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峯的“功利”,與學閥媒體的“理想”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07-12 08:12
文 | 飛劍客
前段時間張雪峯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一個理科生想要報新聞專業,家長就來詢問張雪峯的意見,立刻遭到張雪峯的嚴詞否定:“如果我是家長,我會第一時間把孩子打暈,給他換專業。”他認為,就業前景非常不樂觀。這個時候一些教授也坐不住了,於是出來和張對線起來。

先説説新聞專業吧
不知道這是不是張背後的團隊有意來了一個請君入甕惹爭議,以引來更多流量,還是一個偶然事件。筆者更傾向於那些教授們的介入是偶然的,因為這個話題引起的爭論觸及到他們賴以謀取國家經費的一畝三分地。諷刺的是,這些人對線能力虛弱,並不能從羣眾那得到買賬,一羣學新聞的專家,把一個事件生生弄成對張雪峯這種自媒體流“智術師”有利的結果,不説這本身是新聞學的失敗吧,至少説明新聞學教授們缺乏駕馭新聞傳播的真實能力,或者他們也不憚於渾水摸個魚,索性刷一下存在感。
慚愧的一點是,筆者就是新聞傳播出身,是新傳下面一個二類學科:傳播學。由於筆者寫文總是趕不上熱乎,總是讓沉思錄小編急得隔三差五過來問候一句,往往等快涼了以後才動筆,用新聞傳播的術語是沒有時效性,不過筆者還是斗膽重複一下在以前討論文科專業的文中,對此學科的一些偏見:
“這個學科(傳播學)相對其他社科專業來説輕鬆,一般時間充裕,可以抓住四年好好暢遊一番社科學術共同體——當然這是高情商的説法。低情商的説法是沒必要學四年,多去看看別的知識……當然專業也不是毫無用處,對時代嗅覺可能強於其他專業——所以早些年自媒體野蠻生長風口,最先起來割韭菜的許多是學傳媒傳播出身的。
眾所不知,傳播學最初是美國政資們資助研究的,這決定了主流傳播研究的特徵和發展方向,如果往‘如何達成傳播效果,如何對受眾施加影響’的進路去發展,在這個意義上基本和它的好基友廣告學、市場營銷無甚差別。即使在講傳播學時會貌似公正地拿出一章來講講和主流傳播學旗鼓相當的、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批判傳播學,但總的來説這個學派從80年代以後在國內是比較不被重視的。”
如果説傳播學還是偏理論性強的,那麼新聞學似乎是一個應用和實踐性非常強的學科,**但實際上大學裏的“新聞學”和新聞實踐是嚴重脱節的。**某種意義上張雪峯是對的,你可以喜歡新聞,甚至可以畢業了從事新聞工作,但這些不是要求你必須去學習新聞學。
從技術層面來講,一個新聞記者應該掌握的技術,比如怎麼寫稿,怎麼採訪調查,有心人完全可以在一個月內習得,對語文及格的人來説沒有什麼門檻,這些技術在實踐中反而成為不太重要的環節(當然我也知道有學校教了四年也沒教好),相比來説,如何用專業的眼光核實每一個信息真偽,做好這些需要相關領域的精深知識才是核心技能。
比如,要核實財經消息,做好新聞需要金融經濟方面的相關知識,但是新聞學不教你,反過來,新聞技能又比較容易掌握……最後的結果是新聞機構招財經記者,並不需要新聞專業的學生,而是招聘金融專業學生。

