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選美冠軍”，被網暴了_風聞

作者 | 冬禾

來源 | 最人物

5月19日，第72屆世界小姐中國區總決賽在雲南大理落幕，洪昊昀奪得人氣冠軍與東部賽區冠軍兩頂桂冠。

決賽結束第二天，“清華理工科女神”這個詞條衝上熱搜榜第一。“世界小姐”與“清華理工學霸”兩個標籤的對沖，在社交平台上形成巨大討論度。

洪昊昀從清華大學本科畢業一年，即將前往阿聯酋人工智能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世界小姐的比賽彷彿是她一覽無餘的人生路徑上，分出來的枝丫。

但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獲得的榮譽，在網上招致諸多非議——她被網暴了。

互聯網上針對她的輿論不斷，有人罵她醜、有人怒斥她不務正業，種種爭議背後，都化作一個疑問：

為什麼清華理工學霸，要參加世界小姐比賽？

世界小姐中國賽區的總決賽上，洪昊昀被分到了最大的一條禮裙——純白的蓬蓬裙，一層層紗自然垂下。

她今年24歲，茂密的黑色長髮搭配線條流暢的鵝蛋臉。她眉眼彎彎、嘴角保持恰到好處的微笑弧度，昂首挺胸站在面容姣好的女孩們身邊。

一米八的身高讓她在人羣中脱穎而出。

主持人宣佈洪昊昀（中間）獲得人氣冠軍

公佈結果前，主持人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拿到世界小姐中國區總冠軍，你如何代表中國在世界賽場上脱穎而出呢？”

在賽事組烘托的氛圍下，洪昊昀對拿到總冠軍躊躇滿志，信心滿滿地舉手回答問題：“我畢業於清華本科，即將前往阿聯酋讀博，很巧的是，阿聯酋也是本屆世界小姐的舉辦國，如果我榮獲總冠軍，將用科技的方式，去實現世界小姐的主旨。”

話音剛落，主持人便宣佈她是中國賽區東區冠軍。這意味着，她沒有成為總冠軍。

台下掌聲如潮，頒獎嘉賓將閃閃發光的皇冠戴在洪昊昀的頭上。洪昊昀體面地朝觀眾與鏡頭微笑，心裏卻有些許掩蓋不住的失落。

洪昊昀在總決賽現場留影

洪昊昀在參加世界小姐比賽之前，未曾親身參與過模特行業。當她向工作人員提到自己是北京賽區的選手時，所有人都以為她來自北京電影學院或者北京服裝學院。

在大理和她同住的室友，熱情向她介紹模特工作，直到同住的第八天，室友才發現她的行李牌上寫着：

清華大學。

那種錯愕，讓洪昊昀也愣住了。難道清華大學的學生，不能參加選美比賽嗎？

洪昊昀的人生路徑就像大眾所幻想的清華學霸一樣。她在本科階段發表了3篇論文，獲得清華大學和北京市本科畢業生優秀論文獎，研一時拿到了“綜合優秀一等獎”。

世界小姐參賽選手大多數是藝術學校的學生，或者來自模特行業，她這位工科學霸顯得格格不入。

在為比賽準備之前，她對模特行業一竅不通，普通拍照也無法管理好自己的神態。

一個半月的模特集訓，讓從不會化妝的她，變成能夠在20分鐘內完成一套能上鏡的妝容，並快速掌握主持、禮儀、表情管理、選美台步等技巧的選手。

為了能夠自如展現親切笑容，她每天還要對着鏡子練習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

為了減脂，她花費兩週時間從142斤瘦到116斤——每天空腹晨跑五公里，花錢上健身房私教課。

身體的不同部位對應不同的健身需求，共計有10位私教指導她，讓她很快練出了腹肌和馬甲線。

洪昊昀在健身

真正來到大理參加總決賽時，洪昊昀才發現比賽的勞累不輸給魔鬼集訓。

12天的比賽，模特們為了室外拍攝，需要踩着10釐米的高跟鞋走山路。大家站在陽光下暴曬一整天，有時烏雲飄過來，又要承受雨水的洗禮。

由於賽程緊張，女孩們有時一天只能睡3小時，整天忙着拍攝也無法進食。一整天的努力，最後或許只換來一秒鏡頭。

決賽當天，大理的氣温只有13度，女孩們穿着高跟鞋頂着七八級的大風，在舞台上站了幾個小時。洪昊昀身邊的兩個女孩因為低血糖暈倒，被救護車拉走。舞台前也有女孩在展示服裝時摔倒。

