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愛爾蘭女孩 (第三部分)_風聞
肥鱼养花猫-07-08 08:02
那個愛爾蘭女孩 (第三部分)
(本文純屬虛構,不像巧合,建議休閒式閲讀)
二十一 環遊
第一天上午,我得去參加培訓,華仔帶着愛爾蘭人和馬丁去遊長城。我是説我以前去過長城了。
事實上,我根本無法聽太長時間的課,如果授課又比較枯燥的話,我就會打瞌睡。為了避免發出鼾聲出洋相,我便借上廁所的功夫溜號了。叫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説你帶我環城繞一趟唄。司機嘿了一聲説,能不能讓他下車抽棵兒煙,然後帶我慢慢逛。我説我也抽煙的。這麼的,我們倆把車窗全打開,一邊抽一邊聊天。
頭回來北京?駕駛室頭頂那後視鏡裏的他,含着笑問我。我點點頭。他説,那您不往長城轉轉,這不都高速口了麼。我吐出一口煙説我不去。不到長城非好漢吶,他又嘿嘿笑起來。我説,我也不是外國人,我去那兒幹嘛?電視上都是航拍俯瞰多雄偉,不過那都是精修過的長城,我以後有機會還是想看看沒修過的那種長城。司機彩了一聲説,行,我看行,我們都小時候學校組織去的,再後來都沒怎麼去過八達嶺了。
車子往海淀開,經過一圈藍色塑料板圍擋之處的時候,司機告訴我那兒就是圓明園,進去要收費,小時候就幾毛錢門票,問我要不要下去看看。我説走走走,逛逛高校區。於是經過了不少高校,北大、清華都在眼前一晃而過,感覺北大的門好像個牌坊,而且還很袖珍。而清華大門那個風格讓我瞬間想起了我們那兒大行宮一帶的某個建築。經過舞蹈學院的時候,我特地多瞅了兩眼,因為那是我高中學妹曾經嚮往的學府,可惜她那會兒已經長太高了。我也熱愛舞蹈,舞蹈和音樂都是另一種形式的語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北京的語言學校是真多。往南走就是大名鼎鼎的動物園。
馬路上的車輛密密匝匝,車子開到中關村的時候路堵了,我們又開始抽煙,司機嘀咕了一句趕緊遷都吧。我笑笑説,你這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司機眯縫着眼睛説,打小不喜歡生活得這麼快,可是吧非得跟着快,等一切快得跟飛一樣了,路一堵上還不是得慢下來。他説他只記得小時候的北京,現在的是屬於外地人的北京。我説像我們那兒古時候就一直都是外地人的,本地的過去都在地底下呢。他問,誒您哪兒的?我告訴了他,他樂呵呵地説,是吧,像我們這兒過去叫平,平民的平,您那兒過去就叫陵,王陵的陵。
等到了核心區,晴空高照下的長街顯得異常寬闊,兩旁聳立的樓宇整齊高大,有稜有角,猶如儀仗隊一樣。但林立的廣告牌意味這裏也是商業與時尚聖地,當時正是申奧成功,讓人感覺未來必然是一個奇蹟倍出的時代。經行大廣場的時候,我親眼見到了傳説中閃着金光的天安門城樓與教員畫像,見到了人民大會堂與人民英雄紀念碑,心情還是很激盪的,不過城樓比我想象的要小一號,尤其是兩邊觀閲台顯得更小,而魏巍聳立的紀念碑則完全比我想象的大一號。
最後是從東二環兜向了什剎海。什麼,剎那,腦海,我想起了以上三個漢語詞彙。司機説春天和秋天特別美,我點點頭。車到地安門,就離王府井不遠了。司機突然問了一句您去王府井逛逛嗎,我説好嘞我就在這兒下車。他突然很不以為然地説,那兒都是外地人有什麼好看的。我提醒他,我就是外地人。他撓了撓頭説,哎呀聊太投機都忘了這個茬了。於是我就在地安門下了車。
剛下車,愛爾蘭人的電話來了。
二十二 等待
她已經在返回市區的路上了,因為中暑了。她雖然不算健壯,但自我們認識以來感覺身體還是不錯的,但問題就確實中暑了。據她説那個感覺就是整個八達嶺一瞬間都變成黃綠色的。馬丁和華仔想陪她回來,但她説自己問題不大,讓華仔陪着馬丁繼續攀爬偉大的長城。
我人在地安門一個老店面喝豆汁,一邊等她過來。事實證明不去長城而選擇喝豆汁是一種可笑的性格,因為長城和豆汁都盛名在外,我選擇了豆汁而放棄長城,這對長城是不公平的,至少在我的世界裏是一種不公平。如果長城看見我喝豆汁的滑稽嘴臉,那它一定會像個看透世人奇怪選擇的俠客在八達嶺縱聲長笑,穿透雲霄。我點的幾樣小吃就沒一樣我能好好吃下去的,豌豆黃太甜,驢肉火燒太羶,爆肚則無法嚼爛只能吞嚥下去。最後還得是一碗炸醬麪完成了我對北京小吃的全部幻想,至少這碗麪不辜負常識。和我一桌的大爺白了我一眼,一看我就是不會享受美食的人,多好吃的東西。這個事情只能説見仁見智吧,習慣了某種口味而覺得不習慣的人是一種不合理,也很正常,就像一些北京人在英國覺得那裏的魚排的滋味,足以讓他們為爆肚和豆汁流下思念的眼淚,而英國人可能覺得這太矯情。
至少炸醬麪是一種四平八穩的友好,它總是讓我想起後來奧運會那首歌,就叫《北京歡迎你》。
同桌大爺的北京話和出租車司機的北京話明顯不同,因為如果你讓自己腦子稍微模糊一點,你甚至會覺得他説的是某種輕快的外國語,或者就是在唱一種跳躍感很強的rap。大量的字詞是非常含混地一調帶過,你得認真到結合他的上下文,以及他的語境與語氣,抓住個別能表達他真實意思的關鍵詞,才能進入他語言的氣場,聽明白他在説什麼。但那種氣場並非是某種有成見的固執,或是自以為是的傲慢,相反真聽明白了,會覺得他在努力地為你好。比如就那一口吃這一口就吃得噴香,比如這個得慢着吃,那個不要多想就吃個瞬間的滋味。他頭髮花白,穿着白色的無袖汗衫,灰色大褲衩,自己吃完也沒走,跟我有一着沒一落地聊着。當我愉快地吃着炸醬麪的時候,他遞給我一個蒜瓣,説孩(子)你這胡(吃)海喝的來瓣(蒜)別待(會兒)躥(稀)咯大熱天兒的。這簡單一句話,他是能吃的字都吃了。
