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亂兩週後,在法華人心理創傷難平復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7-13 23:05
全球報姐
2023年07月13日 18:51:29 來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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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葉旭羣的通話頻頻被打斷,他心思有點煩亂,忙於與保險公司的僱員們交涉店裏的理賠事務。
阿爾及利亞裔少年納赫爾遭警察射殺兩天後,也是當地時間6月29日,葉旭羣位於法國郊區的一家中餐館被砸。他手機裏存有第一現場的視頻和照片,整個店鋪看起來像是遭遇了戰爭或地震,裏外煙熏火燎的一片,外牆歪斜着,門窗洞開。裏面狼藉不堪,雜物堆得到處都是,簡直落不下腳,自來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遭到砸搶後的店鋪短時間內沒法營業。葉旭羣被迫暫時遣散了店內的18名員工,等店鋪裝修後再重新開業。
葉旭羣18歲就跟隨父母來到法國,如今在此安居數十年,開了6家店鋪以及工廠。身為法國青田同鄉會名譽會長的他,在當地華人圈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法經商多年來,葉旭羣經歷過全法範圍內的多次騷亂,但自己店鋪被砸還是頭一次。
葉旭羣的遭遇不是孤例。據他説,有一位在巴黎北郊的同鄉,6月初剛裝修好準備開業的店鋪,月末就被砸了,這位同鄉叫苦不迭,損失慘重。據不完全統計,在法的華僑華人有60萬-70萬人,主要集中在大巴黎地區(由巴黎省和周圍7個省組成)。其中,來自浙江青田的約有1萬人。

◆大巴黎地區地圖
在法國政府的強力應對下,騷亂事件在7月3日已逐步得到平息,巴黎郊區也歸於平靜。這次騷亂事件中,究竟有多少華人華僑的資產受到損失,還沒得到完全統計。更值得關注的是,頻繁且大面積的騷亂,帶給華商的創痛短期內尚難治癒。本次騷亂後,如何未雨綢繆,加強自我保護,成為華商的當務之急。
“近十幾年都沒遇過的大騷亂”
葉旭羣至今記得騷亂剛開始時的景象。6月30日凌晨1時,正在睡夢中的他被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吵醒。
電話那頭,傳來很大的雜音。在警察急促的講述聲中,葉旭羣還未完全清醒的大腦捕捉到幾個關鍵詞:“暴亂”、“中餐館”、“店被砸了”、“搶東西”……將這些關鍵詞串聯起來,一瞬間,他的腦子裏只剩下兩個字——“壞了”。
這家位於巴黎郊區的中餐館是葉旭羣的大女兒開的,距離他在巴黎的住所約有六十多公里。就在一天前,葉旭羣還經過了案發地——上塞納省楠泰爾市(Nanterre)。這裏到巴黎市區有一條快速幹線。回城的時候,他明顯感到這條通道堵車很嚴重,當時就預感,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

◆6月29日晚,法國西南部城市波爾多,燃燒的輪胎堵塞了街道。
一個多小時後,葉旭羣和大女兒總算趕到了中餐館。“越往市郊走,越覺得反常,有些路口已設置了路障,聚集了大批警察、消防人員。”葉回憶道。
當他抵達時,中餐館所在商場的外圍已是一片狼藉,玻璃碎片和慌亂中被丟棄的雜物混雜在一起。餐館內,有些燈具尚未毀壞,依舊能發出孱弱的黃光。藉着燈光,店鋪的毀壞程度一目瞭然:門窗玻璃大多蕩然無存,棍棒打砸過的痕跡格外明顯,碎了一地的盤碗似乎在告訴來人,不久前這裏發生過怎樣的“狂歡”,後廚的食材食物大多也被“掃蕩一空”。
葉旭羣特別數了一下,周圍有三十來户商家被砸,幾乎都是沒安裝鐵製卷閘門的店鋪。他們趕到的時候,幾名涉事者正忙着往外面一箱接一箱地搬東西。其中有幾個傢伙,他的大女兒還認識,是住在附近的非洲裔少年,看起來不到17歲。
他的大女兒走過去質問他們,為啥要這麼幹?有個小鬼有點不好意思地説,他們是一路順着砸下來的,收不住手。當天來了幾百名暴徒,騷亂髮生的時候,有人撥打了報警電話。警察來的時候,雙方一度起了衝突,暴徒們聞風而逃。但等警察走後,這夥人又折返回來,繼續打砸搶。
中餐館被砸的時間在夜裏,看着眼前的慘狀,葉旭羣突然感到一絲後悔。“如果我們當時營業,我可能會過去跟他們説説,興許不會怎麼樣。因為大家其實都是認識的。”他感嘆道,“如果保安不報警,這羣人可能不至於被衝散後,再返回來進行報復性的打砸搶。”
同是青田華僑的陳旭東倒不這麼想,他認為首先還是要保護好人身安全,與財物相比,生命是最重要的。
騷亂髮生當天,陳旭東剛剛回國,因此躲過一劫。6月29日晚,在他居住的上塞納省(92省),一輛輕軌車遭到縱火,“聽説五節車廂全燒沒了,離我公司也就3公里遠”。除了輕軌車,附近一個華人開的電器公司也受到牽連,一個2000多平方米的展示店被砸。

