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被三有名錄除名，是因為它們氾濫了？_風聞

蓓蓓：“三有動物指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野生動物。”

王傑：“哦是這麼個三有啊，我以為是山上有的動物。”

以上對話發生在貓盟“關於野豬被踢出三有動物”的直播間裏，是我在整場直播裏印象最深的一段對話。

這就體現出了“三有”動物這個概念的尷尬處境，有些人只是聽説這麼一個名詞，但壓根不知道具體的意思。

新修訂的“三有”名錄涵蓋了1924種動物，再加上一級、二級保護動物，這麼長的名單，對於連烏鶇和烏鴉都分不清的大多數人來説，想要遵紀守法的最簡單辦法顯然是，是個野生動物就別碰。

和順的野豬，最常見又引發最多矛盾的動物之一 ©貓盟

何況“三有”動物這個定義，本身就是看待野生動物的態度落後於時代的體現。請問有什麼動物是沒有生態價值和科研價值的嗎？

尷尬的“三有”名錄

直播的時候趙瑩説她對比了一下有關豹的文獻和有關野豬的文獻的數量，結果是豹大約有2.6萬篇，而野豬的則是19萬篇，這無疑證明了野豬不僅有科學價值，重要程度還挺高。

對於森林生態系統來説，野豬的存在至關重要，它翻起厚厚的落葉堆讓下面的種子有了萌發的機會，它拱起的泥土讓土壤保持鬆軟，它的糞便傳播了植物的種子，同時它也是那些稀有的大型食肉動物重要的食物來源，所以野豬也明顯有着重要的生態價值。

挖呀挖呀挖 ©貓盟

所以唯一能斟酌的就只剩下社會價值了，問題是如何定義一種動物的社會價值呢？

其實“三有”這個詞語的釋義是發生過改變的，過去，三有動物的意思是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

野豬倒的確是沒什麼經濟價值，它身上既沒有大象那樣適合雕刻的牙齒，也沒有藏羚羊那樣細軟的毛皮，更加沒有可以入藥的膽囊、香腺、鱗片和骨頭，它唯一能夠緩解的不適症狀就是肚子餓，偏偏我們又是全世界最早馴養家豬的民族，可以説我們最不缺的肉就是豬肉。

林麝。“經濟價值不高”也許是野豬免於像穿山甲和麝一樣，瀕臨滅絕的原因之一 ©貓盟

而如今的社會價值呢，則是要充分考慮公眾的接受程度。顯然公眾普遍對野豬沒什麼好感，但這種認定標準完全是扯淡，想當年華南虎還是害獸呢。

總之，無論是修改前還是修改後，野豬一直就不能算全部符合“三有動物”的定義，那為啥現在才把它踢出“三有”名錄呢？

很多人猜測這是為了方便捕獵野豬的行政手續，換句話説，野豬太多了，需要控制數量，但它是受保護的動物，要人工捕殺手續太麻煩。

紅外相機在黃山拍攝到的野豬 ©貓盟

看到這裏我真的聞到了一股無比熟悉的味道，為了方便開發就調整一下保護區範圍嘛，或者為了方便佔用耕地，就搞搞佔補平衡開墾點荒山把面積補齊嘛（比如：調走保護區來建項目，這是什麼操作？）。

法律是現代社會人類行為的底線，但我們在面對這道底線的時候，似乎永遠都能找到變通的辦法。

任何變通都是要支付代價的，但是沒關係，因為我們還有另一件擅長的事情叫做“報喜不報憂”。

和順的野豬 ©貓盟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計劃在付諸行動之前都早就預設好結果了，甭管是河道硬化，還是建個鳥都不來的濕地公園，最終結果都一定是“生態向好”，甚至在西北建個水壩都能説成是生態修復。

