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急了_風聞

搖滾的理想，曾被朝九晚五瓦解

秦思第一次去石家莊，就是與搖滾有關。

那是4月中旬，秦思與好友從上海前往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觀看樂隊“萬能青年旅店”在石家莊的特別專場。

恰逢那兩日沙塵瀰漫，黃色是她們對石家莊的第一印象。

沿着萬青的歌詞，秦思安排了一場“石家莊巡禮”。

從華北製藥廠到河北師大附中，郊眠寺坐落在河北省電影製片廠的深處，河北博物館裏找墨麒麟，再到新百廣場（人民商場舊址）和拾萬藝術空間。

圍繞演出，樂隊在這裏策劃了“平原午休”的系列活動，還包括展覽、講座和商店。遊覽結束後，在演出地河北藝術中心旁邊，找一家“正宗安徽板面”品嚐石家莊特產。

△ 河北省博物館前，石家莊文化廣場。（圖源：受訪者供圖）

即便是短暫的兩天一晚旅程，秦思忘不了這段經歷。

“演出的效果太震撼了，感覺整座城市都在給搖滾‘排面’。萬青演出的巨幅廣告掛在市中心商場萬象城的外牆上，這在其他城市可能很難想象。”

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樂隊在演出時只説了一句話：“歡迎來到石家莊。”

石家莊的確想要握住這一手流量。

或許是受到了淄博燒烤的熱度刺激，或許是夏季的燥熱點燃了平原吶喊的慾望，石家莊在自己的土壤裏努力翻找，挖出了“搖滾之城”這一擱置十餘年的城市標籤。

△ 石家莊“搖滾地鐵”已經開唱。（圖源：網絡截圖）

據“石家莊發佈”，今年7月-10月，石家莊將舉辦“Rock Home Town”——中國“搖滾之城”音樂演出季，並全面打造中國“搖滾之城”。

樂手在“搖滾巴士”“搖滾地鐵”快閃，城市廣場、步行街上的“激情夏夜”演出也插上電了。

這座“存在感最低”的省會，在搞搖滾上，似乎開始認真了。

“曾經活躍的石家莊樂隊基本解散了”

“進淄趕烤”的熱度下降後，不少城市都卯着勁，想要接棒當下一個“網紅城市”。

石家莊靠着略有反差感的“搖滾之城”標籤，引來了一波流量。有采訪對象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直言：“怎麼又（有記者）來了？”

石家莊與搖滾的淵源非常直接——本地樂隊在多年前就愛用英文梗自嘲：我來自Rock Home Town（石家莊）。

△ 2007年，尚未發行同名專輯的萬能青年旅店，在摩登天空音樂節冊子就提到“Rock Home Town”。（圖源：@滾圈迷惑本人）

真正滋養這個城市的搖滾內核，有兩本雜誌不得不提：《通俗歌曲》和《我愛搖滾樂》，分別於1986年和1999年在石家莊創刊。在互聯網尚不發達的時代，這兩本雜誌曾是樂迷獲取資訊的最主要來源。

“這兩本雜誌在全國都很有影響力。我第一次知道二手玫瑰，就是（通過）《我愛搖滾樂》，很多內容放在現在看都是先鋒的。”legend樂隊成員付威告訴時代週報記者。

△ 石家莊解放廣場（時代週報 王晨婷/攝）

20多年前，付威到河北一帶投身音樂行業。在他的印象中，2000年前後，石家莊有特別多優秀的年輕樂隊和樂手。

“當時石家莊的樂隊分成兩派，‘橋東’和‘橋西’，一邊偏民謠，一邊特別重。雖然現在出名的只有萬青，但它沒法代表整個石家莊。”

把時間線拉長來看，石家莊從上世紀90年代起湧現出一批本土樂隊和獨立音樂人。1996年，董亞千和發小姬賡、張培棟組建了The Nico樂隊，這支樂隊在6年後更名為“萬能青年旅店”。

此外，昏熱症、相對論、民主樂隊、橡皮泥樂隊、甲烷樂隊、Devil Baby樂隊、牙齦出血樂隊等也曾小有名氣。

2006年，石家莊本土樂隊發佈了自己的音樂專輯《石門烽火》，收錄了12首歌曲。專輯內頁裏寫道：“ 石門——也就是今天的石家莊，一個飛速發展中的新興城市。可以説，石門搖滾樂的發展過程就是中國搖滾音樂的縮影。他們是有代表性的樂隊，這些樂隊風格各異，體現不同的追求與理想。正是這樣，才能體現出石門搖滾這個地域性藝術結晶的真實狀態，這也是這張合輯的意義所在。”

