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台銘：富士不康_風聞

沒有比伸出的手

更能體現心靈。

——馬爾克斯

商人

富士非常士，有錢人非普通人，尤其是像鴻海集團創始人郭台銘這樣如飛鴻翱翔天海之際、把生意做到全世界的商業大鱷，其內在秉性必有不同於千萬萬常人之處，甚至不乏有悖於常情的“病態”特質，故曰——“富士不康”。

郭台銘雖退出鴻海一線，但從近日富士康逃離印度一事來看，影響富士康最終決策的大概率還是郭台銘的意志，號稱鐵鉗的印度總理莫迪以“半導體補貼”作餌，請君入甕，先禮後兵，妄想拿捏住滑不溜手的“郭氏企業”，結果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別説莫迪，特朗普如何？還不是照樣吃癟。

2017年，美國華盛頓，特朗普與郭台銘在白宮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甜蜜官宣，富士康計劃在威斯康星州投資100億美元建設新工廠，生產8K液晶顯示器，創造13000個新就業崗位，每個崗位年薪達53000元。

特朗普心花怒放，上下嘴唇一碰，將老郭捧上了天，説郭台銘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商人。2018年6月，特朗普親挪玉趾出席威斯康辛州富士康工廠動土典禮，與郭台銘同台，並將尚未搭建的富士康新工廠強行拔高為“世界第八大奇蹟”。

可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富士康在美國的創新工廠依然空空如也，處在毛坯狀態。本就擅長畫餅的特朗普這次撞上了真正的畫餅大師。

其實也不是畫餅，而是事後算了筆賬——不划算。

美國的人工成本與亞洲的人工成本高出太多，想當年富士康在中國大陸各地工廠的“百萬大軍”開足馬力全負荷運轉時，給工人開的工資都是貼着法定“最低工資標準”來發放，以獲得它在蘋果代加工等領域內薄如刀鋒的利潤。而在美國設廠，人工成本壓力陡增，即便加上七七八八政府補貼，到最後可能也賺不了幾個錢，搞不好還會賠本。

商人可以配合特朗普、莫迪這樣的政客演出，舌燦蓮花，表情生動，聲嘶力竭，把他們要做的事無限拔高成人類創造精神乃至人類道德精神的楷模，但商人有個底線——不做虧本生意。

郭台銘是個商人。

信用

郭台銘唸的是船務科，1971年畢業後，在復興航運實習，後與幾個朋友以10萬新台幣創業，投入到當時熱門的電子業，生產黑白電視機的旋鈕，公司就叫“鴻海工業”。

從青年郭台銘的創業方向來看，此人頗懂看勢和借勢，當時電視機產業方興未艾，郭台銘主攻電視機旋鈕，雖是依附在電視產業上的“零件工業”，卻已然踏上風口，數十年後，當鴻海的“附着主體”變成全世界最賺錢的企業蘋果時，鴻海的規模那就很嚇人了，儘管在利潤方面是蘋果吃肉，鴻海跟着喝湯，

創業第二年（1974），趕上石油危機，鴻海負債累累，幾個原始股東決定結束營業，自認倒黴，把自己收拾一番，西裝革履地去大廠上班了。

唯有郭台銘不甘心，嚐到創業的滋味，這輩子是不可能打工的，他向岳父借了70萬新台幣，獨自撐下去，將公司改名為“鴻海精密工業”。

創業艱難，經常有小混混到公司收保護費，客户有時還會賴賬，郭台銘曾為了一張訂單，在雨中淋了幾個小時，搶奪美國市場時，為了省錢，他住在破爛的汽車旅館裏，一天只吃一個漢堡。