我被他逗樂了,他也樂了。他也問我哪兒人,我説您聽出來我外地人了麼,因為我其實是用略帶北京腔的普通話跟他聊天的。他説你這肯(定)外地(人)啊,你那調兒低,有的(聲)你發不(出)來。他看我吃一頭汗,還用扇子給我扇涼風。我衝大爺就傻樂。他埋汰我説,嘿吃東(西)你樂呵啥,齜(牙)賴嘴的,這(一)嘴醬,我那孩子也(是)你(這)德行。我説大爺您孩子跟我一般大麼?他説已經不在了。
他就輕描淡寫地這麼説了一句,我當時嘴裏的面就噎在喉嚨裏了,沒敢細問。沒什麼都是命,他跟我説了一句,眉毛抬了抬,面色是青白的,脖子以下到汗衫露出的胸膛都是汗漬着的赤紅,微微的白鬍茬。臨別我想跟他握手,他揮揮扇子説,嚇你這還握什麼(手)啊又不(是)外賓趕(緊)玩去(吧)你。我走出幾步,向他用力揮了揮手。他站起來,握着的扇子向我招了招。
愛爾蘭人是在王府井大街下的車,我順着道在熙熙攘攘人流中尋找着她。人太多,我怎麼找都尋不到她。可她就坐在一個冷飲店裏,早看見了我但是沒有用手機告訴我,只是盯着人流中張望找人的我。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剛才還是烈日當空的天上飄起了小雨。隔着玻璃的她眼睛裏全都是狡黠。我還是發現了她,她穿着剛買的紅色圓領T恤,把短袖挽到了胳膊頭上,胸前斜披着兩個斗大的白字“鬥”和“之”,神氣活現絲毫沒有病態。
午後的雨也沒下多久,太陽破雲而出繼續閃耀。
二十三 相對論
好像是愛因斯坦説過,如果你和一個你喜歡的女孩子待在火爐邊,即使待上半天會覺得就像只過去了一個小時。這麼算起來,我和愛爾蘭人在冷飲店就只待了一個小時,但是店員認為我們待了一整個下午。感覺就四目相對坐着也是很好的事情,她來的時候點了一份冰淇淋,我進來的時候也點了一份冰淇淋,剩下的時間我們倆喝的是汽水兒。店員很有禮貌地問了幾次,您好請問還需要什麼嗎?不,不需要,我們不需要。
你的那位女同學挺漂亮的啊,她漫不經心地説。哦,那是個假小子,我們都不把她當女的看,是條漢子,我連忙説。那我老聽你們説漢子漢子的,什麼是漢子?她有點奇怪地問。哦,這個就是王羲之以後的事情了,在古代中國南北朝的時候,北齊的高家算是混血,從高歡到他老婆婁昭君到他兒子高洋,他們家就比較歧視漢人,把漢人稱為漢子。高洋因為不滿意一個漢官不服從分配,就罵他何物漢子與官不受。愛爾蘭人笑着説,感覺高家跟凱爾特人一樣説話很粗直的樣子,漢人相對於鮮卑人是不是就像羅馬人之於凱爾特人。我抬了抬眉毛説,高洋的意思就是説那個漢人不聽話,什麼玩意啊。鮮卑人最後在漫長的歷史中就融入了漢人,但凱爾特人並沒有。
愛爾蘭人想了想説,那你的意思是華仔很狂咯?我説,不是啊,因為歷史遷延大多數胡人王朝都融合入主體民族了,所以宋明之際,漢子也就成了man的意思。她舉起汽水兒詭笑着説,那你是漢子嗎?我歪着頭想了一下説我是回子。她差點沒有被一口水嗆到,what?回子又是啥?我説其實還是漢人,我爸爸家祖上應該是徐夷,媽媽家則是楚蠻,但是媽媽家的先祖在明朝那會兒娶了一個回教女子。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那你信回教嗎?我説不信。她説那你怎麼是回子呢?我略微有點尷尬,説因為過去糧油食品緊張,對少數民族有補貼,今天看起來不起眼,但在過去生活條件有限,人們還是很在乎的。
你是凱爾特人嗎?我反過來問她。她玩着手裏的吸管説,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是凱爾特人,有的人其實是盎格魯薩克遜人也自我認同為凱爾特人。我嘬了一口汽水兒説,那你們等於是拒絕盎撒化,但是沒有拒絕羅馬化。她瞪大了眼睛説,羅馬化?我説羅馬帝國君士坦丁一世信了基督,凱爾特人原來是德魯伊德多神教,後來不也都跟着聖帕特里克信了天主教麼。她一時啞然,最後只好説從宗教來講,整個歐洲本質上確實是羅馬化的。
我們就這樣胡吹濫侃了一下午,晚飯去一家不知名的小店飽餐了北京烤鴨,而且終於把話題轉到了食物上。她非常喜歡烤鴨,讚不絕口地用小麪皮包着油脆烤鴨皮直往嘴裏送,而我覺得其實也就還行,對於我來説,烤鴨是燒鴨、滷鴨、醬鴨、鹹板鴨、鹽水鴨若干做法之外的另一種。
晚上回到華仔家,她住的是父母單位分配的宿舍,早上出門怕當天回不來,已經把鑰匙給了我。宿舍區門口有一位門衞大媽,短袖上赫然套着紅袖箍。我一時頗為緊張,畢竟我人生地不熟,身邊又是一個外國人。不過大媽跟華仔非常熟悉,因為華仔跟她打了招呼的緣故,對我另眼相看。大媽倒是盯着愛爾蘭人看了好幾眼,拉住了我問那是你女朋友?我不好意思地説嗯是朋友。她醖釀了一下説,嘿,加油小子,為國爭光。我一時聽得目瞪口呆。
進了門,我們各自盥洗完畢,又聊了一會兒天,然後我睡我的,她睡她的。半夜忽然門外有人急促敲門,我嚇一跳,第一反應是想起了戴紅箍的門衞大媽,開門發現是馬丁和華仔,長出一口氣。我悄悄問華仔,不是説得好好的不回來了嗎?華仔翻了我一眼,説這個馬丁對愛爾蘭人看樣子是有想法了,開始華仔倒是忽悠住了他,但晚飯怎麼都不好好吃,等住店的時候突然開竅了,説什麼也要往回趕。華仔拗不過他,催着司機風馳電掣往家趕,感覺這速度要是沒跟上,我和愛爾蘭人指不定就得激情了。
馬丁喘了一口氣對愛爾蘭人説,嘿你身體怎麼樣了?愛爾蘭人説,沒事的大家晚安,都趕緊休息吧。
二十四 在三里屯