◆葉旭羣位於法國郊區的一家中餐館在騷亂中被砸。(攝影:葉旭羣)
就在29日下午,楠泰爾市舉行了悼念遊行,其間再度爆發暴力衝突。法國內政部不得不出動4萬警力維持秩序。當晚9時後,大巴黎地區的巴士及輕軌全部停運。傍晚時分,部分城市下達了宵禁令。
收到法國騷亂蔓延的信息後,身為法國浙江華人聯誼會會長的陳旭東匆忙返回巴黎。他通過微信羣給聯誼會的所有會員企業發送通知,呼籲大家注意安全,並讓華商們提高自我保護意識,還建議開設商店、咖啡館和超市的人在騷亂期間暫時停業。不在騷亂中心區域的華商們也陸續收到中國駐法大使館領事部發出的通知,呼籲大家儘早收工,晚9點前不要再營業。
“這是近十幾年來都沒遇過的大騷亂。”陳旭東向“全球報姐”感慨道。據他了解,在巴黎,浙江華人華僑開的咖啡館、超市、餐飲店約有200多家,“哪些店被燒或者被砸,各個協會仍在統計中”。
無差別攻擊,華商只是“躺槍”
“有一種很強的撕裂感。”在巴黎第十二大學攻讀經濟管理學位的中國留學生何林如此形容剛剛過去的一週。7月4日,他搭載飛機從巴黎飛往香港轉機回國。此前五天,他所在的法國馬恩河谷省(94省)省會克雷泰伊市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暴亂,這讓何林的家人非常擔心。
6月29日晚10時左右,準備入睡的何林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陣類似煙花燃爆的聲音。“我推開窗户探出頭去望,想看看到底是哪裏在放煙花,但只聽得到聲音,煙花在空中炸開的景象一點沒看到。”何林當時納悶,哪裏這麼晚還在舉行慶典。
煙花表演是法國舉行慶典活動時的一大特色,但在抗議活動中,經常可以看到示威者用煙花或爆竹攻擊警察。
直到6月30日上午,看到社交媒體上鋪天蓋地的消息時,何林才反應過來昨夜發生了什麼。“在距離我家大概五公里的地方發生了暴亂,據説是一些阿爾及利亞裔和阿拉伯裔組織的。他們拿着煙花筒去炸商鋪的門、玻璃,去搬搶東西,還將煙花頭對準警察……”
“發生打砸搶時,我們一般會提前關好門窗並離開,不跟暴徒發生正面衝突。”在法經商數十年的華人陳先義向“全球報姐”分享起自己的經驗。他經歷過多次大規模騷亂事件,其中包括2005年那次最為轟動的大騷亂。當年11月,在巴黎近郊的塞納-聖但尼省(93省)克利希蘇布瓦鎮,在法國警方追捕多名少年的過程中,2名北非裔少年不幸觸電身亡,由此引發了持續三週的全國騷亂。
“他們(暴徒們)進來一兩個,我們是不怕的,可以擋得住。但他們一般都是上來幾十個人,你怎麼打?不太現實,我們只能打電話報警,但警察也忙不過來。”陳先義説。
平常在巴黎報警,警察三五分鐘就到了。但經歷過騷亂事件的多位當事人都説,這種時候警察要等一兩個小時後才到,顯示出警力不足。“我給警局打電話,對方只會告訴我該如何保護自己。等警察來了,暴徒早跑了。”陳先義説,他們也只是拍照取證,做好登記,什麼也幹不了。“這種情況下,我們會先清點貨物、整理現場,評估財務損壞情況,等着之後保險公司的到來。”
93省常住人口170萬,這裏住着大量來自北非的移民,也是全法犯罪率最高的省份。但在這次騷亂事件中,這裏的華商幾乎沒怎麼受到損失。這主要緣於他們自發組織成立了兩個護衞隊。一個護衞隊專門守護那些晚點下班回家的人們,還有一個是由批發商組建的隊伍,用於日常的防偷防搶。