郭台銘有句名言——我們不知道如何才能成功，但我們可以像蟑螂一樣生存下來。

有一回，郭台銘半夜回家，聽到年幼的兒子嚎啕大哭，便問他老婆林淑如發生了什麼事，林淑如回道，兒子肚子餓了，你好久沒拿錢回家了。

原來，那時郭台銘生意不順，沒錢拿回家，林淑如怕給他增加壓力，就只好喂兒子喝稀薄的米湯，孩子吃不飽，半夜一直哭。

還有一次，過農曆年，郭台銘發完員工的年終獎金，口袋裏只剩下2000塊錢，於是分作兩份，一份給太太孃家買禮物，一份給自己爸媽買禮物。

1977年，鴻海賬上有了一筆盈餘，郭台銘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到日本買模具設備，進一步夯實業務；二是在台北土城買地建廠，免得再租借廠房。

幾經掙扎，郭台銘選了前者。

一年後，台灣房地產市場飆漲，郭台銘看好的那塊地價格翻了一倍，郭的一些朋友認為他決策失誤，錯過了撈一筆的機會。

郭台銘笑了笑，他深知急功近利可以大撈一筆，但一家企業要想持續生存，就必須不斷培育新技術，不讓競爭者把自己“卷”走。

鴻海當時有個業務，是給英特爾的CPU做插槽，每個插槽有500個針，有一個點不導通，這台電腦就不能用，鴻海一個月要做5萬個插槽，質量全部過關。

為了跟客户同頻，郭台銘派鴻海員工常駐英特爾，開發的連接器幾乎與英特爾的新規格同步，就憑這一點，鴻海乾掉了不少對手，搶到了海量訂單。

1994年，戴爾電腦創辦人麥克·戴爾受郭台銘之邀，帶了一幫主幹赴深圳參觀富士康廠房。

戴爾的工程師習慣了美國工廠的大機器作業，看到富士康大量使用廉價勞動力的生產線就不爽，堅持要按戴爾的製造流程生產機箱。

郭台銘明知若按老美的生產流程，不符合成本效益，但為搶到訂單，郭台銘硬着頭皮，按照戴爾的要求，在美國堪薩斯州建立工廠。

1997年，郭台銘爭取到戴爾的機箱訂單，拿到訂單後，郭台銘轉過頭，將火力集中在説服戴爾的工程師上面，最終令戴爾工程師認可，中國當時的勞動密集型生產模式才是最合乎經濟效益的。

搞定戴爾工程師後，郭台銘立即關閉了成本高昂的堪薩斯工廠。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現在你再去品富士康逃離印度和郭台銘放特朗普鴿子這事兒，應該會品出點不一樣的滋味了吧。莫迪和特朗普也算是他們各自國家裏老謀深算的“人精”了，但要跟中國人玩心眼，還是嫩了點。

郭台銘的兒子郭守正結婚時，郭台銘父子曾一起拜會台灣經營之神、台塑集團創始人王永慶，王永慶當場送給郭氏父子兩個字——信用。

從郭台銘後來與特朗普、莫迪等人的互動來看，他是懂得活學活用的。

黑白

郭台銘的父親是警察，行事硬派，教子嚴酷，從小不準孩子吵架，處罰必連坐，但凡有事，郭家兄弟噤若寒蟬，又格外團結，皆源於此。

創業後，郭台銘受父親影響，對企業採取軍事化管理，鐵面黑臉，動輒大罵，人見人怕。

早年，郭台銘胞弟郭台強擔任鴻海總經理，有一次，郭台銘主持一場會見國外大客户的會議，五大事業部主管全部參加。

郭台強走進會場，一屁股坐在郭台銘旁邊的位置，郭台銘當着客户面説道，你坐這邊幹什麼？郭台強回問，那我要坐哪裏？郭台銘吼道，你去坐最後面那個位置，因為你帶的事業部表現最差！

郭台銘將客户分為一軍、二軍、三軍。

這純粹按訂單大小來分，例如一軍，指的是蘋果、戴爾、思科、諾基亞這樣的一線國際品牌。

富士康是蘋果代工份額最大的廠商，代工70%的iPhone，蘋果在挑選代工夥伴時，雖想盡量分散風險，奈何富士康的“粘連功”太強，被它沾上，想甩掉太難，至今為止（2023），富士康仍是蘋果份額最大的代工廠商。