但事實是，華語搖滾在新世紀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這些本土樂隊，有些至今還繼續混跡在搖滾圈裏，有的去外地發展，更多的則逐漸解散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幾經解散和重組，付威和現在的樂隊成員還在堅持他們的熱愛，搞“不掙錢的搖滾”，但叛逆的年代最終隱入塵煙。“當時那些活躍的石家莊樂隊基本都解散了，我的石家莊吉他手當了公務員。”

搖滾的理想被朝九晚五瓦解。

《我愛搖滾樂》和《通俗歌曲》在2013年、2018年陸續停刊。石家莊橋東區也在2014年被撤銷，部分街道劃歸長安區，部分街道劃歸橋西區。

“希望不止是一陣風”

搖滾的氛圍與九十年代難以比擬，但在石家莊仙丹livehouse主理人鬍子看來，這兩年搖滾的氛圍越來越好，更多的年輕人投入進來了。

“通過這次‘搖滾之城’，可能讓搖滾樂的受眾面進一步的擴大，具體的效果，咱們還是交給時間來檢驗吧。”

鬍子正陀螺似地忙於即將到來的搖滾音樂季演出。

難以否認的是，2019《樂隊的夏天》等綜藝的播出，搖滾樂的演出市場確實迎來變化。搖滾樂隊從地下走向主流和大眾，更多年輕人走進了livehouse，看一場live成為了一種“潮”的生活方式。

石家莊似乎想把搖滾樂再往主流拉一步。2021年起，石家莊在不同的會議上提到要打造石家莊“Rock Home Town”城市品牌，萬青樂隊成員在同年獲批成為“石家莊市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近段時間，河北省文旅廳發佈了宣傳片《殺不死的石家莊》，短片結尾處，倒海樂隊&辣強的一句“Welcome to Rock Home Town”，刷新了石家莊的存在感。

△ 河北省文旅廳微信視頻號發佈的宣傳片《殺不死的石家莊》 圖源：河北文旅視頻號

“搖滾音樂演出季”和地鐵公交的搖滾快閃已經迅速在石家莊落地，不斷有居民拍攝打卡，將視頻圖片傳上社交網絡。有樂手在搖晃的地鐵上帶着乘客一起唱郝雲的《活着》，舞台上年輕樂隊翻唱着大眾耳熟能詳的《海闊天空》《藍蓮花》等。

△ 石家莊搖滾音樂演出季的活動安排（圖源：河北日報）

不過，在付威看來，如今石家莊“搖滾之城”的思路還浮於表面，還沒抵達搖滾真正的內核。

“《活着》不搖滾，《藍蓮花》也不搖滾。”

付威説，現在演出的大多數都是培訓機構的樂隊。“要想拿搖滾樂説事，我覺得首先要開放搖滾樂演出。比如政府提供支持，樂隊踴躍報名，抽籤決定演出時間和順序。”

在他看來，樂隊的技術能力肯定有高低，但熱愛不分高低。如果真的能搞好，尤其對於音樂人和樂手，或者是培訓機構的樂隊來説都是好事。

legend樂隊成員肖童也認為，重視搖滾的前提是尊重原創音樂。就看石家莊的原創音樂環境，排練室、錄音棚、live house，這些基礎的設施環境，不説好的有幾家，一共加起來都是屈指可數的。

“就好比要普及籃球、足球運動，首先要有足夠多的場地讓大家去玩。我們不需要像貝克漢姆、姚明這種明星去帶動，我們需要的是村超這種，讓大家都喜歡音樂，都喜歡搖滾樂。”

石家莊樂迷陳重向時代週報記者分享了他的心路歷程：“説實話，起初看到‘搖滾之城’的消息時，心裏五味雜陳，懷疑這種用方式推廣搖滾是否違背了搖滾的初衷。但今天看到了各種地鐵快閃、草坪音樂會，不同年齡、不同打扮的陌生人樂在其中，我的想法又有些鬆動。”

△ 石家莊搖滾音樂季演出正在城市多個地點開演。（圖源：石家莊發佈）

“作為莊裏人，我當然希望這不只是一陣風。現如今，讓大家抒發情緒、收穫快樂，給這座城市帶來活力，或許同樣也是當下搖滾的意義所在。”

