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亡論新篇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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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先生曰:“禮義喪而民心散,儒學廢而邦國殄。”以道為繩,洞察興亡之跡;以德為準,明鑑治亂之由。
卷一 後漢論
清人趙雲崧讀兩漢史,慨然嘆曰:“西漢開國,功臣多出於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皆有儒者氣象。”廿四朝中,武功文治近善近美者,其後漢乎?
觀諸世宗及其雲台中興諸將,大率文質彬彬焉:帝嘗受《書》,鄧禹能《詩》,賈復攻《書》,馮異善《左氏春秋》,而景丹、耿純、劉隆之徒則大率學於長安,研習儒經,純然一儒生矣①。前漢雖亡,而儒學獨尊百餘年間,默化人情,潛移風俗,已有小成矣。世祖既以武略定鼎洛邑,復尊崇儒學,推行德政,多行先王之法,於是股肱多君子,民德復歸醇厚焉。五十餘年遂至“明章之治”,比肩“成康”,禮樂璨璨,斐然成章。庶幾可以慰夫子“天下無道”②之嘆乎?
至桓、靈末世,天子闇弱,掖庭弄權,勢燻三台,遂使寺人單超、徐璜、具瑗之流璫貂滿朝,為梟為鴟,為饕為餮。禁錮清流,剝割百姓,洛京多君子喋血,北寺遍貞士幽魂③。然當小人道長天下鉗口之時,復有陳藩、竇武及劉淑諸儒,憤然逆勢而起,棄富貴於塵埃,秉大義於魏闕,或逆鱗切諫,或抗旨誅惡④。以桓、靈之亂而所以延漢祚數十年者,真儒者之功也。
**注:**①見《後漢書·光武帝紀》及《後漢書》鄧禹、賈復等人列傳。②見《史記·孔子世家》。③見《後漢書·宦者列傳》。④見《後漢書》陳藩等人列傳。
卷二 兩宋論
以儒學興盛而綿延國祚者,自後漢七百年而有宋。南宋末帝昺祥興二年(1126年)二月癸未,帝昺君臣為北蒙水軍重圍於崖山,兩軍大戰於海上,宋軍敗績。左丞相陸秀夫“乃負昺(時年8歲)投海中,後宮及諸臣多從死者,七日,浮屍出於海十餘萬人……宋遂亡”①。
觀中國曆代,其後如明思宗自縊煤山以殉國者,亦未若宋亡之慘烈之悲壯矣。以區區江南而抗禦北元披靡萬里之熊羆,以疲敝數州而力遏強胡席捲歐亞之鐵騎,山河破碎之時,如斯之有氣節,使軍民十餘萬毅然赴海而殉國,有宋其得人與?唯有恥且格之民,能與元首共榮辱,與家國共休慼也。《詩》曰“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②。有宋其得人也!
考其本末,兩宋三百年,武功雖遜於漢唐,而文治則大為過之矣。宋文治之功,皆以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國策也。共治之論者,首唱於漢高祖③,歷代多有推仰也,然至兩宋而得以履行。原其始終,源於太祖、太宗肇基,懲唐藩鎮之禍,而弘揚儒術以重文抑武,戮力學校而大興科舉,遂使寒門子弟紛躍龍門也。於是朝廷多名經之士,帝師多飽學耆儒。其共治天下也於是乎始。至真宗時,因章獻太后葬李宸妃悖禮,宰相呂坦伕力諫,太后不許,“一宮人(李宸妃)死,相公云云,何歟?”對曰:“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無不當預!”④。至於仁宗,帝則自幼訓習儒經,既即位,又有範希文、歐陽永叔、包希仁、韓稚圭諸進士充塞台閣。其人多胸懷蒼生,先天下之憂而憂,以興亡為己任,數有犯言直諫而預天子家事者聞矣。至神宗時,因用兵失利,上欲斬一漕臣,宰相蔡持正以祖宗未嘗殺士人臣事對。上易之以刺配,有門下侍郎章子厚者復以為不可。於是上厲聲曰:“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⑤信然,宋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也!