不過,比起脱離實踐,我更擔心的是學了新聞學就把自己代入美國記者之“第四等級”、“無冕之王”等等光環中。
大學的分裂與隱藏的不平等
相信很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上大學究竟是為了學知識,還是為了今後的就業?
如果是前者,為什麼大家始終會關注就業前景,如果是後者,為什麼要學一些理論性強但應用很弱的知識?
事實上,現代大學一直處於分裂之中,一條是傳承自古典大學的培養神學生和律師的線,另一條是從現代教育體制出現,也就是普魯士整出的公立教育相關的專才線(蘇聯沿襲了這套教育體制),這兩條本身生產的是對應階層自認的社會規範,在我國也沒有脱離這個窠臼:新中國成立後對舊院校的繼承、調整以及文革時期工農兵大學的建立也是在這兩條線下的。
當下,仍然有相當多的理工類學閥認為,大學主要是一個科研實體,教學只是順帶的;一些文科類學閥則認為大學是做學問,培養“自由高貴而無用的靈魂”;而我國已進入大眾高等教育時代,大學經費來源大頭來自國家撥款,因此為社會穩定提供就業人才成為高校的重要職能。
無論學閥們怎麼想,在大眾認知層面,專業設置的基礎目的是培養出掌握相應技能的人,而普通學生們進來接受高等教育,交學費,選專業,是要和個人就業、收益結合在一起,至少付出收益比平衡。

有那麼一批機構,既承擔科研、教學功能,又考慮就業率。從人才流向看事實上和技校區別不大。但仔細考察,會發現它存在一些內在矛盾,其教學和真正的技校功能(專才路線)又嚴重不符,也就是常吐槽的,學的東西沒用,教材知識給不了大學生符合社會需要的應用型技能;大學老師重科研,評職稱,不是專業有被銷風險的話不會關注學生死活;學閥很多不熱衷科研,掛着名頭到處講課,截留着國家層面的投入變成一棟棟樓,正是這些內在矛盾運動推動事物發展。這些矛盾也反映了社會發展趨勢,比如資本主義時代科研工作的祛魅等。
大學教育要走向大眾化,會出現相當多的人所學專業與以後從事的職業不相關,甚至找不到工作的情況,反過來説,如果不是着二十年多年大學持續擴招導致的一堆所“垃圾專業”(即就業預期不好或教學水的專業),很多人也未必能上大學。
教育部的數據顯示,14-20年之間,中國本科高校一共新增了快一萬五千個專業,每年新增的專業數量基本都維持在兩千個左右,這基本和我們每年的擴招速度是同步的。
通過專業來分配前景是硬道理,這裏要認識到,外部性的市場是導向(同時也是無法控制的),由外部反饋來的熱門專業報錄分數往往更高,可以想象如果不限制轉專業,那麼相當多的大學就剩下計算機、財會類幾個專業了,大量專業會被撤銷,這就從根本上動搖了大學的教研體系。
但如果不允許轉專業,底層家庭的學子選到“坑”專業,也是欲哭無淚。這樣的情況很常見,沒有足夠的文化資本的羣體,根本不知道如何為孩子選擇專業,應該説,對於人前景影響很大的志願填報,只有幾天時間決定,對於大部分普通家庭來説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在相當多普通家庭迷茫的大背景下,張雪峯之類的諮詢市場因運而生。這類諮詢師本質上是通過團隊調研,蒐集市場信息(像各論壇上大量的勸退學發言就是易得的市場信息),教大家如何辨別專業,如何避免浪費的自己的分數,且保證內容有真實性以及可傳播性。
很多人跳起來批判張太功利,是嘲笑理想的犬儒主義者,然而在大學這種布迪厄意義上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分配的極為不平等的場域裏,在張雪峯的“現實”“功利”的消解下,學閥和媒體高調的理想,專業的神聖性等變成了表裏不一的語言遊戲,可以説張雪峯的犬儒主義不在他的內容而在他的形式,相反某些把持話語權的羣體則顯得可疑。