郭台銘有句名言，讓我們搶救水深火熱的客户吧。

蘋果等大客户為何“甩不掉”富士康，答案寫在富士康的經營理念上，郭台銘最看重的三項是質量、價錢、速度，必須做到質量比別人好，價錢比別人低，速度比別人快。

郭台銘説，鴻海一開始做電腦零部件時，競爭對手賣1元，為爭取生意，他只賣0.65元，但鴻海仍有錢賺。第二個階段，競爭對手賣1元，他賣0.85元，因為鴻海已經讓客户瞭解，他的的質量較好。第三個階段，鴻海跟客户同步研發，競爭對手賣1元，鴻海也賣1元，這時候，因技術門檻越來越高，競爭對手在沒有與客户聯手研發的前提下，市場佔有率節節敗退。

郭台銘有個絕活——赤字接單，黑字出貨。

意思是鴻海在接訂單時，按當前預算看，絕對是要虧本的，但在最終出貨時，卻實現了盈利。

如何做到的？四個字——壓縮成本。

鴻海算盤打得精，從貫穿上下游的材料研發、模具開發、大量生產、勞動人力、運輸成本等環節變態一般節省成本，蚊子腿上劈精肉，成為鴻海盈利的秘訣。

富士康加班是常態，郭台銘晚上10點前不離開辦公室，他不走，下屬就不敢走，下屬的下屬也就不敢走。

郭台銘每天至少工作15小時，辦公室大白版上，密密麻麻地記錄着產品分析和市場調研。有時晚上11點，深圳高爾夫球場上還能看到郭台銘揮杆的身影，打完球，他會叫廚師在球場直接煮一碗麪，大口吞下後，重回公司加班。

郭台銘和整個富士康這麼玩命，是因為高科技的競爭已經成為時間的競爭，一個蘋果手機，一台最新款電腦，若不能儘快買斷，就會不斷貶值，誰能更早推出新產品，成功吸引眼球，市場佔有率就可能多上一倍。

富士康在美國接到一個手機訂單，可以在48小時內就開出完整模具，競爭對手往往要用超過一週的時間。2018年一月份，富士康出貨量達到175萬台，再往後，出貨量全球第一基本是常態。

中國的黑夜是美國的白天，美國的白天是中國的黑夜，對於郭台銘來説，白天黑夜是沒有區別的，關鍵是項目進展到哪裏，郭台銘自己常常半夜不睡覺，富士康高管和員工加班熬夜也是常事，鴻海集團就在這百十來萬人的超限勞動之上飛速增長。

郭台銘2019年“退居二線”時，富士康營收5.33萬億新台幣，創下當時歷史新高。

有一個行業笑話，在鴻海集團工作，郭台銘經常問下屬，你昨天尿的尿是不是黃的？潛台詞是你昨天有沒有全力以赴工作？

郭台銘可以説是最拼的企業家，白天黑夜連軸轉，但他的回報無疑是豐厚的，除了天文數字的潑天富貴，還有跟劉嘉玲、林志玲、關之琳等美豔女星亦真亦假的風流韻事，但富士康那些基層員工在超強度的加班加點之下換來的可能只是略高於法定最低工資的微薄薪酬，還要面對富士康內部種種嚴苛得不近人情的“員工自律公約”，其中有一條是禁止發生男女不正當關係，還有一條是禁止參與有違身心健康之一切不正當相關活動。

郭老闆和他的基層員工們過得是一摸一樣的白天黑夜，郭老闆和他的員工們過得又是完全不同的白天黑夜，他們的生活如此接近又永無交集，白天不懂夜的黑。

對於郭老闆來説，一個個加班加點的白天黑夜令他大富大貴，而對於一些富士康基層員工來説，他們日以繼夜玩命工作換來的依然是對生活的迷茫和無望，甚至是“黑白無常”。

無常

那些年裏，位於深圳特區北部不到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駐紮着一個人口超過42萬人的富士康工廠，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工廠。