陳重説，搖滾的種子又一次在這裏播下，這一次希望能迎接它的是希望和繁華。

城市名片變遷史

“石家莊，似乎在普通生活中充斥着黑色幽默，我感官中的城市性格似乎就是搖滾中的荒誕、直接。就像那兩本影響中國搖滾樂的雜誌和一些樂手、樂隊，似乎出現的也是那麼偶然和荒誕，卻被這個城市孕育出來。”

星球撞樹樂隊、木馬樂隊的貝斯手杜洋曾對媒體這樣形容家鄉。

在大眾印象中，石家莊是一座比較新的城市，正式建市還不到100年時間，作為省會也才短短60年不到。順着時間的脈絡，翻看石家莊的歷史，這座城市形象在不斷變遷。

100年前，中國最早期的鐵路打通太行山，連接山東、山西與那條縱貫南北大動脈的京漢鐵路，在石家莊相交。石家莊從小村莊成為了繁華的交通樞紐，“火車拉來的城市”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標記。

△ 石家莊曾被稱為“火車拉來的城市”。（受訪者供圖）

便捷的交通為石家莊拉來了人氣和繁榮。

石家莊統計局數據顯示，1991年石家莊市總人口285萬人，1993年地、市合併後，總人口增至826.81萬人。而在此之前，公開資料顯示，1947年，石家莊市共轄6區，人口約有21萬人。

換言之，46年間，石家莊人口增加了805.08萬人。

得益於優越的地理位置，地處河北省中南部石家莊稱得上是“依山傍水”。這樣的環境，讓石家莊成為了全國糧、菜、肉、蛋、果主產區之一，被確定為優質小麥生產基地，素有“北方糧倉”之稱。

地理位置的利好因素疊加，讓地處華北糧倉、地下水資源豐富，又是交通樞紐的石家莊吸引了亞洲最大的藥廠——華北製藥，在此落户。

石家莊也因藥而興。至2002年，石家莊的醫藥工業產值127億元，銷售收入154億元，均居全國大中城市之首。

此後2003年，石家莊將建設“藥都”寫進了城市發展規劃中，總體目標是：2005年建成“藥都”雛形，2010年建成“中國最大的藥都”。很長一段時間內，“藥都”被石家莊掛在嘴邊。

△ “一五”計劃重點建設項目華北製藥廠在石家莊落户，石家莊曾“因藥而興”。（圖源：石家莊發佈）

不過，現實有些骨感。

石家莊沒有按照既定計劃，如願成為“中國最大的藥都”。

2010年以來，河北生物醫藥產業在新一輪產業技術變革和區域生物醫藥產業佈局熱潮中，逐漸失去了原有的優勢地位，存在着產品升級緩慢、創新能力薄弱、人才資源流失、市場競爭力下降等突出問題。

當互聯網與金融席捲全國，傳統產業不再佔優勢，石家莊跟許多北方工業城市一樣，其經濟位次逐漸掉隊——石家莊GDP總量排名，從2001年全國第19位下滑至2022年第38位。

與此同時，受京津兩市“虹吸效應”影響，石家莊處於弱勢地位，再加上河北省內又有唐山這樣經濟強市，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石家莊一直隱沒在“最沒存在感的省會城市”的調侃中。

或許是當了太久的“小透明”，近些年來石家莊也在尋找新的城市名片。

2014年，有媒體報道稱，石家莊新樂市一所魔幻般的城堡因外形酷似《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茲魔法學校而引起關注。

據瞭解，該城堡是東方文化創意產業基地，也是河北美術學院的動漫城項目，實名為“灰姑娘城堡”。

△ 總投資24億的“灰姑娘城堡”，曾承載石家莊打造“動漫之城”的夢想。（圖源：網絡截圖）

該項目於2009年被河北省政府列為河北省重點建設項目，總投資24億元，主要建設“動漫城”、“東方美術園”、“西洋美術園”、“神壇”四部分。項目被河北省列為《文化產業振興規劃（2010—2015）》30項重點發展項目之一。

不過，該園區開放後，並沒有掀起太多的浪花。現如今，眼看越來越多的城市已經和音樂節深度綁定，石家莊又重新拾回了“搖滾樂”的家底。

能靠搖滾突圍嗎?

