨大的掙扎,幾乎完全倒向劉青雲一邊。然而,作為一部大陸上映的電影,這樣的落點顯然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就看到了邱禮濤的粗暴處理。郭富城毫無掙扎過程地倒回到了警察一邊。他從劉青雲處感受到了更真誠的温度,但古天樂卻乾脆消失在了後半部中,再出現時已經回到了單純的“警察抓賊”姿態。前者提供的“反正義之友情誘惑”已經充足,後者帶來的“或冰冷正確或同樣有情之正義展示卻完全沒有接招,這讓郭富城過度傾向了極端單純的前者,沒有夾縫中的狀態。同時,古天樂的身份動搖,郭富城與劉青雲的種種交情,都落到了虛無之中。
郭富城唯一的一處心理動搖,“正義”一方與夾縫狀態的終於出現,甚至還要藉助“泰國警察”這個媒介。郭富城看到了泰國軍警炸死了自己的女友,面對火海而糾結不已,許久才作為警察加入戰鬥。這樣的操作類似於陳思成的很多作品,用泛東南亞地區的“官方”來提供非絕對正義形象,從而引導出人物的糾結,避開了對中國官方的“抹黑”。但是,這樣的間接途徑顯然完全不夠有力,並沒有凸顯郭富城的掙扎程度,且它也主要作用於“反正義”一方,這其實已經由劉青雲的兄弟情展示而形成了相當紮實---甚至對比單薄的反方呈現而有些“過度”---的表現了。
在此前的架構中,郭富城在感受劉青雲的情義後,應該更直接地在“正義但無情的法律”執行者警察與“犯罪卻有情有義”的毒梟之間掙扎,隨後才做出自己的選擇。電影當然可以落到“選擇正義法律”的大義滅親一邊,但掙扎過程中的“官方存在”必不可少,這才能形成郭富城的糾結,承接住他此前與劉青雲與女友的真情線索。而這無疑會讓“官方“不免落到“反派友情”的反向形象,削弱其正確感,是“必須迴避”的呈現方式,只能就此作罷,郭富城的轉變缺少了對警方的感受,也就沒有了動搖的餘地。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架構裏,電影進入了對“正義“的某種批判之中,任何兄弟情都讓位於冰冷的正邪法律,哪怕愛人被炸死也要壓抑本性的復仇衝動,反而去幫助炸死她的泰國警察。在影片的結尾處,我們甚至看到了一種極其冰冷的“反真情式正邪不兩立”。劉青雲對兩個卧底稱呼以兄弟專用的外號,唸叨着對方給自己的捨命,完全不可置信,古天樂卻無情地嘲諷,無反應的郭富城也與他一起報出真名,徹底撇清了自己真實身份下與毒梟的所有真情。而毒販拼命給同伴滅火
,卻被放任其燒死的泰國軍人阻止,羅嘉良在被捕時穿戴整齊的“尊嚴”,也給出了同樣的內容---非正義者更有真情,正義者則會碾壓它,前者在正邪劃分的所謂大義下是不值一提的。
甚至更進一步地説,影片帶來了真正“純粹之人”在“官方統御”之下的滅亡。最為單純的人其實是楊採鈺為代表的村人,他們沒有警察二人組與劉青雲由“香港”和“泰國“而形成的天然對立,是無國籍之人,脱離了二者的複雜關係,也擁有愛情的純真與花海的美麗。但是,最純粹的她們卻被泰國官方毀滅了,就像劉青雲一樣,身為“泰國罪犯”卻對“香港人”抱有真正友情,模糊了國別象徵的陣營差異,卻最終被堅定站到對面的郭富城和古天樂逮捕,甚至在名字和經歷回溯中被完全撇清了友誼的任何存在。
這顯然是對《掃毒》系列的完全逆反,甚至也不同於經典港片裏的價值觀傾向。我們可以將它當作影片的表達目標,但它不免有點過於冷酷。邱禮濤也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處理辦法,他給郭富城提供了兩個“友情”選項,一邊是警察兄弟古天樂,一邊則是劉青雲。由此一來,當郭富城選擇警察正義時,他也實現了與古天樂的同袍友情,與回憶中二人真誠友誼的部分相連接,突出了其在一切複雜變化中的永恆不變,是為以正義之名的友情,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對系列母題的延續。同時,它還可以對站在極限單純的友情之對側,從而不免因未能出場而顯得冷硬---事實上,退場也是為了迴避對其冰冷的更直接描寫--警方形象進行柔化,規避掉了一些爭議。
