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褲子的搖滾樂手與殺不死的石家莊人_風聞
音乐先声-音乐先声官方账号-解读音乐产业,见证黄金年代。07-26 00:43
作者 | 朋朋 編輯 | 範志輝
自從宣佈要打造“搖滾之城”以來,關於石家莊的爭議就一直沒斷過。
7月24日,石家莊文化廣電和旅遊局發佈官方通報,暴力香檳樂隊在紅糖livehouse的演出中,樂手丁小龍當眾脱下褲子的行為最終被定性為“危害社會公德”。涉事場地方紅糖Livehouse被責令立即停業整頓,並依法對其作出警告、罰款20萬元的行政處罰,丁小龍也被行政拘留。

而在前幾天,發佈於一年前的改編歌曲《殺不死的石家莊人》在互聯網上翻紅、刷屏,網友並不買賬“厲害了,我的莊”,直呼尷尬的彈幕鋪滿了整個屏幕。
在一輪又一輪的輿論事件中,對於“石家莊玩搖滾”這事,終究是質疑蓋過了期待。
那麼,這個願景中的“搖滾之城”,是任爾東西南北風而屹立不倒,還是風捲殘雲後留下一地斷壁殘垣?
石家莊,逐夢搖滾樂
1999年,中國搖滾精神“聖經”《我愛搖滾樂》誕生在石家莊。在第一期的編者之頁上,創始人曉朱寫道:
“什麼時候搖滾樂在我們的社會中能真正被當作音樂對待呢?——等我們的年齡可以當大人物那年?不,應該是大人物都愛上搖滾樂的那一年。”

時過24年,曉朱心中的“大人物”終於愛上了搖滾樂。
7月13日,石家莊市文化廣電和旅遊局官方發佈消息稱,今年7月至10月石家莊將舉辦“Rock Home Town”——中國“搖滾之城”音樂演出季,還要以搖滾巴士、地鐵為載體,不定期安排搖滾樂手隨機乘坐公交車,舉辦快閃式即興演出,全面打造中國“搖滾之城”。
消息一經發布,這座存在感幾乎為零的城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河北省文旅廳借勢發佈了官方宣傳片《殺不死的石家莊》,短片將石家莊解放第一礦、魔幻主義大地、疫情開放第一城等等歷史悉數到來,點數着石家莊萬能青年旅店、仙丹Livehouse、《我愛搖滾樂》雜誌那些搖滾地標,石(Rock)家(Home)莊(Town)這個頗具巧合的名字就註定了它會成為“搖滾之鄉”。

出乎意料的是,短片《殺不死的石家莊》的光芒很快被“翻紅”歌曲《殺不死的石家莊人》掩蓋。
在微博話題#殺不死的石家莊#中,鮮有人知道河北省新上線的宣傳片,反而佈滿了對所謂的正能量歌曲《殺不死的石家莊人》的討論。迷茫的人生變成了“昂首邁步進發”,大廈崩塌的三十年變成了“日新月異二十年”,一朝悲歌成頌歌,讓許多網友罵聲不斷,並自發地抵制起來。
事實上,這首《殺不死的石家莊人》在兩年前就由河北省共青團發佈在了B站上,那時歌曲“強行正能量”的改編方式招致了大批網友的反感,以至於上線僅幾天以後就被官方刪除了。但隨着搖滾之城而來,歌曲重新翻紅,質疑也隨之而來。

但是,石家莊並沒有被第一波輿論風潮擾亂了陣腳。
7月22日晚,在石家莊高新區城市之心公園,來自江蘇徐州的對伴樂隊和石家莊本土樂隊傑裏樂隊如約開唱,“週末草坪”搖滾音樂演出活動在世紀公園、水上公園、東環公園等開放綠地、草坪、公園舉辦。其中,對伴樂隊還現身石家莊地鐵北國商城站,在車廂裏演唱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等。
但也在這一晚的石家莊,暴力香檳樂隊在紅糖Livehouse裏脱了褲子**(其實還穿着內褲)**。
事後,無論是場地方還是樂手,都受到了頂格的處罰。**但稍微瞭解一下,就能得知出更多被諸多報道忽略的信息。**當晚的演出名為《Rock Home Town 新聲計劃》,顧名思義是借力“搖滾之城”契機帶動年輕樂隊的公益演出。