所以如果你罔顧事實，只説好聽的，調控野豬數量的結果就一定可以是“生態向好”，野豬肇事數量減少，人與自然更加和諧，等等等等。

但是，我還是想談一談事實。

野豬真的泛濫嗎？

首先，怎麼才算氾濫？有人切實可信地統計過野豬的種羣數量嗎？

漁民之中存在一種現象，稱為“基線效應”，意思是人類只能通過親身經歷來獲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而面對日益枯竭的漁業資源，這一代的漁民永遠無法理解，上一代所擁有的是一個多麼富饒的海洋。

捕撈金槍魚的漁獲，Joaquín Sorolla作於1919年，現在許多金槍魚資源已近枯竭了 來源：wikimedia

這個現象放在陸地環境裏同樣適用，要知道，我國的大多數人生活的地方都是生態已經崩潰或者正在崩潰的，這些只見過貧瘠的大自然的人類永遠無法憑空想象生態尚好的世界，野豬的數量應該是一個什麼量級。

所以這些人認知的**“野豬氾濫”，未必就是一個突破了環境承載能力的數量**。

**野豬的確造成了很多農作物的損失，但這不一定就代表野豬數量太多。**野豬並不像其他一些有蹄類那樣能反芻，因此它們消化草本植物纖維素的能力比較弱，主要取食能量密度高的植物的塊根、果實以及種子，因此野豬是高度依賴森林系統的動物。

所以這樣一種動物為什麼會跑到開闊的農田裏覓食呢？當然是因為我們耕種生產的，就是植物的種子和果實，以及像白薯、土豆這樣的塊根、地下莖。更不用説我們的很多農田都是開墾的森林。

和順老鄉指出，野豬把地裏的玉米種子拱出來吃了 ©貓盟

相當於我們把野豬的天然棲息地侵佔了，並且將其改造成更加適合野豬取食的地方，因此野豬老是過來偷吃。

即便到了今天，人類侵佔野豬天然棲息地的腳步依舊沒有停止，能源的開發、道路的修建、新一輪的開荒都在持續地縮減棲息地，同時也讓棲息地之間的連通性越來越差。野豬與人的衝突增加，不見得就是氾濫了，它們可能只是沒地方去了。

所以，為什麼不能把控制野豬的經費花在保護棲息地上面呢？

地頭的野豬腳印 ©貓盟

其次，全國的情況都一樣嗎？

野豬是我國的廣佈種，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有野豬分佈，但地區之間的情況是不同的。

像那些生態已經完全被擊穿底線的地區，野豬不僅沒有天敵，甚至連連續的天然棲息地都沒有，比如南京的紫金山，那本來就是座被城市包圍的孤山，虎豹早就絕跡，且理論上全域禁獵，甚至還有“愛心”人士去定點投餵野豬。

圖片來源：網絡

於是超出生態承受能力的野豬無論是取食還是擴散都不可能不經過城市，這的確是有安全隱患的，像這類地區人為調控野豬數量是一件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

但是在一些生態敏感地區，比如山西和順，這裏的華北豹的棲息地很多都不是保護區，各個村子都有很多農田就開在山裏，田後面就住着豹子，這種田地會被野豬造訪再正常不過了。

但野豬是該地區生態系統中重要的一環，即便它們造成了損失也不應該草率用獵殺的方法去人為調控（至於為什麼後面會説），而是該用生態補償和主動防護來實現共存。

貓盟在分發嚇唬野豬用的喇叭和閃燈 ©貓盟

“打野豬”矛盾重重

最後，如何才能有效地控制野豬數量呢？

用天敵去調節它們的數量顯然是不可能的，野豬的天敵一共也就那麼幾個：虎、豹、狼，絕大多數的老虎歷史分佈地都不可能再迎回老虎了，而狼的分佈範圍則是一退再退且至今罕有關注，唯一還在人類世界裏苦苦掙扎的似乎只剩下豹子了。

野豬的繁殖力相當強 ©貓盟

但考慮到和順有這麼好的華北豹種羣依然不耽誤野豬為禍鄉里，畢竟野豬在華北豹的食譜裏只能貢獻10%的生物量，所以也實在沒辦法把控制野豬數量的重擔交給豹子去承擔。

還有一種辦法是像對付流浪貓那樣抓捕野豬絕育之後再放歸，且不説這個方法花費極大，就算用膝蓋想都應該知道誘捕野豬絕不會像誘捕家貓那樣簡單安全，何況，流浪貓的數量也沒怎麼控制住呀。

