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李碩!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07-25 16:48
今年3月李碩病危的事情傳遍全網,於是我當時寫了一篇《憶李碩》,有讀者指出這個標題用詞不當,説人家李碩還在呢,説不定就發生奇蹟呢?
不少關心李碩的朋友應該都已經知道了——後來確實發生了奇蹟。
7月19號我在成都再一次見到了李碩,與他長談半日,終於搞清了這個“奇蹟”的來龍去脈。我想很多關心李碩的讀者都跟我一樣,非常想知道奇蹟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因此在徵得李碩本人同意的情況下,我在這裏跟大家把這場“劇情反轉”的前因後果説一説,也算是對前文有一個交代。
今年3月15號李碩在朋友圈宣佈自己“將死”的消息時,他是真的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那時他已經在醫院進行了各種檢查和治療,掛了二十多天的水,膽管癌引起的膽管堵塞問題卻未能緩解,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各項指標都很糟糕。在各種西醫常規療法無效的情況下,醫生對他放棄了治療,直接就讓他回家該幹嘛幹嘛準備後事。按照那會兒的病情發展趨勢來判斷,他所剩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
正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李碩才發了那條“告別人世”的朋友圈。他其實並不怎麼願意將自己的健康問題廣而告之,免得別人為他這些“破事兒”擔心操心煩心。然而由於他之前在朋友圈和豆瓣同步直播的巴基斯坦之行戛然而止,來問詢的朋友眾多,才不得已公佈了自己的“死訊”。
李碩沒有想到的是,那條朋友圈居然引起了新聞效應。他原本並不算是個特別有名的歷史作者,病危的消息加上去年剛出版的《翦商》的火爆,讓他突然在垂死之際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出了圈,從而讓事態有了轉機。
話説我在公眾號上發了那篇《憶李碩》之後,後台通過留言、私信支招的熱心讀者可謂是絡繹不絕,紛紛推薦各種名醫、療法、偏方。我本人不通醫術、不辨良莠,能做的唯有將那些醫學建議悉數轉達。這些醫學建議中,超過一半以上屬於各種中醫療法。當時曾有個別不信中醫的讀者對這些建議嗤之以鼻,留言跟我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篤信中醫,此乃中國科普教育的失敗云云……
因而大家可以想象,李碩垂死的消息傳開之後,會有多少醫學建議湧向他。其中有好幾個人都推薦了一位成都的老中醫,説是專治肝膽疾病。李碩這個人吧,從前也不信中醫,4月份時候,在家人和朋友的堅持下,他才將信將疑地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老中醫那裏看了一下。老中醫跟他實話實説:癌症他沒本事治,但治療膽管堵塞經驗豐富,按照他開的方子煎藥,喝下去膽管就能通。
當時要李碩命的正是膽管堵塞淤結,由於西醫常規療法不起作用,膽汁都已經淤結成了如油脂般濃稠的黑色液體,用針筒抽都也抽不出來。沒想到吃那老中醫開的中藥果真是藥到病除——之前膽管堵塞的時候由於膽汁無法進入腸道,大便拉出來都是白的;開始服藥兩三天之後,大便變成了膽汁的黑綠色,同時也有胃口吃東西了;持續服藥一個多月後,大便恢復了正常的顏色,人的狀態和血項指標都基本正常了。

3月8日,剛插上膽汁引流管時的照片。由於膽管已經被半凝固的膽汁、淤血堵死,幾乎無法引流出來。(圖片由李碩提供)

4月11日,在服用了中藥之後,引流基本通暢(圖片由李碩提供)
