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世達:這羣深刻的思想家在回答歷史上最偉大的問題丨展卷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07-23 10:14
“維也納學派”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活躍在歐洲中心城市維也納的一個重要的學術羣體,由多位優秀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和心理學家等具有不同學術背景的學者組成。返樸曾刊發《維也納學派中的數學家們》,今天借當代非常著名的認知科學家Hofstadter( 侯世達)為《瘋狂年代的精確思考》一書所寫的序言,來簡要介紹一下這個對20世紀科學和數學發揮了深遠影響的學術小組的整體面貌,並瞭解一下侯世達這位傳奇天才人物對維也納學派的評價。
撰文 | Hofstadter(侯世達,當代著名認知科學家)
1959年初秋的—個晚上,我在門洛帕克的開普勒書店閒逛,發現—本薄薄的小冊子,書名是《哥德爾證明》,作者是歐內斯特 · 內格爾和個姆斯 · 紐曼。當時我14歲,從沒聽説過哥德爾,但是我喜歡掛在他名字上面怪異的點,而且我最近對高中數學課裏的證明很着迷,所以這本書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翻開書,我很快就被迷住了。書中的內容廣博,涉及邏輯、數學的本質、語言和符號、真和偽、對可證性的證F明,最棒的是還講了悖論和自指性命題。所有這些對我都很有吸引力。我—定要買這本書!
我父親是斯坦福大學的物理學教授,那天晚上他和我在—起,當我們結賬時,他看到了這本書,很驚喜地對我説,他認識作者內格爾。我有點驚訝。他告訴我,20多年前他在紐約聽過內格爾的哲學課,他們因此成了朋友,不過已經多年沒見面了。這份出乎我意料的友誼,無疑是對我選書眼光的肯定。
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在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哲學教授的內格爾幾周前剛剛來到了斯坦福,打算與家人一起度過一個“走進西部”的休假年。不久後,我父親在斯坦福校園裏偶遇了他的老朋友,一次愉快的重逢。接下來我父親就帶我去了內格爾夫婦在斯坦福校園裏租的房子。在那裏我見到了內格爾和他的妻子伊迪絲,伊迪絲在紐約城市學院教物理,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桑迪和博比,他們和我一樣對數學和科學着迷。內格爾一家不僅很有智慧,也是我遇到的最友善的人之一。我們之間立即產生了共鳴,從此開始了一生的友誼。
在那美好的一年裏,歐內斯特給我講了很多他在歐洲和美國遇到的有趣人物的故事,比如魯道夫 · 卡爾納普、莫里茨 · 石裏克、卡爾 · 亨佩爾等等。在我常去的開普勒書店裏,我經常看到歐內斯特向我提起的這些人的書。弗里德里希 · 魏斯曼的《數學思維入門》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通過歐內斯特給我講的故事,然後又通過各種書籍,我瞭解了維也納小組和它發起的雄心勃勃的哲學運動——邏輯實證主義。這個由十幾個人組成的小組,探討哲學、語言學、物理學、數學、邏輯學、社會改革、教育、建築學和通信等問題,他們的理想是將人類知識置於統一的框架下。當時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奧地利和德國正處於經濟政治動盪時期,他們卻在實施一項宏偉的計劃。那是理想主義的艱難歲月!
