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新中產:拿三線工資,過一線生活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7-14 10:21
新週刊
2023年07月14日 08:04:20 來自廣東省

“生活在城裏和縣城,最大的區別,其實是進入不同人生階段的時間被徹底改變了。”縣城漸漸演化成微縮版城市,而處在其中的中產,在享受閒適之外,也在面臨人情世故的糾葛。
作者 | L
題圖 | 中新社
“縣城正在揹着我偷偷發展。”
過去,但凡提及縣城,人們總是本能地聯想到29元精品服飾店、預製粉沖泡的奶茶、假冒肯德基的炸雞鋪子……但現在,鮮少有人會小覷縣城。
2023年春節一過完,微博上便掛滿了與縣城相關的熱搜:“固安縣有手衝咖啡”“老家縣裏的外賣竟然可以半小時達”“平輿的夜市小吃絲毫不遜色於北京大商場”……幾年之間,縣城似乎已然抹平與城市間的“鴻溝”。劇本殺、咖啡廳、寵物店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將更多的目光投向大城市,而忽略了下沉市場之中正在崛起一批縣城新興中產,他們同樣在追逐着更精緻的消費,以及更為理想的生活,偏安一隅,享受着小城中樸素又簡單的歡愉。

週末騎行,夜晚釣魚,
早晨咖啡,晚上約酒……
十年前身在縣城時,宇航是不折不扣的“小鎮做題家”。在相對閉塞的環境裏,他除了悶頭學習,無事可做——因為縣城裏不具備太多娛樂場所。宇航的家位於河南東南部的上蔡縣,作為年輕一代,想要走出縣城,只有兩條路,一個是輟學打工,另一個則是通過高考。宇航怕身體挨累,更怕自己沒出息,於是選了後者。
2013年,他考入北京一所名校,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學業。畢業後,他留在北京,進入一家互聯網大廠工作。他主要負責體育賽事直播的節目包裝工作,內容並不複雜,但礙於時差,宇航經常三班倒,“有時我下班,正趕上別人上班,在地鐵站相會的時候,會感覺很虛幻”。

(圖 / 《我的解放日誌》)
時間久了,宇航的身體健康受到了不小影響,去醫院做體檢時,醫生跟他説,有些指標甚至還不如老年人的。而與此同時,隨着部門業務的發展,他的工作壓力開始增大,原本較為容易達成的月度考核,也加大了難度。
工作了四年,宇航無數次想過離職。可每次在提交辭職報告的邊緣,他都被這份職業所帶來的高薪挽留住了。“一年三十幾萬元,我花錢又少,能攢下的有很多,但我在北京根本不快樂,時常產生想跑的衝動。”
2022年年底,宇航病倒在出租屋裏,當孤零零地躺在牀上時,他又一次萌生了回老家的想法:“雖然不會再有這麼高薪酬的工作了,但起碼離父母近,相互有個照應,另外,壓力也能小一些。”徹底想通後,宇航交了辭職報告,回到了上蔡縣。
“上蔡每年都有新變化,商場、超市、餐飲店陸陸續續開了不少,這也是我能放心回去的一個原因,生活上不會有任何障礙。”此外,宇航的父母名下有兩套房,外加幾個門市,宇航回到老家,甚至不需要動用自己的存款,這也是宇航得以安心回縣裏的底氣,“只要調整好心態,不怕被人説三道四,那自己就能過得很舒服”。

(圖 / 《嚮往的生活》)
回鄉後,宇航買了輛車,開了家店,白天賣咖啡,晚上賣自己調的酒。在北京那些年,他時常幻想這樣的生活,等真正實現的那一刻,他更是意識到,在一定的前提下,人生其實可以有很多選擇。
在縣城的生活成本也很低,早晨一碗5元的胡辣湯,配一個2.5元的牛肉餅,即可吃到“肚歪”,中午來碗9元的燴麪也很有滿足感。到了晚上,可以跟客人喝點酒、聊聊天,有時乾脆就任性地關掉店面,約上三五好友,在燒烤攤相見。
宇航説,縣城生活並不貧瘠,有很多知名的牌子已經進駐本地,實在沒有的那些大品牌,也能找到“平替”,“以前縣裏沒有肯德基、麥當勞,現在都吃得到,早些年買手機,大家得去專賣店,現在小米、OPPO甚至蘋果的線下店全能在這邊找到”。縣城漸漸演化成微縮版城市,而處在其中的中產,也遊刃有餘地適應着生活上的新變化。

2022 年 7 月10 日,山東臨沂。一家三口在沂河邊休閒、垂釣。(圖 / 視覺中國)
現在,宇航依然以一副逍遙的形象出現在社交媒體裏。週末騎行,夜晚釣魚,早晨咖啡,晚上約酒……光是看他的朋友圈,絲毫看不出他生活在縣城。而這背後,在反映着城市與縣城物質差距縮小的同時,也折射出一些人的新抉擇——當無法在萬千人中競爭時,不妨看向來時的路,回到原點,享受最本真的生活。