次日,我去培訓,華仔帶了那兩個歪果仁去遊覽偉大的昔日皇宮。我對皇宮其實沒有多大興趣。
到傍晚時分,我們在三里屯碰了頭。我記得晚餐時華仔特地點了一份青椒炒牛肝菌,她説這個雲南菜很神奇,做得好是君子菜,做不好就小人菜。愛爾蘭人問這個怎麼講,我説菌子取諧音,小人指有毒,這話嚇得她不敢動筷,見我們快把盤子掃光了,才急忙下手。咂摸了一會兒説她還是更喜歡肉食。
華仔有個好朋友在餐廳附近開了間頗有規模的書店,一羣文青時常在晚上休業後聚會,鼓搗點名著選讀、詩歌朗誦及先鋒音樂之類文藝表演。我們在晚飯後便去那裏玩耍。去的有點晚,但正趕上高潮,據説是來了一支搖滾樂隊捧場。我們擠過去看熱鬧,居中一主唱很是高大,與身邊三個伴奏者皆是大波浪捲髮披頭而下。愛爾蘭人明顯來了精神,我覺得那個主唱確實長得頗為精神,感覺是她的菜。主唱轉向我們這裏時,恰也看到了躍躍欲試的愛爾蘭人,他把手伸向了她——就像那時愛爾蘭人把手伸向了我。她大大方方,欣然把手遞給主唱並登台。主唱向周圍觀眾大喊,姑娘美不美?觀眾迴響:“美!”於是他們簡單交流了一下,合演了一首《Hey,Jude》。當時真是風光無兩,華仔只顧拍巴掌,我和馬丁各自哼了一聲。
恰在那時,我們旁邊又來了幾個人,有觀眾竊竊私語,聽着好像是“他老婆來了”這樣的話。我側頭一看,一位年輕的大嫂已經站在我一米遠的地方,個子也很高,北方人的臉廓和身形,但有着南方人的清秀五官,便是不動聲色也有一股風姿綽約,儀態萬方的氣場,這會兒她正在用右手輕輕拍打着左手,嘴角微微翹起,但抿得很緊。那主唱顯然也看見了這頭的情況,嘻嘻一笑,伸了兩個指頭併攏從眉頭往這大嫂的方向敬了個禮。等他兩個人唱完,主唱衝我和馬丁喊了一嗓子,朋友一起來啊。不知怎麼的,周圍人都起鬨,意思讓我和馬丁表演一個。馬丁撇着嘴角看看我,問我會不會朗誦,他給我伴奏。我想了一下,前段時間有寫一首所謂的新詩,那就背誦一下咯。於是馬丁接過一支電吉他,我則上台坐在那個高腳凳上,拿了個話筒。可能是觸碰到什麼,電吉他發出一聲嘯叫,人羣裏有人吹口哨也有人笑罵説孫子挺囂張啊。但馬丁頗為鎮定,調整了一下,撥了一個和絃,手法頗為老道,這才讓台下稍微安靜。我實際上是想了好一會兒詞,大致能記得自己寫的那點青澀的東西:
星星剛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感到
睏倦,可卻遲遲不肯睡去
不肯睡去,不肯這樣傷心地躺在牀上
把黑夜緊緊地裹在什麼都不想的胸口
在胸口血液象一首等待黎明的樂章
迴旋着感傷,無數弓弦拉扯
拉扯着白色靈肉之軀,哦我
耳畔有鞋底在木地板上轉身而去的聲響
和小鳥從樹巢上墜落的鳴叫很象
零星的羽毛貼着我的耳朵跟我説話
別理會大提琴,別理會它自顧自的蹂躪
就當它不知道你的心事
過一會兒會有不同的旋律,比如説
激越,可我並沒有要求激越
而激越的浪潮讓腦殼充血
如同在破損的輪胎裏打氣,猛地膨脹
緩緩地乾癟,門被打開
心愛的月色揉着橡皮和錯落一地的屑
馬丁的伴奏技巧真是不錯,他能用熟練的吉他和絃貼合着我含混不清的唸白往下走。我不知道我這種卷着舌頭的朗誦算什麼,但我們兩人的表演居然讓台下觀眾沒了聲音。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們對這種方式的輸出好像有點陌生又似乎感受度還行,但也有人嘀咕説這大舌頭也是醉透了。大嫂和愛爾蘭人率先鼓掌,跟着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主唱也給我和馬丁比了個大拇指,然後人羣有人喊大嫂來一個,很顯然她是整個場子裏最拉風的那位,就像個明星。於是大嫂開始上台演唱,主唱的兄弟們給她伴奏,唱的是鄧麗君的老歌《我只在乎你》。我覺得有點憋悶,也沒和其他三人打招呼,自己轉身離開現場出去透氣。
北京的夏夜很乾爽,這個時候站在户外,風一吹還挺舒服,我走到不遠處的一處天橋。天橋的台階滿是鏽跡,縫隙裏是無數春天的灰塵,我一級一級拾上去,站在橋上點了根煙。快抽完了我才發現愛爾蘭人站在我身後。她高高興興地問我,你怎麼有點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就是裏頭人多有點悶。我回答。她眨着眼睛説,你剛才那段饒舌不錯啊,你練過?我搖搖頭説沒有。那裏面講的什麼意思呢?她問。講的是。。。我屏住了呼吸,想了一下接着説,講的是渴望和衝動。我蓄謀已久的雙手捉住了她的雙手。我們的眼睛就這樣對望着。在這之前我一直有這個打算,但始終沒敢實施。正好她自己主動跟過來,我當時想如果她掙脱了我的手,我就不繼續行動下去。朋友啊朋友,我們好朋友。
她並沒有掙脱,而是有點呆滯地愣住了。我們的眼睛繼續這樣對望着,兩人似乎都不知道該説什麼。於是我的嘴唇繞過她的鼻子,碰了碰她的嘴角。她的眉毛皺了起來,也許因為是我呼吸裏的煙草味。但她仍然流露着那種呆滯,就是一動不動略微緊張的樣子。我的下唇悄然碰開了她微啓的上唇,接着觸及她咬緊的晶瑩齒貝,我差不多在此時弄明白了詩篇裏所謂吐氣如蘭、含津如醴的形容,確實讓人瞬間沉入美妙而温潤的感覺。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其實只有一分鐘,她就從呆滯中醒來,並推開了我。甚至可以講有點凝重地看着我説,你是個老手啊。不,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可心裏這樣叫嚷,卻不知為什麼沒有辯白。