這並非石家莊第一次貼上“搖滾樂”的標籤。

2021年8月石家莊發佈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到，“打造‘Rock Home Town’為獨特品牌的現代音樂新時尚，大幅提升城市文化軟實力。”

放眼全國，在“強省會”戰略已逐漸成為共識之下，如今，石家莊正致力於全面打造中國“搖滾之城”。

△ 河北藝術中心，萬能青年旅店特別專場在這裏上演。（圖源：受訪者供圖）

天眼查官網顯示，石家莊旅投集團文化體育產業開發有限責任公司演藝分公司申請註冊“搖滾之城”“ROCK. ROCK. YOU”商標，國際分類為教育娛樂，當前商標狀態均為申請中。

時代週報記者留意到，該公司為石家莊旅投集團文化體育產業開發有限責任公司分公司。後者由石家莊市人民政府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間接全資持股。

此番舉動可以看出，這座“最沒存在感的省會城市”開始認真了。

近兩年來，各地文旅局長絞盡腦汁的創意比拼，為的就是將文旅、美食等作為標籤來做城市營銷，本質都是結合當地優勢，形成有特色城市名片。

△ 石家莊在近期安排了不少免費的音樂演出。（圖源：石家莊發佈）

而石家莊重啓“搖滾之城”，一方面也想通過集結音樂、美食、旅遊於一體，從而來提升城市能級、拉動經濟。

畢竟這些年來，作為省會城市，石家莊的經濟成績並不算突出。

具體來看，2022年，石家莊GDP總量為7100億元，在各大省會中排名倒數第四。雖然全年增速未能達到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確定的“增長8%以上、力爭實現兩位數增長”，但順利完成“突破7000億元”的總量目標。

不過，從區域發展的角度來看，石家莊與京津等周邊城市的“一小時交通圈”基本形成，其經濟發展勢頭逐漸迅猛，2018年-2022年石家莊GDP總值佔京津冀的比重從6.8%提高到7.1%。

2023年，石家莊延續了 “增長8%以上、力爭實現兩位數增長，力爭實現兩位數增長”的GDP增速目標，再次表明其堅定爭先進位的決心。

今年上半年，其經濟指標平穩較快增長，GDP總量達到了3715.4億元，與上年同期相比，實際增長6.1%。

然而，石家莊所面臨的壓力不止是“力爭實現兩位數增長”這麼簡單。

早在2021年，河北省和石家莊先後出台相關文件，提出要大幅提升城市品位、能級和首位度，力爭到2025年使石家莊GDP達到1萬億，形成現代化省會都市圈，力爭綜合經濟實力重回全國前30強。

由此可見，石家莊仍面臨不小的挑戰。在全力拼經濟的過程中，石家莊打出“搖滾牌”，也不禁讓人產生疑惑能靠搖滾突圍嗎？

△ “正宗安徽板面”是石家莊美食特產。（受訪者供圖）

河北地質大學學術傳播中心主任陳安國告訴時代週報記者，石家莊作為省會城市和人口、土地面積大市，經濟總量比不過唐山。和省外比，原本和石家莊基礎相近的鄭州，已經一騎絕塵把石家莊落在後面。

所以，石家莊提出了建設生物醫藥、信息技術、裝備製造、現代物流等五大產業基地和多個產業集羣，實現城市能級的提升。

“但是我們不能把‘搖滾之城’建設和經濟翻身聯繫起來。‘搖滾之城’的建設更多的是一種文化建設，社會意義更大，經濟上可能對文化產業、旅遊業有推動，但在石家莊的經濟總盤子中比例不會太大。”陳安國説道。

那麼，石家莊該如何在構建城市形象、提升知名度的同時加速經濟發展？

陳安國表示，石家莊能夠深挖的資源很多，比如：高校和科研院所眾多，如何引導他們深入經濟建設主戰場，產學研結合，提高產品科技含量，提高產業影響力等是重要課題。醫藥、紡織、鋼鐵、石化等行業產業基礎不錯，如何實現產業升級，提高經濟效益也是重要方面。

“需要注意的是，石家莊要做的除了產業基地、產業集羣建設外，更要苦練內功，改善投資環境，吸引內資企業和外資企業來石投資創業，使石家莊成為投資的樂土。”陳安國説。

（應採訪對象要求，秦思、陳重為化名）

撰文｜ 王晨婷 米熱

編輯｜梁勵

版式｜梁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