但是,這就犧牲了古天樂的人物塑造,他在前半部裏的身份糾結,在警局受到的不合理壓力,通通半途而廢,在後半部裏成為了“警察”的單調符號。與郭富城部分一樣,這再次迴避了對我國警方的非正面描寫,也因古天樂的缺席而削弱了二人在“正義友情”上的表現力度。
如此一來,劉青雲被拋棄出了“兄弟情”的表達落點,古天樂則沒有了存在感。劉青雲本應擁有更極致的複雜性爆發,接住他此前在“愈發單純的兄弟情“方向上的發展,於正邪背叛與兄弟認知之間搖擺,但他最終只是向古天樂開了一槍,面對入情更深也更“單純“的郭富城,則乾脆連台詞都沒有幾句。古天樂完全消失,更不用贅述。
於是,郭富城便成了電影裏唯一的主角。從最早期輕飄的“我喜歡兩重生活的卧底”到最後意識到卧底承受的掙扎糾結,電影也確實單獨給出了一條屬於他的“成長”,從“作為警察的單純”到“雙重身份的複雜”再回到“警察的單純”,且由掙扎而更加堅定。但引發他動搖的“非有情的警方”之直接因素始終缺失,無論是古天樂還是警局組織,也讓郭富城的人物完成度落了下乘。
古天樂在前半部裏的動搖,警局的壓力與無情,經由友情與正邪各自推到極致“單純”後的對立升級,可以將影片帶入一個“友情天下,隱退江湖避開正邪紛擾”的走向,《速度與激情1》的結尾正是如此。而在成片裏警察在經歷動搖後的迴轉,在兩極式單純的對立升級之下,同樣是可行的走向。無論是哪一種,古天樂的缺席讓他只能成為“正義”的陣營符號,前半部的動搖就此作廢,而完成了“早期無情到中後期友情“變化的劉青雲,顯然被當成了另一側的陣營符號。
但值得注意的是,電影卻安排了一處對劉青雲在“完成態時點”上的削弱情節。劉青雲與郭富城開飛機,他對墜樓的傻強表示“流了幾滴淚”,卻強調“他沒辦好事嘛”,對照顧兄弟不周導致其自殺的疏忽並沒有太大反思,而二人身處高空雲霧的狀態也暗示了此處友情的虛浮。它發生在三個月前,此時劉青雲已經完成了整體上的友情轉變,成為了郭富城面對的“單純兄弟”。因此,對傻強的曾經冷酷完全是不必要的情節。
事實上,它或許是邱禮濤針對淺層劇情的一種補救,為郭富城強行提供了一個“轉回正邪認知”的理由:他看到了劉青雲不可根除的冷漠無情,即使是在關係已經十分確鑿的時刻。但是,古天樂的缺席導致了郭富城與警方互動的缺失,而出於“極致的單純友情“考慮,劉青雲一方又在後半部裏惡行較少,殺人多是黑吃黑,且遠少於兄弟歡歌的戲份。郭富城沉浸在其中,對其非正義的直觀感知不夠,僅僅是概念上的正邪觀念在這裏顯然無法對抗“極致友情”的程度。於是,飛機上的觀察感悟便全無作用,反而弱化了劉青雲建立起的單純兄弟屬性---有個發展曲線的小反轉,卻是多餘的存在。
可以看到,相比第二部,邱禮濤在這一作中做出了一些簡化。他設計了正敍與插敍相結合的時間系統,完成了“單純正邪”---“複雜化”---“單純兄弟情”帶來的更極端複雜---“迴歸起初“---的逆轉曲線,這也正是三個人物的所謂“弧光”,它顯然是比陳木勝導演的第一部更復雜的。但從核心內容而言,第三部卻比較簡單,沒有第二部想要達到的深度和多層次。
然而,隨着向第一部靠攏的“簡化”,第三部也同樣具備了第一部的缺點:極度的流程套路化。無論是郭富城的愛情,同袍的情誼,卧底在警匪之間的認知掙扎,梟雄式的反派,其金錢與友情的兼有,甚至警匪兄弟的決裂,都如此的“經典”。我們在太多的香港電影裏看到過這些元素,而《掃毒3》也沒有給出高於“流程模板”程度的豐富性與深入度。這也正是第一部的問題,讓情感的曲折與高潮都落入了尷尬生硬的境地。
而古天樂的線索荒廢,劉青雲作為主角卻對落點語境的始終遊離,後者不難讓人想到“反派人物形象塑造”的相關要求,而前者更像是思路調整之下的捨棄,這也讓“警察同袍之情”的落點陷入了空洞的狀態,無論是為了對接第一部主題,還是“柔化警方形象”,都無法真正達到目的。
相比前兩部,《掃毒3》面對的問題顯然要複雜太多,遠遠超過了它在片中表現出的那點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