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老虎日，來聊一聊9萬人和60只虎如何共存_風聞

明天（7月29日）是全球老虎日。

匹茲堡動物園的小東北虎 ©Derek Ramsey / Wikimedia

東北虎是現今唯一國內有較穩定野生種羣的虎亞種。吉林傳統文化中，東北虎稱為“山神爺”，作為頂級捕食者，又需要大面積完整的森林棲息地，它的存在，反映了這個亞洲温帶森林生態環境的健康狀況。莽莽蒼蒼的針闊混交林，震動空氣的孤獨長嘯，是地球生態的偉大奇蹟。

“完達山一號”，2021年在密山市被捕獲，後在牡丹江市放歸的野生東北虎，通過虎豹國家公園的監測體系，工作人員一直在追蹤它的行蹤 來源：央視新聞

然而虎被人所敬畏的同時，也被人所憎惡。作為最大的貓，頂級捕食者，虎相比大多數野獸更不畏人，對人畜的傷害性也大。因此虎是人獸衝突矛盾最為激烈的物種之一。人類與虎的衝突自古以來就不曾停止，而結果是人類取得了悲慘的全勝。

俄羅斯科學家Kucherenko估計，19世紀末，中國的東北虎有1200~2400只。在中國曲折的戰亂和開發進程中，人和虎不斷髮生正面衝突。為了“除害”或獲取財富，許多東北虎遭到獵殺。土地開發、砍伐森林，使虎和其他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嚴重縮小、破碎化，而過度放牧和獵捕有蹄類動物，又削減了虎的食物來源。

虎這種與中國文化息息相關的，威武而可怖的巨貓，終於有一日退行到了懸崖邊緣。21世紀初，中國境內的野生東北虎數量估測是19-23只。一個動物園就能容納得下的數量。

幸運的是，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中國採取的一系列拯救措施，成功地讓東北虎絕處逢生。2022年，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的東北虎數量已超過60只。而大型野生動物保護工作裏，難以避免的一點是，隨着動物數量不斷增加，需要越來越大的棲息地，與人類的矛盾也越來越容易激化。何況是破壞力極大的虎。

2022年央視新聞報道，當年在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新監測到幼虎10只、幼豹7只。來源：央視新聞

在東北虎的保護路程上，中國面臨什麼樣的題目，又尋求過什麼樣的解法呢？其中的信息量肯定是浩如煙海。本文只能略道其中一二。

老虎吃牛排和豹子又不同

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是我國唯一的東北虎穩定棲息地和擴散種源地。東北虎保護工作面對的一些矛盾，與華北豹保護工作相似，但細究起來又不同。

比如，和我們熟悉的和順一樣，東北的森林裏也有人散養牛，也有“大貓吃牛排”引發的人獸衝突。琿春2016~2020年，虎捕食家畜的人獸衝突達259起，其中233起是攻擊牛。然而在東北，牛以一種更加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大貓的棲息地。

青峯跟我説，他之前跟顧伯健聊過，在山西，放牛對於森林生態的影響，並不全是消極的。如今的和順，有蹄類只有野豬和西伯利亞狍。但是山西曾有好幾種水牛屬（已滅絕），所以牛的存在甚至可能是有益的。

短角水牛Bubalus brevicornis的部分頭骨和角芯，這是一種已滅絕的水牛，曾分佈到山西 來源：DOI:10.1016/j.quaint.2013.12.054

大型食草動物對生態系統影響很大，例如它們啃食植物減少了植被覆蓋、改變了植物羣落，到處排泄能夠傳播種子，並重新分配碳、氮等元素。家畜雖然不能完全滿足這個功能，但可以一定程度上補充。《死亡區域》介紹了一個英國的莊園主，他用放養的家牛和家馬取代已滅絕的原牛和歐洲野馬，來再現歐洲原始的環境。

這其實是個貓盟討論過很多次的問題：人類和自然無法分離，我們的活動對許多生物的生存，並不是壞事，要學習共存。

但是東北的情況不同。東北虎豹生物多樣國家野外科學觀測研究站的王樂等人，在2019年發表的論文指出：牛會吃掉林下灌草叢的大量植物，特別是灌木嫩枝葉。灌木嫩枝葉含氮量高，牛愛吃，梅花鹿也愛吃。

琿春市在林下放牧的牛密度是8頭每平方千米，而野生有蹄類僅1.1頭每平方千米。以這個密度在國家公園裏放牛，虎的主要獵物梅花鹿的相對多度會嚴重減少。

俄羅斯的Ussuriyskiy保護區，虎捕殺了馬鹿 來源：ISBN: 978-5-907213-12-8

大貓教（敲）育（打）過我，要根據不同的森林生態，分開看問題。現如今林下放牧是東北虎豹國家公園裏影響最廣泛、強度最大的人類干擾之一。為了減少這一干擾，國家林草局與吉林省政府定下了目標，爭取在2025年底把虎豹國家公園裏的散養牛全都遷下山。林草局還調整了中央林草資金結構8000萬元，來支持養牛從放養改圈養。