然而,這場免門票的公益演出,最終讓紅糖Livehouse付出了20萬元的代價。
但在網絡的輿論風潮中,卻呈現出涇渭分明的兩種聲音,一波人直指“搖滾樂低俗”、“沒有底線”、“是精神病,是暴露狂”;另一波人為紅糖Livehouse喊冤,唏噓“不知多久才能賺回這20萬罰款”。
從《殺不死的石家莊人》招致羣嘲,到暴力香檳事件引發的爭議,在輿論場中不得安寧的石家莊也許在提示我們——
到了區分搖滾精神與搖滾產業的時候了。
天時地利,精神有缺
石家莊成為搖滾之城,本是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在於,石家莊踩準了“演出+文旅”的天賜良機。
今年,沉寂三年的現場演出迎來了真正的爆發。從北京、上海業內人士公認的“票倉”,再到煙台、濟南的非一線城市,乃至河北武強縣、山東寧陽縣等一眾縣城,各個體量的城市都在舉辦音樂節。許多業內人士估計,今年的音樂節有望突破上千場。
火爆的不只音樂節,還有它牽動的整個文旅市場。中國演出行業協會調研發現,“跟着演出去旅行”成為年輕人的主流選擇,以今年“五一”假期為例,大型音樂節和演唱會的跨城購票觀演人數佔比超過總人次的50%,按照綜合帶動指數初步測算,僅音樂節和演出會項目帶動票房之外的交通、食宿等綜合消費規模超過12億元。

“地利”在於,石家莊毗鄰北京這一最為廩實的票倉。
“這麼近,那麼美,週末到河北”是河北省文旅廳的宣傳口號,很難確定這一口號是在何時提出,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口號已經覆蓋了北京大街小巷的廣告牌。毫無疑問,河北一直以來都十分看好北京在短途旅遊上的消費潛力。
與此同時,北京作為中國搖滾樂氛圍最為濃厚的城市之一,閒暇之餘看一場搖滾演出早已成為許多年輕人的習慣。可以説,早早在咫尺可達之地,北京為河北準備一片充盈的、無需培養的搖滾樂消費市場。

“人和”在於,石家莊有近30年的地下搖滾積澱。
早在1986年,崔健的《一無所有》響徹北京工人體育館時,《通俗歌曲》在石家莊創刊,而後這本雜誌被稱為“中國搖滾第一刊”、“相當於搖滾樂的九年義務教育”;踩着千禧年的尾巴,《我愛搖滾樂》開始在石家莊發行。在互聯網並不發達的年代,這兩本讀物不僅啓蒙了石家莊的年輕人,甚至是全中國年輕人瞭解搖滾文化的窗口。
隨後,石家莊湧現了大批搖滾樂手。除了石家莊代言人萬能青年旅店,還有盤尼西林樂隊的主唱張哲軒、click#15樂隊主唱兼吉他手Ricky、相對論樂隊的主唱邵莊等等。

從這個角度來看,石(Rock)家(Home)莊(Town)這一名字都頗有些宿命般的意味。
然而,當看到《殺不死的石家莊人》、“暴力香檳事件”比當地的搖滾演出更出圈時,我們應當知曉,在天時地利與人和之外,石家莊有一塊名為“搖滾精神”的缺口。
知名樂評人李皖在評價中國搖滾樂時,曾説“在形式上,它是西方搖滾樂的一次大饕餮”。搖滾樂進入中國以後,就被反叛的熱情啓蒙了一眾老炮們,更用不到30年的時間,迅速模仿和消化了西方整整60年內大部分的搖滾音樂品種。
同時,“搖滾”作為音樂的本體鮮少被重視與關注,人們更關注搖滾樂背後形而上的“搖滾精神”。回過頭來再看,無論是《殺不死的石家莊人》還是“暴力香檳事件”,其引發的輿論爭議的核心,都是與“搖滾精神”的衝突。