就這樣,中醫把李碩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李碩自己也説不清楚為什麼西醫又是掛水又是引流都搞不定的問題,一帖中藥服用下去居然就簡簡單單解決了。中醫不像西醫,很多藥理起作用的機制至今無法得到解釋,有時候還缺乏標準化,這正是很多人黑中醫的原因。我覺得吧,中西醫都各有自己的侷限性——中醫過於依賴經驗,不擅長應對感染及外科;西醫則過於依賴標準化的診療流程。問題在於人體本身並不標準,不同的人客觀存在寒、熱、濕、燥等不同體質。拿我自己來説,我的體質似乎不太適應濕熱的環境,每次在濕熱環境呆久了,身體就會出狀況,各種濕毒莫名其妙發作;反之我一到乾冷的地方就通體舒暢,所以我特別喜歡上高原,而不太喜歡去熱帶海島。這種現象用西醫很難解釋,中醫倒有相關的理論體系。因此中醫的治療講究對人、對症下藥,不同體質、病症的患者使用不同的療法。而且中醫本來就特別擅長“疏通”這件事,膽管堵塞找中醫確實沒錯。
隨着膽管的疏通,李碩的各項檢查指標終於漸漸好了起來。之前醫院給李碩判“死刑”主要是出於兩個原因——首先,膽管癌腫瘤病灶涉及內循環系統,分佈複雜且容易遠端轉移,難以切除;第二,他當時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不具備手術條件,要是不顧他身體狀況開刀的話可能就直接死在手術枱上了。
各項指標達到手術要求之後,5月20號李碩再一次住進醫院。
本來説好放棄治療等死的,突然又能手術了——李碩告訴我,當他得知這一劇情反轉時,內心是有些不接受的。他原本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而且覺得這種死法兒還挺不錯的,用不着吃開刀、放化療那些苦頭,死得乾淨利落……結果突然間又得打起精神面對這些糾纏不清拖泥帶水的破事兒,讓他覺得還挺煩的。
很多讀者肯定跟我一樣,聽到他的這種想法會感到非常錯愕——求生欲難道不是人的本能嗎?絕處逢生突然有機會能活下去了,誰還會願意等死呢?
隨着後來李碩跟我説起他的早年經歷,我才終於理解了他——他是個比我徹底得多的浪子,堪稱學術界的“亡命之徒”。他這樣的人,許多年前便早已習慣將生死置之度外。就好像他自己説的——“這麼出來跑的人,是不在乎命的。”
李碩之前在新疆任教的時候,經常自己一個人跑去南疆最基層的鄉村調研。而那幾年也正是南疆恐暴形勢最緊張的時期,他每次出門前都會寫好遺書,做好了“有去無回”的心理準備。所以對於“死”這件事情,李碩向來有着異於常人的豁達,這種豁達甚至超乎了許多人的想象和理解——當然他也不在乎別人能否理解他。事實上我一直認為,“死亡教育”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然而同時也是許多中國人最缺失的一課。由於當代中國文化的務實主義,人們普遍對身後的“彼岸”充滿恐懼,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着”(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可以參見《“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李碩在這方面的超前性,着實讓人歎為觀止。
李碩在5月底接受的手術總的來説很成功,切除了肝膽部位的腫瘤病灶。我剛好也是正在5月底開始了我的西部考察之行,原本打算6月3號路過成都的時候去探望他一下,但他當時剛做完手術,胸腔有積液,人有些氣虛氣短,於是我便沒有去叨擾他——反正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跟他約好等我行程結束回到成都的時候再去看他。
直到7月18號我才終於結束了行程19000公里的考察工作回到成都,7月19號見到的李碩已然神采奕奕。大多數人生完一場大病都會蒼老許多,這場病倒是讓他的體貌清減了不少,看起來反而顯得比之前更年輕。
讓我頗感意外的是,作為一個大病初癒之人,他居然獨居在成都,老婆孩子被他“攆”回老家過暑假去了。為了方便複診,他住在醫院附近的酒店式公寓,一百多塊錢一天的房費,一室一衞一廚,有個可以煎中藥的地方。據他自己的説法,現在已能行動自如生活自理,老婆孩子陪他在成都只會“礙手礙腳”。
我聽他一説,便理解了他為什麼會一個人留在成都——自己身邊的人生命垂危這種事情,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應對的。我回想起自己被關在印度集中營裏的時候,當時也一度盤算着要怎麼先把老婆孩子送回中國,因為她顯然應對不了當時的情況,至於對我自己的狀況反倒是不擔心的。像我們這種人,常年獨來獨往的生活,碰到天大的事情也都習慣自己一個人擔當——即便是至親也不願意去麻煩他們、把他們捲進來;假如説天要塌下來,砸我一個人好過砸一家人,畢竟我的抗壓能力強得多。常人可能難以想象:生了這麼一場大病,李碩都不讓他的父母從老家過來看他。儘管聽起來十分不近人情,可是從理性的角度來考慮,父母過來除了徒增焦慮之外,確實提供不了什麼實質性的幫助。