洪昊昀的男朋友在台下看得心驚膽戰，選手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一個倒下，非常嚇人。”

洪昊昀與其他參賽選手的合照

最後洪昊昀並沒有拿到總冠軍，但由於身份的特殊，賽後她的討論度遠遠超過其他人，網絡上各種輿論鋪面而來。

“清華學霸為什麼要參加選美？不務正業！”

“長得這麼醜也能拿冠軍，那我也行。”

“這是耐不下性子搞學術，要去當模特？”

很多媒體都會詢問洪昊昀在接收到惡意評論時是怎樣走出來的，而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洪昊昀一直十分從容。

“我做到了這個年齡能做到的一切，哪怕在世俗標準上，我也完成得夠好了，所以其他人説什麼對我來説並不重要。”

雙重身份為洪昊昀帶來了爭議和質疑，她過往經歷的種種帶給她直面網絡暴力的勇氣。所有認為她“德不配位”的評論背後，隱藏着鍵盤俠不用負責的漫不經心，洪昊昀不再為這類言論裹挾。

她戴上世界小姐冠軍閃閃發光的皇冠，這是她小學就誕生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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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洪昊昀念小學三年級，她打開電視，每個節目台都播放着世界小姐張梓琳的新聞。

張梓琳是第一位成為世界小姐冠軍的中國人，她落落大方站在鏡頭前，是引以為傲的中國名片之一。同時她參加各類慈善活動，各方面都展現出良好的形象和素質。

有着七十餘年曆史的“世界小姐”評選內容以“促進世界和平、樹立傑出婦女榜樣、幫助殘疾飢餓兒童”為宗旨，即“有目的的美麗”。

洪昊昀在心中種下了一顆世界小姐的種子。後來她再次回憶兒時的自己，“當時對世界小姐還沒有想得那麼複雜，簡單來説，我看上了她的皇冠。”

小學三年級的洪昊昀喜歡芭比公主，“公主有小女孩都喜歡的漂亮容貌，同時心地善良、富有責任感，亮閃閃的皇冠是對公主們最高的嘉獎。”

她吵着媽媽給自己買小皇冠戴，小小的一頂，戴在頭上也可以做幾分鐘的公主。那時她還不知道，戴上皇冠，不僅承擔了它的美麗和榮譽，也需要承擔背後的重量。

頭戴小皇冠的為洪昊昀

洪昊昀的初中莫名不順暢。

初中時，洪媽媽對洪昊昀説，小姑娘不要總照鏡子，心會野掉。

洪昊昀那時尚未正畸，下巴後縮比較嚴重，未褪去的嬰兒肥顯得臉圓圓的，身高几乎達到1米8，在同學間突兀又顯眼。她也不穿品牌衣服，總是戴着眼鏡坐在教室後排默默學習。

開學兩三個月後，她莫名其妙成為被校園霸凌的無辜小孩。全班五十餘人，只有幾位同學對她還算友善，其餘同學對她時不時進行“物理攻擊”與“語言攻擊”。

大家傳她是年級裏最醜的女生，走在走廊裏，會有不認識的其他班同學朝她做嘔吐狀動作。

一位男同學在班級裏玩壘球，球滾到桌下後，男生讓洪昊昀去撿球，她正在寫作業，回道：“你離球更近，我離球有三排遠，你為什麼不自己撿呢？”男生用言語威脅她，她抱着都是同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撿起球還給他。

男生接到球后，立刻將球砸向了洪昊昀。

雖然沒砸中，洪昊昀依然很傷心地回到家。洪爸聽到女兒的講述後，有些過激地打電話給男孩父母，威脅道：“如果你的兒子再敢動我女兒的一根汗毛，你就等着吧。”

兒時的洪昊昀和父母的合照

這件事被對方父母告訴了老師。那時大家對校園霸凌的認識遠遠不足，老師認為“同學之間的小打小鬧”遠不及“學生家長的威脅”嚴重。

兜兜轉轉，洪昊昀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批評了一下午。

站在辦公室裏，洪昊昀起初為老師模糊重點生氣，隨着老師批評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反而在想，浪費一下午的學習時間該怎麼補上。

作為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洪昊昀在遭遇校園霸凌之初，忍不住對着鏡子思考：“真的是我太醜嗎？醜到噁心了其他人？”無端的謾罵讓她有時委屈到掉眼淚，她努力想為這些傷害找到一個合理的由頭。

在自己身上尋找無果時，她把視線轉移到霸凌她的同學們身上，發現了他們的矛盾感——欺負她時，一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樣子，可是自己的學習卻一團糟，他們的自我滿足來自攀比父母購買的衣服、鞋子。