於是書院星羅,私學鵲起,絃歌悠揚,鴻儒麇集。復有周茂叔、張子厚、邵堯夫與二程諸先生,潛心六經,摒卻浮華,發揚精髓,格物而致知也,明心而見性也,至朱子而集大成焉。儒學自後漢歷千年波盪,於是焉復興。嗟乎,觀兩宋三百年,其廟堂多耿耿之臣,其鄉野多彬彬君子;其君多謙謙好禮,其民多欣欣樂業;其方術也多精巧奇功,其文章也多純樸可觀;其食貨也富甲四海,其商賈也通達八荒。先王之政於宋,而幾於臻善者,皆禮樂教化之功也。有宋多士也,又得人矣。《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⑥,其宋人之謂乎?
嗟乎,宋人懲前代武弁之禍,過抑軍功,遂使戎胡肆虐,國鼎傾覆。惜哉!
**注:**①見《宋史·本紀第四十七》。②見《詩經·大雅·靈台》。③見《漢書·高帝紀》漢高帝十一年二月“求賢詔”。④見《宋史·真宗趙恆宸妃李妃傳》。⑤見(南宋)侯延慶《退齋筆錄》。⑥見《尚書·洪範》。
卷三 清論
清咸豐十年(1860年),西洋英吉利與法蘭西再寇我中華,清人大潰。秋九月,西賊遂直入圓明園劫掠。圓明園者,皇帝於京師西郊離宮也。自清聖祖初建,經六帝,歷百五十年,至文宗而幅員五千餘畝,“殿帔瑞霞,暉含蔚藻,帶水環山,千景旖旎”①。誠人間閬苑,月上瓊宇,冠絕歷代宮苑,有萬園之園之盛譽焉。窮兇西賊欲焚離宮,而苦無然火之具,時則有鄉民欣然助之:“於是海淀華人暨華役,將攜來之火線秫秸一切引火之物,齊集以待……”②
其後四十年,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英吉利糾合八國兇猾再寇中國,清軍復大潰,八國之賊遂長驅犯我京師。此誠國家系發千鈞之時也,殊料,當西賊攻城時,乃多有我國鄉民欣然助其攻城者:或輸火器彈藥,或扶攻城雲梯。甚者,城破之後,多有大夫鄉紳擎“萬國鹹喜”之類旌旗,夾道而迎西賊者③。甲申月己未日晨,京師陷落,次日,太后葉赫那拉氏攜德宗西巡。當此萬園之火烈烈燭天之時,曾不知清之有其民矣;當此皇京之民欣欣助賊之時,曾不知清之有其國矣;當此太后與天子惶惶離京之時,曾不知清之有其君矣!
清之去宋不足四百年,其民也不民,國也不國,如斯之愚痴,如斯之無恥,視朝廷如寇仇,棄國家如敝屣,亙古鮮有也。清其君不君耶?
唯不君之君,乃有不國之國,不民之民也。且清君之不君乃有日矣,視清季之亂狀,於庚子之前,諸如“長毛”“白蓮”“拳匪”之類巨患迭興者,可以知清君之不君者由來久矣。或曰:觀歷代帝王政治,清代諸帝均勤於政而節於儉,至於聖祖、世宗、高宗三代,內則傾心漢化,推崇儒學,賡續科舉,頗有魏孝文遺風;外則奮其威烈,北取蒙元而克沙俄,西闢新疆而收吐蕃,威震四海,萬國來儀。遂有康乾之治。其功可以比侔漢唐矣,而謂其君之不君,何也?
是乃睹其末而未察其本之俗見也。若論歷代疆域之廣,孰若蒙元之縱橫亞歐兩洲乎?然至今世人無稱蒙元者,何也?觀其入主華夏百年,徒以中原為牧場,放肆其豺狼本性,向來視宋人如犬馬,狼突豕奔,屠戮殆盡。禮義廢弛,道德漂沒。其荼毒中國之烈,十倍於暴秦矣!