專業裏的機會結構
**跳出學校這個場域看,專業背後是一個個真實的產業變遷,以及資本主義週期。**就舉例靠近的例子,本世紀初期,我國剛加入WTO,大量外資進入,外資可以利用超額利潤,在中國通過不菲的薪資吸引人才,大量外語類專業,尤其是英語,很受熱捧。同樣的待遇的是國際貿易專業、財會專業。
當年中國進入世界市場,大量私營工廠、公司出現,財會人員奇缺無比,連續好幾年都是文理通吃的熱門專業。而在08年金融海嘯過後,外企紛紛收縮,薪資上優勢不再明顯。如今的英語專業,全國各大高校都有,面臨翻譯軟件的威脅,就業則比較慘淡。
也就在本世紀初,中國已開啓一連串的住房商品化改革,土木和建築進入了歷史機遇期,彼時在理工科高校裏都是王牌專業。08年金融危機後,這些專業不僅沒有受到衝擊,在幾萬億大基建的威力加持之下,呈現烈火烹油之勢,和土木一個歷史進程的有冶金、機械等,冶金能進鋼廠,機械能進合資車企,也可隨着中部崛起戰略進軍機械工程領域。後來鋼材價格暴跌,鋼廠倒閉了很多;機械工程利潤率在下降;土木火熱多年,直到13年左右迎來了轉折點。13年後,資本過剩,為轉移危機開啓全球輸出階段,固定資本都面臨着回本速度的問題。
不過要提一下,土木的黃金年代,土木人是“高薪”,但那會也是建築農民工被拖欠工資比較嚴重的時期,如今拖欠工資現象少了,而土木人卻腦海裏久久迴盪着大猛子的調侃。倒也不是説土建就業不行了,而是工作環境和薪酬上,和信息類工科們在比較值上差距加大。

14年的時候還火過“環境工程”和“生物工程”專業,一個是未來環境治理方面會有很大的需求。一個是因為“轉基因”食物的爆火,再加上名言 “21世紀是生物工程的世紀”,加上學生物出國留學在當時是一條相對方便的路徑,不少學霸都是拿着高分報了“生物工程”。現在這兩個專業已經成為公認的“天坑專業”了,不過同為“四大天坑”,化學和材料則因為新能源有脱坑的跡象。
00年的時候計算機還是冷門專業,那時候互聯網還不發達,軟件都是白嫖的。而手機革命又使得通訊工程這樣的專業變得十分受歡迎。互聯網發展的這十幾年,我們見證了福報、996和優化,但很難不承認,那些壟斷地位的大廠員工絕對是高薪代表,而計算機仍然是最熱門的專業,也是張雪峯們所推薦的,不過計算機專業找工作的難度也在提高,每年相關專業大學畢業人數已經從十萬到了五十萬,以後未可知。
我們回頭看,這些專業-行業都曾經歷過擴張期,擴張期機會結構空間和彈性增大,運作難度低,選對專業的貧寒子弟畢業後更容易成為勞動力價格高的打工人,甚至是得以階層上升,但很多行業隨後又會進入增加的產能不能再提升利潤的階段,進入拐點,收入不增,原本擴張期存在的問題逐漸尖鋭,行業形勢 再通過輿論反饋到大學專業上,不過反饋時間一般有點長,經常是從填志願四年後發現就業早已飽和。到後期人人都知道這個專業坑,而湧入其他熱門專業時,那這樣的也未必沒有轉機。

最後筆者認為,張雪峯的話值得參考,如果想不被坑就去聽他的説法吧,但不要神話他,尤其是很多輿論把他塑造得像典型民粹主義敍事裏的英雄那般,覺得他戳破了精英和底層民眾之間的信息壁壘。
其實這大可不必,一個教育機構收錢反饋着市場信息,你可以説商品質量實在,但並不代表他是底層的救星。比如他提倡考研這件事,實際上,底層想通過教育和專業來向上流動的做法,並沒有將社會出身與工作成就之間的關係脱離出來,階層結構也沒有發生根本變化。
筆者無法在志願填報上給出建議,目前能提供的,是**關於自己是哪個階級的的認識,要有思辯能力,能去質疑意識形態霸權塑造的“常識”。**相對而言,數學訓練強度大的專業,可能更容易培養出學生的這種能力。另外,是社會結構的問題,不能指望有人能給中底層出身的學生羣體一份萬能的人生通關秘籍,就像不能指望全球秩序總是滿足某些階層想讓社會生活實現去意識形態化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