送我回去吧,她對我輕聲發出命令。這個結果是我怎麼也沒有推測到的,不是任何一種我能想象的狀況。我感覺不該是這樣,但現實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兩個都默默無語,途中我接到了華仔的電話,她和馬丁在找尋我們倆。也許是走錯了路,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北京的街頭走着,走了很久才到華仔家。
馬丁開的門,第一句就是你們去哪兒了,我為你們擔心了好久。
二十五 月夜
馬丁三十五歲時候頭頂已經禿得接近凱文科斯特納,但在我心裏還是相遇於紹興時的那個德國男孩。他的身邊是衣着時尚、略顯豐腴的華仔。坦率説華仔之前就很像男孩子,真是可以摟着肩膀的那種好基友,不知道為什麼結婚了以後確實顯得很女人,嗯可不是女人味就出來了麼。我仔仔細細地瞅着華仔看,連馬丁都咳嗽了好幾聲,坦率説我以前沒有覺得她有什麼好看,但是想想我以前怎麼會仔細觀察自己兄弟的樣貌外形呢。他們住在綠地酒店,挺貴的,不過德國工資高,像馬丁這樣已經不用外派海外的大公司中層在這裏住上一個禮拜問題也不大。當我們共進完晚餐,馬丁還要和其他幾個歪果仁去酒吧喝第二場,他特地把時間留給了我和他的妻子華仔。我覺得他成熟了好多,感覺跟我完全不一樣了,要知道多年前在紹興路上遇見的他可不就是個孩子,哈哈,那個小學讀了十年的Kevin。
三個人多年後重逢的夜晚,月亮很圓,應該已經過了十五——我和華仔哼着家鄉的小曲漫步在我們那兒的街道上。她彼時已經定居德國,我們聊了很多。還是她突然間問我,你後來還有再見到那個愛爾蘭女孩嗎?我反問她有沒有再聯繫過,華仔搖搖頭。我看了看天上月亮對華仔説,其實在地面上應該能夠看出那是一個荒涼的球體啊,而且還有那麼多盆地和高丘,我不知道古人為何更情願將之想象成玉盤或者仙境。華仔説,因為你受到的教育告訴你它很荒涼,你難道不是倒過來想這件事的,不是嗎?如果從來沒有人或者任何教育方式告訴你,並確證那個事實,你還會和古人有不一樣的想法嗎?
那一天晚上——你知道我説的那一天晚上,是在北京三里屯那兒我吻了愛爾蘭人的那一晚。那晚愛爾蘭人和華仔都睡不着,而在外屋至少我是先聽見馬丁的鼾聲,很快自己也被他感染到困得不行。我心裏雖然有點慌張,但還是很快睡着了,甚至還有着幾分甜美的感覺。我記得馬丁其實可能想問我點什麼的,只是他覺得多少都有點尷尬。當時的馬丁他還只是個孩子啊。和我漫步在家鄉街頭的華仔突然笑起來對我説,那晚因為愛爾蘭人一直沒睡,所以自己被攪得也睡不着,於是乾脆去酒櫃拿了瓶紅酒和兩個杯子,兩個人跑到陽台上聊天。華仔看了看夜空繼續説,也是這樣巨大的月亮懸掛在陽台外。
你們那時聊了些什麼?我問華仔。她的目光挪向腳下,沉吟了一會兒對我説,愛爾蘭人那晚問她有沒有結婚的打算,於是回答説不想結婚。愛爾蘭人又問她,如果在老同學和馬丁之間選一個會選哪個?於是回答説馬丁更可愛。愛爾蘭人問為什麼,於是回答説老同學太愛面子又不喜歡主動,感興趣的東西也沒有幾個人感興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注意不到別人,馬丁當然更陽光更開朗更寬心啊,為什麼要選擇一個無趣之人。
我聽華仔這麼講,忍不住撇了撇嘴説真是沒有白交你這麼個損友,那時候這麼説不是故意拆台麼。華仔搖了搖頭説,那晚愛爾蘭人還問,如果兩情相悦的話是否願意跟馬丁這樣的男孩子結婚呢?自己當時説可以考慮啊。愛爾蘭人納悶了,説剛剛不是説不想結婚的嗎?華仔回答愛爾蘭人説,每天上班下班忙得跟個孫子一樣,周圍也沒有這樣陽光憨厚的男孩啊,但是這認識也沒幾天,馬丁怎麼可能喜歡自己?
我瞅着華仔説,你那時候就很想出國了嗎?華仔説,是啊,就是想擺脱這種無限循環的生活,我跟你不一樣,你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裏的人,所以不覺得生活的沉悶和乏味。我看看華仔沒有説話,就這樣默默地走了挺長一段路。後來,她又開始回憶那晚和愛爾蘭人在陽台上的對話。後來變成了華仔對愛爾蘭人發問,説你和我老同學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愛爾蘭人回答説,沒發生什麼,也覺得他愛面子不喜歡主動,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注意不到別人。華仔説,那你們也沒有什麼可能了對吧。愛爾蘭人笑起來,迴避了這個問題,説她覺得華仔和馬丁説不定以後會在一起。
我真是要給愛爾蘭人鼓掌,華仔果然如願以償,但並不是我們在北京的那時候,而是又過了五年。五年會發生很多事,馬丁找到了她,和結了婚又離了婚的她開啓了一段新人生——她當初跟愛爾蘭人説她不想結婚,可還是和父母介紹的對象結了一場沒啥意思的婚,最後黯然分手,工作上的事情也不盡人意。馬丁的再次出現,讓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可他們倆之間的故事那又得另外説了。我把華仔送回酒店,她和馬丁第二天還要乘飛機去北京看望她的老父母。
馬丁早於我們回到酒店,他把我送出大廳,他問我結婚了沒有。我説沒有。在酒店大門外,馬丁擁抱了我,讓我回味起多年前的擁抱,可是他已經是多麼成熟的一個男子。他對我説,兄弟,你該找個伴侶,人都需要伴侶,我是,你也是。未來一定有某人會像那個女孩子一樣欣賞你,我知道那個愛爾蘭女孩曾多麼地想和你在一起,但她已經走了,再也無法聯繫不是嗎?