“心累比身體累更加折磨人”
和宇航有所不同,早在大三那年,李鑫就篤定了畢業後要回到家鄉張家口市懷來縣。李鑫的父母經商,在當地擁有一家農資企業,收益很穩定,他們對李鑫沒有過高期望,李鑫也近乎在一個無壓環境下成長。
李鑫同樣在北京上學,但她隔三差五就會回一趟家。比起城市裏的快節奏,她更偏愛小地方的歲月靜好。於是,她在畢業時考了縣上的公務員。在縣城中,這是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它意味着穩定的收入和較廣的人脈關係。
但在李鑫眼裏,回縣城工作更多的是追求舒心與踏實。她曾在不少公司有過實習經歷,同輩競爭和一些無謂的內耗讓她備受煎熬,“心累比身體累更加折磨人”,這越發堅定她回鄉的想法。回到家鄉後,李鑫過起極為規律的生活,中午飯靠食堂,晚上則隨心吃些喜歡的食物。朝九晚五的工作,如果臨時有事提早走了,也不會被過分責難。

(圖 /《去有風的地方》)
在較小的壓力之下,李鑫把自己的生活整飭得非常有序。她買了一輛新能源汽車,除了上下班代步以外,偶爾也會開着車到京郊與朋友們露營和燒烤。每隔幾個月,李鑫會獎勵自己一件奢侈品,“平時也沒有太多花錢的地方,只能靠買大件來愉悦自己”。
雖然李鑫的月工資不算很高,但她仍舊願意在享受生活上投入成本。一次周邊遊、一瓶“神仙水”、一套高奢衣物,都能在不同時期滿足她。對她來説,城市中養成的那些習慣,已經沿襲到縣城,儘管縣城的發展沒有想象中的快,但由於靠近北京,李鑫仍然可以享受同等的生活質量。
李鑫的家也絲毫看不出縣城的樣子。在她的展示中,電視櫃前放着Marshall音箱,音箱旁是PS5遊戲機,另外一側則陳列着裝滿泡泡瑪特手辦的櫃子,客廳的地面上放置着掃地機器人,廚房裏的淨水器和洗碗機也都各安其位。

(圖 / unsplash)
毫無疑問,李鑫是縣城青年裏的中產。雖然在收入的界定上,她可能達不到相應標準,但能在縣城中保持超一線城市的消費能力,足以讓她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在她的消費觀裏,存款不是必要條件,而讓自己真正舒心和快樂,才是首要的。當大城市的潮流風向偏轉時,李鑫也藉助小紅書、微博等社交媒體瞭解相關動態,即使身在縣城,她也能緊跟步調,一次又一次地“嚐鮮”。

催婚,縣城男女逃不脱的魔咒
縣城裏的新中產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返鄉的年輕羣體,另一類則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前者或積攢一定的資金,或在父母的扶持下,過上相對優渥的生活;後者則大多倚靠一些門路,通過生意實現了財富和時間上的自由。那麼,縣城的新中產在過着無風無浪的生活之外,是否能真正感到鬆弛呢?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答案。對宇航來説,困擾他的是縣城中一些固有的人情世故。身處小地方,很多親戚和鄰里都低頭不見抬頭見,打招呼在所難免,讓他最頭疼的,還是一些親戚總會過問他的生活近況。似乎在他們眼中,從北京返回縣城,是件丟面子的事情。

(圖 / 《社內相親》)
宇航開始還會耐心解釋,後來索性就賠上笑臉,一言不發。宇航説:“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不容易應付的是,即使他們對你有些成見,你也要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硬着頭皮去拜訪他們,給他們帶些禮物,説些好話。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還是沒能在縣城中去除。”
對人際關係深感困擾的不僅僅是宇航。在運城市絳縣,靠賣自家果園的蘋果躍升為中產的張寧對此也深感無力。只不過,他的關注點是在友情方面。和他一同長大的朋友們紛紛離開了縣城,一年見不到幾次面,讓張寧很是失落。
在生意的淡季,張寧常會覺得內心空虛,每到那時,他都會扛起釣竿,走向縣城邊緣的水域,一坐就是一下午。當曾經的同學還在大城市為温飽打拼時,張寧已經成為父親了。他説:“生活在城裏和縣城,最大的區別,其實是進入不同人生階段的時間被徹底改變了。”
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催婚成了縣城男女逃不脱的一個環節。在外讀書時,只需每年受一次“折磨”,而選擇回家過中產生活,則要終日面對這些問題。李鑫甚至已經將催婚視為常態。每隔幾周,她像帶着任務一般,和親朋介紹的相親對象見面,然後再敗興而歸。
她內心很清楚,大多數同齡人正在外討生活。在同一個桌面上,她很難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更何況,“相親像個篩網,把人拆解成很多個條件,我雖然很反感,但為了維持相對自由的生活,也只能接受現狀”。

(圖 / 《我的解放日誌》)
對絕大多數縣城中產而言,這也許只是從一個圍城進入了另一個圍城。表面看,生活境況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而其內部的細微之處,卻存在着無數的小問題。這些問題,雖然不足以擊潰當下的生活,但這些“近憂”,或將在某天變成“遠慮”。到那時,縣城中產的體面與鬆弛還能否維持住,他們自己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