後來我又在開普勒的書架上發現了《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系列書籍,我清晰記得自己當時的好奇和激動。當我翻閲這些書時,我清楚地領悟到,這是深刻的思想家們在回答歷史上最偉大的問題,這些思想家有些來自維也納小組,有些則與小組有密切關聯。
15歲時,在我最喜歡的書店之一普林斯頓大學U書店,我發現了卡爾納普的《語言的邏輯句法》,毫不猶豫地買了回來(售價 1 .15美元)。這本書充斥着冗長神秘的公式,字體奇特,不時提到哥德爾、希爾伯特、塔爾斯基、弗雷格和羅素等人,對語言、元語言、證明模式、句法矛盾等進行的討論,這一切都讓我年輕的大腦燃燒。為什麼?因為當時的我已經完全被人類思維和純粹演繹邏輯是一回事這個令人興奮的概念吸引住了。儘管卡爾納普的書讓我感到晦澀難懂,但也使我感到難以言表的震撼。而當時我只有15歲……
大約在同一時期,我還遇到了傳説中的維特根斯坦,大名鼎鼎的《邏輯哲學論》,他的棕皮書和藍皮書,還有其他一些著作。這些書得到了羅素等泰斗級大師的高度推崇。我得研究它們!一開始我被維特根斯坦的精練格言所吸引,但是在努力嘗試閲讀後,我還是不怎麼理解。即便如此,我仍然心懷敬畏;畢竟,我所仰望的那麼多人似乎都認為它們是偉大天才的傑作。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我更自信了一些,開始對維特根斯坦的神諭語氣和隱晦措辭產生懷疑。他的語句給我的印象更像是自命不凡的故弄玄虛,而不是清澈的洞見。最終我失去了耐心,不管他説了多重要的話,他的講述方式完全不適合我,所以我像扔燙手山芋一樣把他甩掉了。
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一晃60年過去了。2016年6月,我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參加一個為期兩天的小型哲學與科學研討會,會議由作家兼出版商克里斯特 · 斯圖馬克組織。在那裏,我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包括比約恩 · 奧瓦爾斯(曾經是瑞典流行樂團ABBA的成員)、安東 · 蔡林格(來自維也納的量子物理學先驅),以及卡爾 · 西格蒙德(維也納數學家,曾寫過一本哥德爾的傳記)。午飯後,我們在美麗的斯坎森公園漫步,隨和的西格蒙德教授告訴我,他剛剛寫完一本關於維也納小組的書。我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這是一羣我從小就很熟悉的思想家,甚至間接認識,其中幾位對我影響很大。我問他為什麼要寫這本書,他解釋説他是在維也納小組的影響下長大的,可以這麼説,在他的家鄉隨處都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西格蒙德對小組感興趣的原因在很多方面和我一樣,只是高了n次方。他註定寫這樣一本書——這幾乎是他的宿命!在我們交流時,他感受到了我真誠的熱情,並告訴我,等他回維也納後,可以給我寄一本。他真是善解人意!幾個星期後,我收到了一個包裹,裏面是一本德文書,《他們稱自己維也納小組——陰雲籠罩下的精確思維》。當我打開書的那一刻,我被書中大量的人物和地點的照片、手寫信件、書的封面和票據之類的圖片震撼了。這本書是一個精彩的歷史博物館!我迫不及待想讀它。我正好打算在維也納度過即將到來的休假年的第一階段,所以讓自己沉浸於維也納學術史很對我的味口。
仔細讀完這本書花了我大約1個月時間。在此過程中,我對維也納小組及其學術淵源和貢獻有了很多瞭解。當然,我很熟悉哥德爾的不完全性定理,但我發現,還有許多重要成就也是源自維也納小組,包括奧圖 · 紐拉特和瑪麗 · 紐拉特開創性地將圖標應用於宣傳,卡爾 · 門格爾對維度理論的傑出發明 ,漢斯 · 哈恩對泛函分析的開創性貢獻,維特根斯坦的神秘箴言,卡爾 · 波普爾影響深遠的關於科學可證偽性的思想,以及卡爾納普將所有科學與邏輯統一起來的英勇嘗試。
我也瞭解這些知識正在孕育時東歐可怕的混亂。時局的動盪必然影響到維也納小組的每一個人,導致了其領導人被冷血謀殺,並最終導致小組大多數成員逃離奧地利。當然,這就是西格蒙德給他的書起副標題“陰雲籠罩下的精確思維”的原因。
在讀這本書時,我還用鉛筆在頁邊空白處記了許多筆記。大多數都是德語詞彙和習語的譯法,也有一些是關於如何用英語充分而地道地表達其中思想的想法。為什麼我要寫這些旁註呢?當我讀了一兩章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在即將到來的維也納之旅中,我可以把這本書譯成英文。還有什麼能給我比這更深刻的維也納體驗呢?