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洪昊昀在遭受霸凌後，燃起了更強的學習鬥志。同學們的攀比，無非讓父母動動手指就可以實現，她想要在學習成績上，用自己的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反擊。

洪昊昀大學練習拳擊

大學參加拳擊訓練時，教練問她：“你打拳擊這麼剛，從小應該沒人敢欺負你吧？”洪昊昀給他説了初中的事情，教練問她有沒有化悲憤為力量，狂揍其他人一頓。

洪昊昀搖搖頭，説：“但是我以全市第五的成績考入了當地最好的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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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昊昀非常堅定地秉持“兵來將擋，火來土掩”的風格，初中校園霸凌事情解決後，在人生新的階段，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洪昊昀念高中時，學號是0005。學號按照錄取順序編號，她是第五個。

她以這樣的成績進入高中，卻沒有通過創新班考試，與創新班最好的師資、格外安排的競賽，都失之交臂。

初升高的暑假，洪爸買了三千多元的競賽輔導書，涵蓋數學、物理、化學、英語、生物等學科，“你放心去搞，爸爸已經幫你把新華書店搬家裏來了。”

這些書直到高中畢業都是嶄新的。

洪昊昀的學習成績水平足以支撐她考上浙大、復旦，但是這並不是她的追求，為了達到更高的目標，她選擇過一種“閹割版生活”。

早上五點五十起牀，練半小時的英語口語再去上學。課間十五分鐘抓緊時間刷題。中午選擇食堂裏不需要排隊的炸醬麪。五分鐘解決完午飯後她來到比教室更安靜的自主學習室自習。

高強度的學習讓她在晚自習時已困得睜不開眼，同桌笑她眼睛都翻白了。直到十點晚自習後回家，洪昊昀倒頭就睡。

這樣的努力下，洪昊昀被允許端着自己的凳子去創新班旁聽學習，也拿到了清華的三位一體資格，即大學通過衡量學考成績、高考成績、綜合素質評價成績來考核學生是否能被本校錄取。

進入清華後，洪昊昀被調劑到機械系。這並非她的第一志願。

洪昊昀高考成績

洪媽對這個專業不太滿意，大學第一學期每次打電話都會抱怨：“早知道當時讓你報考復旦，在復旦你可以隨便挑選專業。”洪昊昀不喜歡這類“非建設性想法”，如果只是一味抱怨，卻不提供建議和思路的話，她覺得沒有意義。

“畢竟我現在也沒辦法去讀媽媽想讓我去的復旦數學專業了。”

洪昊昀早就適應新的環境。她通過二次招生，進入了機械實驗班，全班20名學生，只有她是女生。

面試時，老師們非常嚴厲：“很多女生報名實驗班，都跟不上學習進度。以前有位女生是某個省的狀元，在實驗班後不再出挑。你覺得你能行嗎？”

洪昊昀抬起頭，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行。”

高中伊始，洪昊昀數學學得不盡人意，加上她並非創新班學生，失去了競賽課的資格。高二下時，學生們自主報名數學全國聯賽，聯賽分為一卷和二卷，只有競賽生才有資格考兩套卷子，得分是兩套試卷分數之和。

洪昊昀只能考一卷，僅僅憑藉一張試卷的成績，她依然獲得了全國數學聯賽二等獎。因為她的一卷分數拿到了浙江省第二的成績。

老師們被她説服，她成為那一屆唯一一位進入機械系實驗班的女生。

機械系實驗班給學生開放了選擇其他專業專業課的權利，洪昊昀打趣道，開放權限的初衷是我們成為知識面廣闊的人，沒想到卻讓我發現自己真正的樂趣所在，並非機械，而是計算機。

她選擇了一門圖靈獎獲得者姚期智老師的專業課，被計算機的美妙吸引，每天追着姚期智老師的博士生問問題。

洪昊昀萌生了轉系的想法，但是轉系條件非常苛刻，計算機系人才濟濟，要麼獲得了國家編程比賽金牌，要麼是某個省前十名。

轉系最需要説服的是自己。

她列出ABC三個計劃：A計劃是她選擇的計算機專業課分數喜人，成功轉系；B計劃是轉修社科經濟，另外她在大一下已經開始輔修統計學，對計算機與社科經濟都有幫助；C計劃是前兩條路都行不通，只能留在原專業，通過讀研轉專業。