◆法國騷亂重災區移民人口比例
多位華商介紹説,本次騷亂事件中,暴徒們幾乎是無差別攻擊,並非專門針對華人。一個共性是,他們去搶的主要是那些商品較為貴重的商店。“像移動手機店,還有施華洛世奇等珠寶店,都被搶空了。”一位華商説,聽説有的暴徒搶完東西后,很快就跑到地鐵口轉手賣掉。
此外,一些位於醒目位置的酒吧、咖啡館、香煙店,也成為暴徒們“順手而為”的目標。被搶走幾瓶酒、幾杯咖啡其實不算什麼損失,對華商們來説,真正的麻煩是,遭到打砸搶的店鋪需要重新裝修。
葉旭羣告訴“全球報姐”,暴徒們進入中餐館後,只是砸了一些杯盤碗碟,抱走了幾箱啤酒。臨走時,他們將隔壁一家雜貨店給點了。消防趕到後及時滅火,但經過這番煙熏火燎,中餐館的370多個桌椅板凳全部報廢。
跟過去針對華商發生的騷亂事件不同,陳旭東覺得,這次華商們受到衝擊,更多隻是“躺槍”。還有一種情況是,當地混混可能之前對某家餐館、超市有意見,趁機進行尋釁報復。
經歷過多次騷亂,巴黎的華商們給實體店投保的基本屬於最高級別的保險——按這個標準,保險公司需要賠付裝修、員工工資等一大筆費用,還包括砸搶期內正常營業額的一半。
“店鋪被砸後,雖然能夠得到理賠,但需要重新找裝修公司,相當一段時間不能營業,這些對收入依然是有影響的。”陳旭東坦言,“要知道,華人是多麼勤勞的羣體,對他(她)們來説,騷亂帶來的經濟損失在其次,更嚴重的是心理創傷。”
巴黎的兩個“平行”世界

◆香榭麗舍大道街頭的兩個“平行”世界(攝影:金博)
在浪漫之都巴黎,留學生何林説,自己同時看到了兩個世界。“一個是花團錦簇的、各種藝術品文化氣息濃厚的美好世界;另一個是秩序混亂的、不安定因素時常發生的世界。有時候同一時間不同地點,給人的感受完全不同,會讓我有一種恍惚感,類似平行世界。”
和何林一樣,來法已三年的中國人金博見過大大小小的遊行示威,但像這次這樣的場面,還是第一次遇到。
大學畢業後,在親戚的介紹下,金博加入法國當地一家貿易公司,常年往返於中法兩國之間。平日裏,只要在法國,即使工作再忙,他也會抽出時間在巴黎街頭走走看看,領略屬於浪漫之都的獨特風情。
“剛到巴黎的時候,我在17區見過一次員工們的罷工遊行,當時有一點緊張,後來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但這些不涉及任何暴力衝突,和這次的情況完全不同。”金博反覆強調。
因為工作原因,金博將自己的居所選在了巴黎1區。這個被稱作“老城區”的區域,承載了享譽世界的盧浮宮博物館、皇室宮殿、杜伊樂麗花園等文化瑰寶。“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這裏靠近富人區,平日裏安保比較好,幾乎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他説。