富士康工廠實行類軍事化管理，當年，蘋果首席執行官喬布斯力挺郭台銘：你進入富士康工廠後，會感到震驚，裏面有餐廳、電影院、醫院和游泳池，對於一家工廠來説，它相當不錯。

作為和富士康的利益深度綁定的蘋果公司老闆，喬布斯這番話不乏“商業互吹”的成分。

蘋果公司作為全球最高市值高科技公司，其奉行徹底的保密主義，每一款蘋果手機和電腦的推出，彷彿007諜戰，直到最後一刻才在喬布斯（喬布斯死後是庫克）的千呼萬喚始出來中和大眾見面。

在蘋果的要求下，富士康作為果鏈企業，絕不能泄漏代工信息，員工進入富士康工廠各區域都受到嚴格檢查，蘋果的保密合同洋洋灑灑數十頁，比一般保密協定多出幾百項規定。

有段時間，思科與華為都委託富士康製造網絡通信設備，為了讓思科與華為都放心，郭台銘規定兩個客户的產品，分別在兩個工廠中生產，由兩組人馬負責。

這兩組人馬被要求穿不同顏色的制服，不允許彼此講話交流，無論是在餐廳還是宿舍，一旦發現就會受嚴格處罰。同一家公司的員工，卻把彼此視作“敵人”，事事當間諜來防，也是醉了。

《郭台銘，錢能解決一切問題》這本書裏寫道（該書出版於2011年），為避免同鄉串聯結黨，富士康刻意將同鄉員工拆開，分配在不同車間，同一生產線的員工，則被拆在不同宿舍。即便是同一宿舍的員工，也往往會因不同時間上班而無所交流。

一個富士康員工曾抱怨，我們在這裏，往往一個月都看不到同宿舍的人，我睡覺的時候，他在上班，等到我上班的時候，他又睡覺了。

回望那年，一波波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進入富士康，拿着低薪，幹着累活，長期加班，缺乏交際，極少交流，如彼此同質的馬賽克一般鑲嵌在全世界最大的工廠裏面，他們的心理會不會出問題？

現實給出了回答。

從2010年1月23日到2010年11月5日，富士康發生了14起員工跳樓事件。

餘論

如果把富士康一騎絕塵的發展之路放在改開大歷史中來看，它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中國產業升級的艱難而卓絕的歷程，從富士康式的低端勞動密集型產業逐步向科技密集型產業轉型，這是一條必經之路，並伴隨着轉型的陣痛。

我在上一篇關於富士康的文章《富士康逃離印度真相》中提到：

鴻海集團在2011年獲得的專利數量居全球前十，而華為直到2014年才首次進入50強榜單，在芯片和半導體領域，鴻海集團更是早有佈局。改革開放的歷史，是中國製造逆流而上的歷史，從勞動密集型到科技密集型，再到日後世界一流品牌的大噴湧，富士康等企業提供了銜接產業鏈上下游的寶貴經驗，極具參考價值。

根據資料顯示，當下富士康普通工人的薪資在5000—7000元左右，雖仍有很大改善空間，但總算是在一步步走出“血汗工廠”的刻板印象。

十多年前，富士康員工跳樓事件發生的那年，郭台銘一歲多的小女兒妞妞，在台灣省注射疫苗，身體很不舒服，她對着電話向爸爸大哭了30分鐘，郭台銘感同身受，説道——我的心都碎了。

跳樓事件後，郭台銘懺悔道，那麼多的父母把小孩交到我麼手裏，鴻海卻沒能好好照顧他們。

人在世間生，誰無親父母，有時候，將心比心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的。

希望郭台銘這樣的“企業大家長”都能像大強子那樣牢牢記住，那些每天在生產線上辛勤勞作加班加點的一個個員工，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女兒，他們同樣是其父母眼中最疼愛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