我已經把幾本書譯成了英文,但還沒有譯過德文書。不過我的德語水平相當不錯,因為我讀大學時學過德語,而且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作為一名物理學研究生,我在德國雷根斯堡大學待過一段時間,在那裏我閲讀德語小説,與德國同學和教授交談了數百小時,甚至用德語教物理實驗課。40年後,我的德語雖然已有點生疏,但還過得去。那麼,除了把這本書譯成英文,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重温我的德語舊夢呢?
我一讀完《他們稱自己維也納小組》,就給西格蒙德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他我非常喜歡這本書,並説如果他願意的話,能把它譯成英文是我的榮幸。令我吃驚的是,他的回信並非來自維也納,而是來自他度假的毛里求斯。更令我吃驚的是,他寫道:“如果這本書能由你來翻譯那真是太棒了,我至今仍為此感到目眩神迷!我覺得我錯過了一生難遇的機會。”這真是讓我吃驚!
然後他向我解釋説,其實他自己已經把它譯成了英語,他的書稿目前正由兩位母語為英語的人在校對和定稿。不過很湊巧的是:他的出版商是紐約基礎圖書出版社,基礎圖書從1978年起就是我的出版商,同他聯繫的編輯是凱萊赫,也是我在基礎圖書的編輯。一切都再好不過了。
當然,最讓我受寵若驚的是卡爾(現在我們相互直呼其名)對我錯失了為他譯書的機會説了一些很善意的話。在回信中,我告訴他,由他自己來譯會更好,因為他清楚知道每個句子和詞的意思,沒有人可以像作者那樣把握所有微妙之處。而且為了避免英語不地道的問題,他還請了兩位母語為英語的人幫忙改進語言上的小問題。
然而,幾天後,當想到卡爾的失落時,我有了一個想法。我又給他寫了一封信,説如果他仍然有興趣讓我參與他的書的英文版的創作,我會很樂意把校樣通讀一遍並提出建議,使行文儘可能流暢生動。我説,我的優勢在於,我仔細地閲讀了德文原著,精通數學和邏輯,而且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很熟悉維也納小組,因為打算休假期間翻譯,我還寫了大量旁註。總而言之,我説,如果他感興趣的話,能幫他完成英文版的收尾工作,對我來説既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榮幸。
嗯,卡爾對我的提議非常認同,凱萊赫也同意這個想法,不過他説時間很緊,我得快速完成。等我們達成一致後,卡爾把他所有的文檔電郵給我,然後就是為期幾周緊張刺激的冒險。我又有了一次與維也納小組親密接觸的迷人經歷,這一次是英語(當然,我也經常參考德語版),同時也讀到了卡爾在英文版中添加的許多新內容。
在進行編輯工作時,我偶爾會在文稿中插入一些慣用短語。不過我很快意識到,卡爾的英語非常好,詞彙量豐富,慣用語也很熟。在接下來幾個星期裏,儘管我有時會增刪一些詞語,但修訂時總是抱以尊敬和慎重的態度。
當然,卡爾對我的任何建議都擁有完全的否決權,而且他經常行使否決權,因為我有些表達方式有點過火。此外,我應該指出,這本書中的大多數慣用語來自卡爾,而不是我。他的用詞精練而富有表現力!如果讀者在書中發現了多餘的話,那麼,我要為此承擔責任——這完全是我的錯!