是的,我知道的,謝謝你。我擁抱着馬丁並輕輕地對他説。可我和愛爾蘭人的事,其實也無從跟馬丁説起。
二十六 留白
如果華仔沒有告訴我,那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夜晚,她和愛爾蘭人聊了那麼深的話題,而這些話題也似乎竟然對未來的事情有着深刻的影響。至少我見證了愛爾蘭人的預言,不是嗎,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無情和有趣。
第二天,我從早上出門去參加培訓到中午下課時,我都沒聯繫上愛爾蘭人。她像是消失了一樣,課間給她打電話她也不回。我給馬丁打電話,馬丁説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他和華仔去了王府井。好吧,我把地安門的北京小吃推薦給了馬丁,並強調了務必要點豆汁、焦圈、豌豆黃、爆肚和驢肉火燒,非常好吃,我肯定地告訴他。
整個上午都是心神不寧的,我其實昨晚睡着的時候也有些不安,但鑑於我和愛爾蘭人相識相處已有較長時間,我不覺得我的行為會觸發什麼地雷,我甚至覺得她會不好意思且無可奈何地接受某種事實,就是確認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對嗎?她並沒有拒絕我,之所以那麼短暫,是因為她害羞了,是因為她無法迴避她對我也有好感的真實答案。我心是抱着這些想法入睡的,奇妙的是這些想法成了上好的催眠劑,甚至可以説那一晚都睡得特別香。起牀後,我只在餐桌邊看見了正在吃早飯的華仔和馬丁,他們準備出去逛一天。北京的土著女孩兒由內而外看起來特別乾脆,頭髮理得短短的,高挑個子讓整個人瘦成了一道閃電。華仔那時候真像男孩,這話我已經説了很多遍,但現在想想覺得每説一遍,都不禁想讚歎,多麼硬正的兄弟,讓人覺得特別驕傲——就是你看看我有這麼有氣質的好朋友。那天她和馬丁都是圓領T恤,穿着緊緊包着屁股的發白牛仔褲,不同的是華仔T恤下襬就散着,而馬丁則老老實實地紮在褲腰裏。那時候已經有流行破洞了,他倆是一人一個,華仔的在右邊偏下的位置,而馬丁則開在左上方露出了結實的大腿肌肉。由於女孩子的腰位較高,頭小而且腿也長,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會有華仔高過馬丁的錯覺。
中午吃的是培訓班配的盒飯和飲料,吃完我出去溜達消化食。北京夏天中午的太陽很辣,但我不是很怕曬的,甚至我想把皮膚曬黑點,看起來更成熟一些,要知道那時候的我年齡也不大,也瘦成了一道閃電。我當時穿得也很隨性,至少比培訓班上的其他人都要隨性——跟華仔要了條她爸爸的大褲衩,上身套了件老頭穿的老式短袖襯衫,就這麼在外頭慢無目的地晃盪着。其間我又打了幾個電話給愛爾蘭人,還是毫無迴音,我開始胡思亂想。
我細細覆盤了從紹興回來以後一直到北京的所有事情,自覺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啊。即使是昨晚,我覺得也是順理成章的結果,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我應該是牽着愛爾蘭人的手,兩隻手晃盪着一起回到華仔那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是因為馬丁的跟來讓我有了緊迫感,還是當時愛爾蘭人給我的信號讓我覺得我有足夠的信心就可以這麼做。她會不會生氣了,因為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又或者她覺得我就是一個普通朋友。不,絕不是普通朋友,我們都那麼多次親密接觸了,我在她的眼神裏看得出她對我的好感,即使是她那麼多次推開我的時候,我都能從她擰緊的手上感到她心靈的電流。
如果從今天的世界看,中國人和外國人在一起的情況感覺真的很多了,從地球的北邊到南邊,東邊到西邊,黃人白人黑人棕人混血兒各國家各地域各信仰人等不限,他們戀愛、結婚,甚至生子,還發出那麼些短視頻秀恩愛。可我們那時候的世界或者説中國還沒有今天這麼開放,只是我當時覺得已經足夠開放,但並沒有,而我可能意識不到這些。不,也許我意識到了,只是迴避着那些讓我不安的想法。一路上我丟了好幾個煙頭,培訓的地方地處近郊,所以倒不用擔心被罰款。太陽曬得我頭髮昏,感覺自己要中暑了,也可能中午的時候吃的盒飯有點廉價,我想嘔吐。可我還是堅持在太陽底下走着,我自己覺得都快成了一種自我懲罰,兩腿都已經開始發軟。
在經過停在路牙邊上的一輛吉普車時,車門突然向外推開,砰地擊中了我。我暈了。
從我暈了到我回到華仔那裏,這一段在我生命裏是幾乎空白的。人怎麼送的我,我怎麼進的門,這些在我記憶裏都是斷片的。我頭一次意識到人暈瞭如果還沒倒,居然還能有所行為,可能我告訴了車主我的住處,可能車主扶着我進了門,然後他就跑了。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華仔家的沙發上。我努力地回想之前的一切,但無論如何都是模糊的畫面,眼睛睜開看到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身體動不了,很難受。我想應該是輕微的腦震盪的後果。用轉動的眼睛掃了一下屋裏,屋裏空蕩蕩的,房門半掩着,是送我回來後就趕緊溜了吧,不該送我去醫院嗎。我感到了一種我自己覺得像是死亡般的壓抑感,但又感到強烈的口渴感,側頭一看沙發邊還有個垃圾簍,裏面有嘔吐物,忍不住又想吐,但我已經吐不出什麼了。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地看見門外進來一個人,一下子我真的暈過去了。