眾所周知,《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屬於石家莊的時代側寫,描繪的是在下崗潮中,所有生活現存的秩序都轟然倒塌,一個家庭從此風雨飄搖。
相較之下,《殺不死的石家莊人》背離的是人道主義精神,歌頌了太多無根的熱血,諸如“匯聚起騰飛的夢想,走向衝鋒的號角”一般口號式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表達,稀釋了石家莊在浪潮中的血淚,也消弭了搖滾樂中最為核心的特質。

在崇尚宣泄與釋放的搖滾精神視野下,丁小龍的舉動或許也“罪不至此”。
學者易蓉在評價中國的搖滾樂迷羣體時曾指出,“搖滾樂迷與其他青年亞文化羣體一樣,有着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價值體系和思維方式,當這些思想外化到行為舉止的時候,就很容易引起主流社會的排斥、反感甚至恐慌。”
對於許多搖滾樂迷而言,身着底褲演出是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在他們的視野裏,搖滾樂演出實際上建立了一個狹小的、暫時的隱形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他們能享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在高分貝音量的刺激下,情緒在人羣的pogo中得到滿足。
在搖滾樂迷眼中,這種釋放和滿足能引發的最嚴重的後果,不過是酒吧侍應生在樂隊演出過後要多花一個小時來打掃地上的碎啤酒瓶。
石家莊不尷尬,搖滾才尷尬
研究亞文化的學者迪克·赫伯迪格在研究英國的朋克文化時,就曾總結了亞文化被整合進主流價值觀的兩種主要途徑:一種是國家權力機關對意識形態進行整合,另一種就是通過把亞文化符號(服飾、音樂等)轉化成大眾生產的對象。

誠然,國內搖滾亞文化,抑或者説搖滾精神的收編,並非始於石家莊的“搖滾之城”。近幾年,搖滾樂商業化迅猛發展的時刻,搖滾樂早就被收編了。實際上,商業化的收編來得並不激烈,潛移默化、不得而知。
例如,我們常常遇見穿着印有美國重金屬樂隊Guns&Rose專輯封面圖案T恤的小夥子招搖過市,而他買這件衣服的動機只是覺得上面的那個骷髏有夠酷;我們數見不鮮的網紅樂隊興起,按照流行文化的審美志趣來打造自己的音樂風格。
先鋒、革命、反叛本是獨屬於搖滾樂的文化因子。換言之,搖滾樂誕生之初,便處於流行文化的對立面上。但將“搖滾之城”塑造為一座城市的名片,本意還是要將搖滾樂作為催生文化消費的手段,將搖滾樂塑造為一種“時髦產品”。
這就讓搖滾樂作為處於十分尷尬的地位:搖滾樂所生產的文化產品正成為它所鄙視的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同時,在搖滾樂的商業化進程中,它的主流消費者也從“亞文化派”向“生活方式派”傾斜。
亞文化派樂迷們推崇搖滾樂賴以生存的小眾精神,將現場演出視為一場情緒宣泄與釋放的集體儀式,重視演出本身,重視搖滾的精神和文化內核,重視彼此之間的社羣認同。
相對地,生活方式派的樂迷們將搖滾樂消費等同於看一場電影、看一場電視劇,現場演出也不過是放鬆身體、愉悦心情的方式之一,更重視演出的配套設施,更需要演出的便利性和可得性,彼此之間匆匆相聚又遽然散去。
兩類消費者無法定性孰優孰劣,但兩者無形的衝突和對抗代表着搖滾樂時代的分野。
在未來,搖滾樂商業將繼續跑步邁進,催生出更大的市場價值,而那些崇尚精神與文化的搖滾樂,也將常在地下,生生不息。
排版 | 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