◆暴亂髮生後盧浮宮出口處多了不少執勤的警察。(攝影:金博)
然而,6月29日和30日,即便在1區附近,給金博的感覺仍然“像是世界大戰爆發了”。承載着暴力衝突的碎片化信息像長了翅膀一樣,猝不及防地湧入他的手機裏。
“當時有做留學中介的朋友告訴我,6月30日到7月2日,幾乎所有的回國機票都被搶光了,票價也被炒了起來。這種情況下,大家心裏會更緊張。”金博説,好在激烈衝突只持續了不到一週,到了7月3日,巴黎的情況已經趨於緩和。
在法國,上街抗議原本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無論是之前因抗議燃油價格上漲的“黃背心”運動,還是最近因延遲退休改革引發的抗議遊行;涉及華人羣體的案例也有,2017年因為法國警察誤殺中國公民劉少堯,導致大批華人華僑上街遊行,在當地引發巨大反響。“但總是有少數人唯恐天下不亂,因此才引發騷亂。”不少華商如此表示。

◆6月30日,法國西部城市南特舉行的抗議活動中,抗議者砸碎了一家商店的櫥窗。
為防侵擾,華商成立護衞隊
陳旭東一直密切關注騷亂事件的後續進展,每天在各種羣裏和其他同僚互通有無。
在不少華商眼中,這一次,法國政府的處置方式和過往相比有着明顯不同。以前的騷亂事件中,警方對年幼的暴徒們能放則放、能拖則拖。這一次騷亂髮生後,警方出手迅捷,做法也相對嚴厲。
比如這次騷亂中,有監控攝像頭拍到一羣年輕人搶了一家家樂福,其中一個18歲男孩順手拿走一瓶紅牛。攝像頭取證移交警方後,嫌犯當天被捕,很快被判刑入監十個月。不過,華人華僑羣體對於這一判罰意見分歧較大,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抱有同情心。這背後體現了代際差異。
陳旭東和葉旭羣都是從傳統手工業、餐飲業和商超起家的“僑二代”,他們居住在以美麗城為中心的唐人街,這裏是旅法華僑華人的聚居地,也是屢次騷亂事件中容易受到侵害之處。

◆中餐館外側玻璃被砸。(攝影:葉旭羣)
“我們這代人總説,社會穩定點,秩序好一點,再有一種相對的自由,那這個社會才是完美的。”陳旭東説。
但對於那些已經入籍、從小接受法國教育的三代以及四代們來説,他們同父輩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在他們眼中,父輩們只知道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很少跟法國人打交道,不關心政治,也不問世事,面對外部傷害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隨着時代變化,“僑二代”們如今有了一個樸素願望,那就是期望自己的後代能參政議政,瞭解他們所處的社會發生了什麼,進而更好地維護自己的權益。
陳旭東説,在法國的華商羣體除了有幾十個社團,現在還成立了青年委員會,比如亞裔青年委員會、中華青年會等,“慢慢都要交給年輕人去做,讓他們有自己的社會擔當”。比如,中華青年會在93省成立了自己的護衞隊,志願者會在地鐵口接送一些晚下班的婦女老人,防止他們受到侵擾。
“最近大家都在議論説,這次騷亂髮生後,政府可能會從法律上做出一些修改。”陳旭東説,明年巴黎將要舉辦奧運會,一些場館也在積極準備中,如果這類騷亂事件一再發生,對法國的國際形象來説也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巴黎已經恢復了以往的秩序,街邊的咖啡館也都重新開張,塞納河畔繼續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一切似乎迴歸了平常。“但只有經歷過的人們才會記得,這裏發生過什麼。”金博説。

◆7月4日,槍擊事件發生地上塞納省楠泰爾市,地鐵外側噴有寫着“納赫爾,安息吧”字樣的塗鴉。
協和廣場邊上的近代建築外牆,被毀壞的痕跡依舊清晰。為了迎接奧運會,巴黎1區的公共設施旁放置了不少準備用來維修的腳手架。幾天的暴亂裏,這些腳手架反而成了施暴者的“最佳工具”。
在金博居住的小區附近,依然會有青少年夜裏成羣結隊騎着摩托車從巷子裏呼嘯而過,將酒瓶砸得粉碎後飛速逃離。“我猜想他們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大家一起喝酒,被網上的情緒氛圍感召了,想要發泄一下。”金博説。
由於擔心即將到來的法國國慶日(7月14日)可能再有嚴重騷亂,法國總理博爾內表示,政府會在國慶假日期間採取大規模措施,以保護法國民眾。為此,政府宣佈禁止在國慶假日期間售賣、持有及運送煙花爆竹。
(韋柳伶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