二十七 背影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回到了大學校園,從學校的籃球場往宿舍走,迎面走來説説笑笑的女孩子裏有華仔,她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自顧自和同學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心裏卻覺得好奇,為什麼會身在那裏,我明明已經工作了啊。這條回宿舍的路卻怎麼走也走不完。我為什麼還在學校裏逗留呢?這個想法急得我一頭汗。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這個夢和當時發生的事毫無關聯,但就是着急。
等我醒來,我第一反應是我在我父母家裏,我媽媽在廚房忙活着。但廚房裏的人走到我身邊,我才發現是華仔她家宿舍區的門衞大媽。大媽端給我一碗白粥,邊唸叨説找了半天才找着大米,也沒有鹹菜,高壓鍋煮的粥,你將就着喝吧。我心裏還迷糊着呢,只能大概記得自己被車門撞了的事情。
大媽不管我怎麼想,自顧自地跟我説開了。她説是看着我一個人低着頭往宿舍區門裏走,招呼我一聲,我就跟沒聽見一樣。她犯了嘀咕,開始想算了,可還是不放心,就跟着過來了。結果發現我進門,門也沒關好,自己在沙發上就躺下了。她擱門縫那兒見我躺倒,忍不住推門進來,結果看見我忽然瞪着眼睛瞅着她,嚇她一跳。她剛要開口問話,可我又把眼睛閉上了。等把手擱在我額頭上,覺得是有點燒,於是她就跑廚房裏頭找米,天又熱,找得一頭汗。好不容易找着米,就給煮了白粥。
我説大媽你別管我了,我沒事兒。她説你這樣子不對勁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沒奈何,只好説明了我在馬路上被一輛車的車門給撞暈了的事情。大媽警惕地説不是遇上什麼壞人了吧,我説嗐我一個外地普通小夥子,與人無冤無仇,又沒錢,哪來壞人針對我呢。她努了努嘴,搖搖頭説,你太年輕不知道事,在北京但凡跟外國人打交道,自己要小心點兒呢,我可是盯緊了你們這户呢。我啞然失笑,覺得她也是政治敏感度過高了,但她純是一片好心,而且也是門衞的職業。
大媽年齡應該比我媽媽年紀還略微大一些,短頭髮已經花白了,寬寬的紅臉膛,單眼皮的眼睛裏透着一股子鋭利勁,雖然上了歲數,可個子看起來幾乎和我一樣高,兩條大長腿抖着褲管走起路來大大咧咧倒是像個軍人。我説您就一個人在這兒工作嗎?大媽説,老伴不在了,就一個兒子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環保部門工作,他可是清華大學畢業,全靠自己努力。説這個的時候,瞬間大媽的自豪感就溢於言表。那您不過去和孩子一塊兒生活?我問她。我不去那種社會,我就喜歡我們國家。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可把我給説愣了。我説,那您兒子在那種社會您不介意嗎?她非常痛快地回答,他是他我是我,我除了生下他,也沒給他什麼好日子,他靠他自己努力讀了大學,他想去哪兒是他自己的事。那您不想他嗎?我接着問。嗯也想啊,過兩年結婚了我還是會去看兒子媳婦的,他有個女朋友,説談得不錯,我也只能盼着他好,如果生了孩子,我還得去幫忙照顧。大媽自顧自地邊想邊説。
我用調羹舀了碗裏最後一口白粥擱進嘴裏,問她説,可您不還是要去那種社會生活麼。她坐在沙發邊的一張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左手摸着右腳,右手拍打着膝蓋説,我就給他帶到孩子上小學,然後我就回來。啊?就回來?您不管他們了?我問。她繼續説,不管,老伴在這兒,親戚鄰居在這兒,我在這宿舍區當門衞都十幾年了,什麼樣的事情我都見過,我就喜歡這兒,以後兒子要想我,自己帶孩子來看我。大媽又進入了憧憬的神色,很顯然她對抱孫子這件事有很大的念想。
她看我已經吃完白粥,順手拿碗和調羹要去洗涮。我掙扎着爬起來説不用了,您已經夠費心了。她沉吟了一下,指指胳膊上的紅袖標説你看看我就為你可脱崗了啊,你自己洗碗吧,我趕緊得走了。臨出門又用手指指門。門可得帶緊了,注意安全,她説着話轉身就走了,但頗為高壯的背影掩飾不住已經略微佝僂的身軀,而且有條腿似乎沒那麼靈便了。
剩下我一個人在屋子裏頭髮呆,腦子已經清醒多了,就是腦仁兒略微有點兒疼。我又撥打了一遍愛爾蘭人的電話,還是沒接聽。我有一種我再也聯繫不上她的壞想法。
二十八 汽水嗝兒
西人發“人”這個音,會有鼻音和翹舌,就成了平聲的“run”。當然舌齒音的特點也比較多,成為習慣後不太容易改,你像“死罪”發成“stright”倒是很吻合哈。我們説“死”這個字的時候,牙齒是閉合的,西人的發音習慣則是將舌尖抵在齒間。後來那種西語習慣的中文發音被戲稱為“商務殷語”,倒是一個樂子,這當然也會讓我想起了愛爾蘭人的發音特點。
那時,她應該是“run”了,而我倒像是得到了“stright”的懲罰。華仔和馬丁回來後,議題集中在馬丁對北京小吃的感慨上,他非常激動,説好吃極了。我無心對他的口味表達一個服字,悶悶不樂。有意思的是他們兩個像是有了默契一樣,誰也沒有多提愛爾蘭人,包括她去了哪裏,除了華仔有意無意説了一句她有急事先走了。到了晚上,我的輕微腦震盪已經得到了緩解,只是心情不好的緣故話也很少。我還有兩天培訓的時間,一時也走不了,而馬丁決定在北京多玩幾天。
在一晚的難眠後,我還是得繼續去上課。鬼使神差,中午我又跑去了地安門那個老地方點了一碗炸醬麪,吃的時候想起上次遇到的大爺,他並沒有出現,但我卻覺得他就是坐在我身邊,擺着扇子。不高興?和女朋友吵架了?嗐,年輕人看不透事情,就別想那麼多,該吃吃,該喝喝,路總是要走下去的,人生也不是隻活在一件事裏對吧。我用第一次相遇時的印象,想象着他能給我的安慰,這樣想着心裏會好過很多。我如今能記得的是我好像忘了付賬,而似乎老闆也沒有喊住我,也無法想象當時的我是個什麼樣子。應該是沒付錢,很多年以後才意識到的,但也可能是輕微腦震盪的後遺症。