如今李碩在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已經與一個正常的健康人無異,他説自己有時會騎個共享單車在城裏轉悠,只要不是劇烈運動都沒啥問題。事實上他腹部的刀口才癒合沒多久,目測有二十多公分長,還是挺駭人的。動過肝膽手術之後消化功能難免會受到影響,我問他有什麼忌口,他説現在主要靠少食多餐來減輕消化系統負擔。他在巴基斯坦那時候第一次發病,正是因為有一頓一下子吃得太多了。

這次見到李碩,他在飲食上簡直生冷不忌,大快朵頤牛排、油炸食品
回顧起會得這場病的根源,李碩自己也説不清楚,他家族中從未有人得過癌症,估摸着可能跟寫《翦商》有關。在中醫的理論中,膽汁的淤結往往跟人的心情有關;人要老是鬱鬱寡歡,膽就容易出問題。比起常人來,李碩已經算是個特別心大的人了,然而《翦商》一書所涉獵的史料實在太過黑暗,黑暗到足以使人對人性感到絕望,以致於就連他這樣的大心臟也被搞抑鬱了。他寫這本書的時候,經常會陷入負面情緒中,傻傻呆坐半天。李碩覺得可能也就他的心理素質能寫這本書了,要是換了別人來寫,説不定早就精神崩潰自殺了……雖然他很快走出了抑鬱,但不排除寫《翦商》時憋出了內傷,直接或間接引發了肝膽疾病——這可不就是傳説中的“拿生命在寫作”嘛!為了撥開歷史迷霧,首先他自己要義無反顧地一頭扎入歷史的黑暗之中——過去從未想過研究歷史會有如此巨大的犧牲。但仔細一想,張純如不正是前車之鑑嗎?
李碩的手術預後狀況現在還很難説,畢竟癌症這個東西很容易復發。尤其膽管癌這麼兇險的癌症,如果不進行手術,五年存活率為0;就算做了手術,根據不同情況五年存活率也只有20-50%。李碩現在仍需要持續服藥以及接受化療,定期得去醫院做檢查。生活在這種對未來的不可預期之中,無疑需要非常強大的心理素質。然而李碩對自己的將來沒有絲毫彷徨,談起生死之事只若等閒……我有時會想,假如我身處他的境地,能否保持他這樣豁達的心態呢?這真的不好説,畢竟他是一個比我徹底得多的浪子——我只能説他對生死的淡然令我無比欽佩。
李碩是個閒不住的人,健康狀況稍有好轉,又開始盤算起了下一步的行走和寫作計劃。這一點我倆很像,想去的地方、想寫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在有限的人生中恐怕永遠都走不完、寫不完。
所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怪只怪世界太大、歷史太長,而人生又實在太短——從這一意義上來講,我們都只是宇宙塵埃之上的塵埃,活50歲與活100歲都是一樣的白駒過隙,就好像“五十步”與“百步”般沒什麼差別。李碩憑藉其《翦商》一書足以名留青史——如果一定要用世俗觀念來衡量價值與意義的話,他已經比絕大多數人活出了更大的價值與意義。但像他這樣的人,恐怕從來不是為世俗價值與意義而活的,財富與榮譽於他而言不過是探尋世間真理過程中的副產品罷了。
我所認識的李碩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探究世界和歷史,即便明知自己只是塵埃上的塵埃,明知**“以有涯隨無涯”**是一種自不量力,依然可了勁兒地折騰自己燃燒自己,不停歇地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直到我們比塵埃更渺小的生命的盡頭……
羅曼·羅蘭説過: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There is only one heroism in the world: to see the world as it is, and to love it.)
從李碩身上我所看到的是:世界上只有一種自由主義,那就是內心的超脱。終極的自由源於內心的超脱,唯有不畏懼死,才能更好地活。

世界太大,誰都走不完,誰都有走不動的時候……趁能走的時候儘可能多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