做這件事也讓我進一步增加了對卡爾書中人物的熟悉,其中一些是小組正式成員,一些則是同行或外圍人物。我一開始喜歡奧圖 · 紐拉特,後來又對他感到憤怒,然後又再次喜歡上了愛大象、愛統計數據、愛女人的奧圖 · 紐拉特。我對可憐的弗里德里希 · 魏斯曼深感同情,長時間被反覆無常、冷漠無情的維特根斯坦利用。我對忠誠的阿黛爾 · 尼姆布爾斯基感到欽佩,她堅強地支撐着她才華橫溢又飽受折磨的丈夫庫爾特 · 哥德爾。我對愛因斯坦的朋友,瘋狂的弗里德里希 · 阿德勒感到震驚,他其實和殺死小組創始人石裏克的內爾布克一樣邪惡。我同情長期遭受苦難的羅絲 · 蘭德等等。
有兩個人物尤其令我困擾,一個是哲學家保羅 · 費耶阿本德,他在希特勒的軍隊中官至中尉,戰後離開納粹軍隊,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並很快因胡言亂語地談論科學應該如何完成而聞名世界。我無法忍受這一切,冒失地在卡爾的文稿中插入了幾個憤世嫉俗的字眼,表達我個人對費耶阿本德的看法,卡爾否決了我的苛刻言辭,給我寫了一封友好而睿智的信,內容如下:“稍作修改,不要那麼有針對性。請你諒解:現在有很多奧地利人和德國人指責我。耍嘴皮子很簡單。但是輪到自己又會怎麼做呢?大多數人不會參加抵抗運動。統計數據説明了事實。英雄是罕見的。換作我又會怎麼做呢?”我很尊重卡爾的 想法,並且修正了我的立場。
我看不慣的另一個人是兩面派的哲學家海德格爾,希特勒上台時,他成了弗萊堡大學校長,他穿着衝鋒隊隊服,發表煽動性演講,高喊“希特勒萬歲!”讓我搞不懂的是,我敬愛的叔叔艾伯特 · 霍夫施塔特,備受尊重的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教授,歐內斯特 · 內格爾多年的同事,居然是海德格爾思想的狂熱崇拜者,還把海德格爾的兩本書譯成了英文。對我來説,海德格爾不僅爛透了,而且他的書從頭到尾似乎都無法理解。親愛的老艾伯特叔叔在他身上究竟學到了什麼好處?我想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當然,海德格爾從來不是維也納小組的成員,他的哲學與維也納小組的思想截然相反,在某種意義上,他代表了鐵桿反對派,一些小組成員明確對他晦澀的著作表示蔑視。
自從青少年時期着迷於數理邏輯是人類思維核心的思想以來,我已經走過了漫長的路。直到今天,這些思想仍讓我深深着迷。清晰地記得這些思想是如何耗費了我多年時間,激勵我盡力思考思維是什麼。我在青少年時期對維也納小組一些成員的著作的着迷讓我受益良多,它開啓了我對人類思維令人驚訝的精妙本質的迷戀,這種迷戀貫穿了我的整個人生。
現在,在仔細閲讀西格蒙德的書的兩種語言版本之後,我意識到維也納小組的哲學視野,儘管是理想主義的,但也是相當天真的。認為純粹邏輯是人類思維核心的思想很誘人,但它忽略了人類思維的所有精妙和深刻之處。例如,小組認為歸納法——從具體的觀察得出—般性概括 —— 在科學中根本沒有任何作用,我認為這種想法很荒謬。在我看來,歸納是對模式的洞察,科學是對最優秀模式的洞察。科學如果不是宏大的歸納猜測遊戲,那麼它就什麼也不是,在這個遊戲中,科學是不斷用精心準備的實驗對猜測進行嚴格檢驗。與維也納小組的觀點相反,科學與歸納息息相關,與三段論推理或任何其他類型的嚴格數學推理則幾乎毫無關係。
維也納小組對思想世界和政治世界都抱有深刻的理想主義觀點,但最終成為時代悲劇的受害者。法西斯主義和納粹只用十來年就毀滅了奧地利、德國和意大利的偉大文化,這本書很大—部分是講述這種可怕的毀滅。這個小組是對那些邪惡勢力的—個顯眼的反抗。這是—個崇高的夢想,其中—些色彩斑瀾的碎片今天仍然留在我們身邊,極為豐富的思想和個性的複雜組合,為後人留下了寶貴的集體智慧遺產。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今天的人們已很少談起,但毫無疑問維也納小組是迄今為止地球上最傑出的—些人組成的團體。卡爾 · 西格蒙德的書以扣人心絃和雄辯的文筆講述了這個團體及其成員的故事。這是—部壯麗的史詩,也許它會激勵—些讀者像那些久遠的日子裏維也納小組—樣,去追尋偉大的夢想。
本文為《瘋狂年代的精確思考》序言,經出版社授權刊用,題目為編者所加。
譯註
1. 侯世達,《哥德爾、艾舍爾、巴赫: 集異璧之大成》—書的作者,這本書被廣大愛好者視為科普神作,曾獲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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