混入王府井被陽光包裹的熙熙攘攘,我抄着口袋晃盪着,聽到市場傳來刀郎的某首歌,當時這個歌很流行,有的地方就重複播放,我的耳朵都因此磨出了悲傷的繭子,是人們或者説尤其是市場的老闆們都有將某種關於悲傷共鳴的訴求公之於大庭廣眾的懇切,還是説需要以這樣無限循環播放的形式來自我懲罰呢?我覺得那是很好的一首歌,只是彼時卻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逃離那種像已經口吐白沫的長時間咀嚼口香糖的感覺。我就像(或者説模仿着)某個拍得老熟的MTV倒黴男主角,走進了那間冷飲店。
把冰汽水當作悶酒喝的感覺也許會不一樣,至少在年輕的時候,可能是一種類似今天我們所説的嗯。。。清澈的愚蠢。我喝到第二瓶時,打出來的嗝兒似乎稍微減少了一點點飽含着悲傷的沮喪。就在打嗝兒的時候,我發現鄰桌有個人在向我招手。
我認出這個招手的人是在三里屯見過的搖滾歌手的老婆,那位大嫂,於是衝她笑笑,點頭致意,並沒有坐過去的意思。她倒是拿着她那份冷飲徑自走到我這桌,歪頭瞅了我幾眼,嘴角翹起來説,你這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沒吭聲,她掂着汽水瓶,又説,嘿哥們兒,你這拿汽水當酒在澆愁嗎?店堂裏此時恰好播放的是 Lene 的《Play With Me》,顯然和刀郎的歌相比又是另一種風格,偶爾一聽,還就像夏日裏一瓶冰汽水。
也不能人家跟你説話,自己完全不搭理,何況對方是個成熟大方的女性。於是我抱着胳膊,就像喝醉了一樣回答她,沒什麼就是心裏有點悶。喲還挺自負,你這是在琢磨痛快還是不痛快啊,她一邊説,一邊嘴巴咧得更開了,露出一口白牙。看着我皺着眉毛,她直接用牙把我桌上一瓶汽水的蓋兒給撬開,舉着汽水要跟我碰一下。
我上午剛辦了離婚,她自自然然地説道,來,陪姐乾一杯。
二十九 冰淇淋般的心
我差點被一口冰汽水噎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大嫂。她穿了條挺古的淺藍色薄牛仔布連衣裙,領口不算保守但堪堪露出鎖骨和一點點胸口,襯得白皙的脖子更顯長,頸項順滑的線條一直溜到略顯瘦弱的削肩——這就是所謂的天鵝頸吧。所以人跟人不能並排着比,如果愛爾蘭人坐在大嫂旁邊,脖子略短、肩膀略圓的缺點就暴露了。這個瞬間的聯想讓我忍不住又有了點笑意,那個樣子可能就有點兒古怪了。
大嫂烏溜溜的眼珠一轉,迅速捕捉了我的微表情。你笑什麼?離婚很好笑嗎?她略微有點鄙夷地瞅着我。言下之意有點覺得我老土的感覺,又或者説她這麼坦然而我怎麼就那麼俗呢,她當然不會知道我腦海裏一瞬間想到什麼。我趕緊説,沒有,我只是覺得呃。。。你幹嘛跟我説你自己這麼隱私的事呢?大嫂點點頭,向椅背靠過去,伸了個懶腰,嘆了口氣説,我呢平時就不愛講話,今天特別想找人聊點什麼,可是呢,跟誰説都説不上來,不如跟你嘮嘮吧。我一時不知該説什麼好,只能低頭用吸管嘬兩口汽水壓壓驚。
以前不是有個故事嗎,就是有個裁縫一肚子話,沒地方説,就找了個樹洞。她一邊説一邊衝我做了個鬼臉。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她看上去好像很輕鬆的樣子。大嫂問,你有煙嗎?我點點頭,她向左右張望了一下,説我們出去抽。於是她跟店員打個招呼,指了指桌位意思是留着,然後我們去了店門外抽煙。
我幫她點上火,她在我手背敲了下,纖細的手指好像帶電一樣。我給自己也點了一支。她吐了一圈兒煙,不像是嘆息,倒像是放鬆。我只好順着這口氣墊了一句話,説你真的那個了?嗯,是啊,兩地分居,搞不到一起咯。大嫂撇了撇嘴角。我説,那天看你們不是特別好麼,大哥對嫂子還是挺上心的我感覺。她笑了笑,説,哪天?三里屯?哦,就是那天晚上我們談妥的,一直談到大半夜。
我自己生活裏之前沒有遇到過離婚的人,於是囁嚅着問大嫂,相互沒法遷就是嗎?挺遷就的,我遷就他,他也遷就我,都為對方好着呢。大嫂抱着胳膊,靠着牆,一隻腳掌蹺了起來,她穿着透明的平底涼鞋,即使這樣也顯得個兒很高挑。那怎麼還沒法處了呢?我問。她看了我一眼,説,對吧,年輕就是好,什麼事都能往好了想。大家都往好了想,所以就會很累,就像鳥跟着魚跑,魚又跟着鳥跑,一個用遊的,另一個用飛的,最後倆都沒辦法好好的了。她只抽了幾口煙就掐掉了,我也只得跟着掐了。我們倆又進到店裏原來的座位坐下。她攏了攏有點傳統大波浪的秀髮,嘀咕了一句説得把頭髮剪短了,天氣熱難受。她用小調羹舀那碗已經有點化開的冰淇淋吃,看了我一眼,招手讓服務員給我也來一份。
大嫂突然問,你那洋女朋友呢?我沒吭聲。吵架了?她突然笑起來説。沒有,我只能這麼回答。我過來人,你這點事兒瞞不住我,我打賭你把人氣跑了對吧?她用小調羹敲了一下冰淇淋碗,叮的一聲嚇我一跳。——年輕人,她突然裝作老成的聲音説,你要善良。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説,那個我怎麼不善良了?大嫂很得意地回答,你們倆,一箇中國人,一個外國人,人女孩兒不遠萬里地跑到中國來跟你這個。。。她斟酌了一下措辭,跟你這個渾不吝接上了感情線,也都是千難萬難的,你一個人在這吃冷飲,你吃的是人姑娘的心啊。她把手裏的冰淇淋碗舉給我看。