洪昊昀的輔修證書

那一學期，洪昊昀幾乎每天只睡6小時，因為週五中午十二點是編程作業提交的截止時間，週四整晚通宵。

她19歲才接觸編程，卻在這門專業課上獲得班級前15%成績。

憑藉專業課的GPA、統計學輔修、託福成績、做社工的社會實踐，洪昊昀再次解決了人生的一個難題，如願以償轉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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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這裏似乎清晰，參加世界小姐比賽的女孩，兒時便被種下世界小姐冠軍的夢想，初中由於校園霸凌不可避免產生容貌焦慮，高中和大學為自己的學術夢想努力，等一切塵埃落定後，為了完成以前的念想與缺憾，她勇敢報名比賽。

拆解洪昊昀每一階段的人生經歷，完美契合她自己的人生態度：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她都有無法逃脱、難以解決的問題，而每一次她都選擇勇敢面對、大刀闊斧地解決，大步邁向人生下一個階段。

洪昊昀正在世界小姐比賽上走秀

在參加世界小姐比賽前，洪昊昀的人生正在經歷新一輪“失控”。

去年，本科發表的計算機領域國際頂級會議論文獲得了含金量極高的CCF A類The Web Conf2022的最佳論文提名，另外參加了學校的晨跑隊，每天早上六點在學校跑5公里，她認為生活欣欣向榮。

轉機來得猝不及防，十月，她回家注射hpv疫苗，得知家裏親人的變故，返校後學校也出現各類問題，她的情緒一度陷入低迷。

洪昊昀的身體和心理狀況極速變差，每天睡12個小時也睡不醒，躺在牀上什麼也不願意做，任何事情都往最壞的方向考慮。

那段時間，洪昊昀的體重飆升到142斤，她平時只有124斤。

洪昊昀跑步

今年春天，她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狀態，打電話給去年聯繫過的模特培訓機構，老師曾説她的條件優越，她決定參加今年的世界小姐比賽。

參加比賽的一部分原因是，洪昊昀希望與初中產生的容貌焦慮和解。

來到集訓地，容貌卻受到更大的審視。為了容貌能夠經受住鏡頭的考驗，老師們以專業眼光對學員身材、外貌進行評價，比如“腿太粗”、“臀線太低”。

洪昊昀有遺傳性上頜骨前突，除非做上頜骨切除手術，否則沒辦法改正骨相問題。她如果不加控制地大笑，會露出牙齦，每次面對鏡頭都感到不自然。老師説，這不是選美，是選世界小姐，你必須要笑，要有親和力。

老師建議她去打一針肉毒素，洪昊昀查閲了多篇論文確定肉毒素擴散後不會對人體有影響，於是聯繫了中國最好的醫生。

洪媽竭力反對：“昀昀，整容就像吸毒，你明白嗎？”

洪昊昀恍然發現自己只考慮了藥效，卻沒有考慮心理因素。一針肉毒素能讓她更完美應對世界小姐中國區決賽，那如果之後要繼續參加比賽，還打針嗎？世界小姐一年的任期裏，要不要打針？之後參加需要上鏡的學術演講呢？

她發現自己掉入了另一個容貌焦慮圈套，於是決定用本來的樣子去面對這個比賽。

每個人的天然外貌都有美學標準上的“bug”（漏洞），程序員圈內把系統特意留下的bug叫做“feature”（辨識度），洪昊昀終於接受自己五官的不完美，把它當作自己獨一無二的辨識度。

洪昊昀對着鏡頭微笑

當很多網友在質疑洪昊昀不務正業、想要通過流量賺錢時，她卻表示：“這場比賽對我來説和參加校園歌手大賽的性質一致，它豐富了我的人生體驗，但是並不會改變我的人生路徑。”

比賽後，洪昊昀除了收穫兩頂皇冠，還讓她與清華雲南校友會建立了聯繫。今年的世界科學家大會在雲南騰衝舉辦，校友會邀請她一起參加。

世界小姐比賽插曲之後，她又要回歸自己的生活。今年夏天，她將前往穆罕默德·本·扎伊德人工智能大學（全球第一所人工智能大學）攻讀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博士學位。

相比那些中傷，她更在乎自己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輿論散去，洪昊昀始終站在那個自己無可替代的領域，她想成為一位有責任感的科學家。

小女孩大多喜歡閃閃發光的飾品，洪昊昀也喜歡皇冠，並非是想做人羣中最光彩奪目那個，而是喜歡皇冠代表的美好意義，比如善良的心、成為女王的能力、美滿的愛情等等。

同樣，她也願意站出來，承擔皇冠的重量。

——“那你有達到小時候的期待嗎？”

——“已經超乎想象了。”

*圖片來自洪昊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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