野豬可不是那麼好控制的 ©貓盟

那麼就只剩下獵殺這一個辦法了，可是怎麼獵殺呢？要知道我們想要獵殺的是野豬啊，一豬二熊三老虎的那個“豬”啊，野豬身體強壯性情兇猛，是具有危險性的野生動物。

遠距離使用獵槍擊殺恐怕是最安全可行的獵殺方式，但我國法律禁止擁有槍支，也就是説這種方法僅適用於政府組建的專門的狩獵隊伍，但是養活這樣一支隊伍的人力成本真的會比賠償被野豬拱壞的農作物更低嗎？

和順的野豬 ©貓盟

或許開放商業狩獵也是一種可以考慮的方向，但是殺掉了野豬和控制了野豬的種羣數量，是兩件不能完全等同起來的事情，戰利品狩獵除了體驗刺激的狩獵過程之外，獲得引人矚目的戰利品也是重要的動力（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動力），那麼更受歡迎的獵物無疑會是大公豬，但是要想有效控制種羣數量需要獵殺的其實是並不起眼的育齡母豬。

再一個辦法是使用獵犬，實際上很多地方早就在這麼做了。最早讓我見識到獵犬威力的是杭州那隻逃出動物園的豹子，去年江西市的一隻野豬更是因為誤入了人類的房屋而被關在屋裏之後放入獵犬被活活咬死。但是，且不説這方法極不人道，馴養大量獵犬的花費真的會比償被野豬拱壞的農作物更低嗎？

圖片來源：網絡

最後一類獵殺方式，也是我最擔心卻恰恰最有可能發生的，就是利用毒餌、獵套、獸夾等進行狩獵。

為什麼我説它是最有可能發生的呢？因為它一直就在發生着，還記得貓盟公眾號登過的，那篇講淘寶網上售賣獵套的文章（《盜獵上淘寶買獵套，容易得像買顆糖》）嗎？裏面不止一次提到不法商販有使用“防野豬”、“二師兄專用”等關鍵詞，偷獵野豬這件事一直就廣泛存在着。貓盟的紅外相機就拍到過不止一次偷獵，還拍到過因為獸夾而殘疾的動物。

網上明目張膽地出售盜獵工具，顧客把夾住野豬的“買家秀”直接發佈上網 來源：網絡

人們在已經熟悉的方法和新的方法之間，往往會選擇前者，即便野生動物保護法明確規定不允許使用這些工具來捕獵。更何況這是最便宜的方法。

這些手法當然能捕到野豬，甚至有能力殺絕一個地區的所有野豬，但受害者也絕不會僅僅有野豬。狍子、赤狐、斑羚、豹貓、林麝、華北豹甚至人類自己，都可能被誤傷。它們能讓一切棲息地保護工作變得毫無意義，能把這麼多年的生態修復取得的成果毀於一旦。

2019年，在印度尼西亞的Ulu Masen生態系統，紅外相機拍到被陷阱致殘的蘇門虎。©Joe Figel et al. / Tropical Conservation Science (2021)

直播的時候就有觀眾留言，説他們村號召打野豬，方法就是去山裏下點夾子。這種做法極有可能給盜獵分子造成可乘之機，讓我非常擔憂。

不過，如果嚴格控制使用方法，陷阱也可以成為一種安全有效的控制方式。

2021年，國家林草局在山西、四川、福建等14個省及地區，啓動了防控野豬危害綜合試點。在山西的試點縣，人們在田邊安置無齒彈簧夾，觸發之後，報警器會發送短信通知，不是野豬就放生。捕獲的野豬進行無害化處理，不能流入市場。另外，為了保護華北豹，山西省林草局沒有將和順列入野豬防控試點縣。

野豬，存在局部地區種羣數量增多的情況，它的****確需要管理，但如果管得不好，將會是又一場生態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