這個思維邏輯讓我感覺很發散,但是又覺得很厲害,頓時覺得自己非常理虧,就好像虧欠了恩情一樣。我擰了擰眉毛説,其實我搞不太懂對方在想什麼。大嫂再次露出了過來人略帶權威的表情,她説,你一個男的,就跟個望天收的農夫一樣,種地都是要花時間精力的,你就指着你這個德行坐等着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麼?我咽不下這口被搶白的氣,反損了她一句説,那你花了那麼多精力不也這樣麼。但這句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心眼真小。她反而沒生氣,説,不一樣,我努力過,盡人事聽天命,天命不在我,我也不覺得我怎麼糟糕了。
説到糟糕兩個字的時候她眼圈紅了。我不敢吱聲。她繼續説,這種事女的比男的總要被動很多,也不是光桿兒一個,就算光桿兒一個,也還是活在社會里的人不是嗎?服務員把我那份冰淇淋端上來。我沒話説,只能舀冰淇淋吃。她終於嘆了一口氣,説,我覺得那女孩兒真挺好的,你不聲不響跑到外頭去,她就巴巴地跟着你出去,我在裏頭看得好感慨,就是這樣的年齡才會做這樣的事。
我抿着那一口哇涼的冰淇淋,默默無語。
三十 唯望如願
手邊的諾基亞響了,打破了我和大嫂之間的沉默和尷尬。我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立刻打開手機查看,屏幕顯示是我媽媽打來的,於是向坐在對面的大嫂點頭歉意了一下,一邊打開手機,一邊向店外走去。我的眼角餘光掃到大嫂衝我舉了個拇指,猜她可能誤會是愛爾蘭人給我打來了電話。
在冷飲店外,媽媽電話的聲音略微有點責備,意思就是説我出去那麼長時間也沒有跟她説一聲。大學畢業後不久,我爸爸用他在浙江打工賺到的錢加上原來的積蓄給我買了一處二手房,那時候房價比現在肯定要便宜很多,但仍然不是一般家庭輕易可以購買,人們也還不太能接受貸款按揭購房這個新鮮事物。爸爸在國企的收入顯然也做不到購買一套二手房,之後企業改制,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內退了,隨即前往浙江玉環工作。我記得我總是抱怨從小沒有過什麼生日禮物,即使連書籍這樣的禮物也沒有得到過,不像電影電視裏外國孩子從小就能得到禮物。那麼在並非是我生日的某一天,爸爸從浙江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和媽媽買了房子,以後談對象結婚用得到,也別因為在單位太年輕缺乏分房子的資格而悶悶不樂。爸爸沒跟我説那麼多,不過我記得他在打電話的時候,聲音頗有幾分得意,跟我説這是給我的一個禮物,那時的我並沒有特別激動,只是很多年以後心裏才有了不斷堆積的內疚。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喜歡一個人獨享自由空間,偶爾去媽媽那裏吃飯,自己的事跟她説的也很少,比如來北京這次。所以媽媽在電話裏數落了我。
我跟媽媽説,單位派我出來培訓也沒幾天,別擔心。媽媽則告訴我,爸爸在浙江身體不太好,她要去照顧爸爸一段時間,讓我在這段時間照顧好自己。我説,那我也跟着去看爸爸,媽媽説不用,問題不大,只是説爸爸在外面的時間太久,她也想他了。媽媽讓我好好工作,有合適的對象要處處看,別讓大人擔心。我聽着她的話,忍不住眼睛濕潤了,在今天的我看來,我也無法理解那時候的自己是因為父母的辛勞而感傷,還是因為自己的事情而感慨。我更希望是前者,如果是後者,那多少是少年人的為賦新詞強説愁,不過在當時那個年紀來説也沒有什麼讓人覺得特別好笑。
無論如何,我的眼睛濕潤了,幾乎就要哽咽。媽媽也許發現了我情緒上的波動,説你長大了,自己要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別擔心其他事。我幾乎想堅持陪她一起去一趟浙江,但心裏另一個聲音在阻攔我——那其實是個自私的聲音,那個聲音急着讓我尋找我自己感情生活的答案,而不是去看望爸爸。我並不喜歡那樣的自己,可是事實上我卻愛着那樣的自己,縱容着那樣的自己,用各種以年輕為理由的説法讓自己得到所謂的解脱。
等返回店裏的時候,發現大嫂已經不在座位上了,應該是出門經過了正在接聽電話的我,卻悄然離去。她結了賬,桌上的小票背後用圓珠筆寫着:生要能盡歡,死要能無憾。唯望如願,獨去萬里。我後來知道這是一句粵語歌的歌詞,跟着其實還有一句——“隻影流浪”。當時第一反應是想起柳永有一句“念去去,千里煙波”,那首詞我並不會背全文,只是記得這句。大嫂這是為她自己的遠行留下的話吧,也許無處寄託,沒留給其他人,卻留給了我這個陌路相遇的樹洞。我並不能完全理解這樣的生活方式,只是覺得很厲害,便把小票放進了兜裏,做個紀念。
我打了電話給艾莉,又打了電話給露茜,愛爾蘭人的這兩位室友一位已經住在男友那裏,一位外出跑生意,她們都表示沒辦法幫我聯繫上愛爾蘭人,我猜她們是故意的。於是在最後一天的培訓結束後,我訂了火車票回家。馬丁則在北京繼續與他未來生活重要相關的旅遊,和華仔在一起,我一直認為他對愛爾蘭人有着強烈的意願,但現在看起來,人們的意願改變起來也很快——如果事情有了奇妙的轉折後。彼時的我並不知道馬丁和華仔間的奇妙是如何誕生的,後來又如何周折,如何沿着命運的線條交集,但人們各自生活的奇妙是肯定存在着的。
一個人在火車上,我望着車窗外立秋後的華北風物,夏季已然無聲漸隱,但北方的樹木在白花花的日光下炫耀着仍然蓬勃的生命力,就像對秋天訴説着自己的過去。於是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説自己談了個女朋友。他非常高興,説讓我有空帶女朋友到玉環來玩,或者過年的時候帶到家裏給他看看。我問他身體怎麼樣,他説沒事,可能是飲食出了問題,有點拉肚子。他説媽媽有點大驚小怪,只是過來陪陪自己,也讓我安心工作,照顧好自己。我跟爸爸説了謊,面不紅,心不跳,反而覺得心裏寬慰了許多。那時候的我相信自己很快會找到愛爾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