清之異於蒙元者無幾,唯其頂禮孔孟,賡續儒學,大類漢、宋之有道者,是以最為惑人。然詳審其政治,則與王道不啻相去懸遠,且與之背道競馳矣:宰相之位固闕,三省之職盡廢。玩百姓於只掌,役天下於一姓。君主乃巍巍上聖,大夫皆戰戰小奴。軍機森森均為獨裁,太和寂寂鮮有抗言。片言而獲罪,罪及無辜;一字而致禍,禍及三族。使孔子生於當時也,鮮不為逐;使孟子生於當時也,必當見戮。於是天下士人皆疊足而立,乃紛其窮經皓首,玩章句而攻小學,洋洋萬言而不見其大義也。遂使科舉淪沒於八股,方術凋零為奇淫矣。《易》曰:“城復於隍,勿用師。”④清其無士也。是以清帝之高揚儒學,頂禮孔孟,乃葉公好龍之屬也,何其謬哉!篡儒經以飾其殘虐法治,假孔孟以肆其極天專制耳。愛新氏大失其為政之本矣。自古墮王道,辱先師,毀衣冠,棄禮義,離民心,而流毒後世者,未有如是之甚也。宜其清君之不君,國之不國,民之不民矣!
**注:**①見孫德振《念奴嬌·丙申四月二十七遊圓明園憑弔遺址》。②見(晚清)汪康年《記英法聯軍焚劫圓明園事(譯法人著述)》。③以上資料,見時任美軍中將查飛的日記、金一南將軍的相關講述、網易新聞等媒體上刊載的《1900年,八國聯軍在皇城外的照片》等。④見泰卦上六爻辭。
卷四 秦論
清穿鑿仁義而行酷法,秦則標榜酷法而棄絕仁義也。穿鑿仁義猶可以愚民,標榜酷法則旋踵亡國也。世人多稱始皇之功,多法秦王之政,豈不謬乎?始皇襲五百年穆、孝基業,乘六國式微而鯨吞四海,囊括九州,然而止十有九年而亡其天下矣。原其覆滅,賈生“仁義不施”之言得之矣①。或曰:始皇帝滅六國而一九州,廢封建而置郡縣,使中國書同文而車同軌,復北築長城而南平百越,厥功赫赫,高邁三代,政刑其有力焉,謂秦亡於政刑者何也?
憲章文武,為政以德,乃天下大道。 三代如是,後漢如是,萬代復如是也。秦以商鞅酷法而蔚起西戎,向來嫉仁義,惡道德,唯虐刑是瞻,遂使其民盡喪廉恥,至有“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②之行充溢鄉里,與禽獸無異矣。而觀其侵伐諸侯,則數殺降卒,其殘暴復過於禽獸矣:至有白起者,擊韓魏伊闕,斬敵首級二十有四萬;後攻趙,則斬趙俘四十有五萬③。自有書史,未有如斯兇暴之國也,未有如斯嗜殺之君也。“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④。 “禮不重傷,戰不逐北”⑤。數屠無辜,漂血千里,嬴氏其沮其國祚乎?
秦以酷刑為政,以屠殺立國,乘諸侯疲敝而遷移周鼎,徼倖中原,復以之鞭策神州,焚書坑儒,愚昧黔首,是猶敝車駑馬而夜馳,其傾也速,其亡也宜矣。且奢靡無度,君極隨和之珍⑥;征斂無窮,民食犬彘之食⑦。棄蒼生似芥草,役黔首如螻蟻。自絕於昊天,縱昏暴如桀、紂者,亦不如斯之甚也。棄我禮義,毀我大道,齧諸侯而殘如斑鬣,履至尊而毒如蛇蠍。民怨之,天厭之,而自許皇帝,何皇之有哉?何帝之有哉?然則嬴氏廢封建而置郡縣,自詡始皇而欲之萬世,是乃以沙為基而建華廈者也。其廈愈廣,其傾愈速矣。世人多謂之千古一帝,猶一葉而障目,擇其末而不見其本,繆至極矣。墮我大道,毀我禮義,民叛之,天棄之。嬴氏誠滅其族、覆其國而亡我中華之滔天罪人矣!《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⑧,信哉!
**注:**①見賈誼《過秦論》。②見賈誼《新書·時變》。③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④見《左傳·僖公二十二年》。⑤見《穀梁傳·隱公二年》範寧注。⑥見李斯《諫逐客書》。⑦見《漢書·食貨志》。⑧見《尚書·泰誓》。
癸卯年五月廿四日撰於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