然而過程不算順利。2019年澎湃新聞的一篇新聞裏，介紹了琿春的養牛户老鄭，在放養改圈養中遇到的難處。原本他是想省力氣才選擇放牛，現在卻一天到晚在牛圈裏勞作，沒有灌木枝葉吃，一頭牛一個月要吃價值300元的飼草。老鄭已經64歲了，他很犯愁。

養牛是琿春的重要產業，放牧產業轉型是一個相當困難的問題 來源：央視新聞

這又讓我想起和順：村子人口老齡化，趕牛、圈養照料需要大量人力，所以在山上散放牛是很常見的選擇。《叢林之書》説過，放牛是天底下最清閒的活計嘛。而且飼草的成本也不低。貓盟在和順一直關注的一個問題，是豹子偷吃小牛引發人獸衝突，而放養改圈養將是一個更大的改變，也是更激烈的矛盾。

探索靠山吃山新方式

2017年，國家林草局發佈了《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總體規劃（2017—2025年）（徵求意見稿）》，按功能把虎豹國家公園分為核心保護區、特別保護區、恢復擴散區和鎮域安全保障區，前三個區域佔了95%以上。這三個區域裏都要實施非常嚴格的管控，也就是説，不僅要禁止放牛，也要禁止養林蛙、採野菜野果、林下種人蔘等多種“靠山吃山”的傳統活動，採礦和伐木就更不用説了。

野生動物保護的老前輩潘文石老師提醒過我們，保護野生動物，環境的改善和老百姓的生活必須緊密聯繫起來。所以保護活動經常要涉及的一個環節，是當地居民的產業和生活方式的轉型。例如潘文石在從事廣西白頭葉猴的保護工作時，發現當地人樵採破壞森林，但燒柴又是必不可少的。於是，他為當地人修了沼氣池，改用牛糞做燃料。

虎豹國家公園的小虎崽 來源：新華社

虎豹國家公園面積達1.4萬平方千米（對比一下，我們和順的鐵橋山保護區是354平方千米）。它不是一片圈起來的山林，而是區劃涉及6個縣和市，105個村的龐大區域。有9.3萬人，其中4.7萬人生活在東北虎繁衍、擴散或未來需要打通和恢復的區域內。為這些人尋找新的生計，是一個緊迫又長遠的問題。

堵不如疏，國家林草局出台了《延邊州政府關於推動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範圍產業轉型發展的指導意見》和《關於推動東北虎豹國家公園區域黃牛轉型發展的指導意見（試行）》，鼓勵養牛人轉職，從事環境保護、旅遊業等。

在緊挨着虎豹國家公園核心區的鎮安嶺村，中國綠化基金會發起了“與虎豹同行”項目，幫助當地人發展一些對環境影響小的產業，比如養蜂業、生態旅遊。跟老豹子隊一樣，他們也有一支當地人組成的巡護隊。

探索生態廊道與人虎共居

當地人的“飯碗”和野生動物生存資源的矛盾，只是問題之一。另一個問題是人類活動與虎、豹等動物擴散交流的矛盾。虎豹國家公園內部的野生動物棲息地被人類的開發活動和道路、圍欄分割得七零八落。而棲息地破碎化，會帶來種羣太小、太脆弱和近親交配的風險。

東北林業大學野生動物資源學院的姜廣順教授表示，保護東北虎不是圈一塊地就可以萬事大吉的。國家公園外，還有佔據虎棲息地80%面積的巨大土地，尚未得到足夠保護。俄羅斯有一個幾百只東北虎的大種羣，與中國黑龍江省東部完達山區域連接，國家公園內的老虎需要跟俄羅斯的東北虎進行基因交流，緩解基因多樣性匱乏。

姜廣順教授指出，完達山1號正在向虎豹公園腹地擴散，它行走的路線上存在一些擴散的障礙。來源：央視新聞

這也是我們貓盟在和順和六盤山，就已熟悉的問題。動物不會按照人類劃定的保護區範圍活動，保護區本身的大小也難以滿足種羣擴散的要求。所以要建立生態廊道，讓棲息地連通起來。這樣既可以保留人的生活空間，又保障了野生動物的基因流通。

比如貓盟在六盤山進行的生態廊道工作：東西兩道山脈之間是村子，山上是華北豹等野生動物的棲息地。有一些小山丘把兩道山連起來，退耕還林之後上面的植被還算旺盛，這就可以成為天然的生態廊道。我們要找出不適合動物過路的路段（兩邊都是農田、建築的路段），在這些節點採取一些手段，幫助動物過路。關於這項工作，貓盟的《去六盤山跑生態廊道，卻無意中聽了兩個鬼故事》這篇文章先前介紹過。

六盤山的兩條山脈（綠色）製圖 大貓

世界自然保護聯盟駐華代表朱春全也提出，在虎豹國家公園設計生態廊道，要熟悉老虎的生活和擴散範圍，細緻到每一個山頭，理清哪裏是棲息地和生態廊道。根據不同的區域制定不同的措施，讓人有住處，虎有生態廊道，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

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感覺到我在寫一種很新的東西。人類心目中的虎，是“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的嗜血猛獸，是“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的可畏山王，這種引發最多敬畏和最多憎惡的動物，如何能與人類共處相安？

然而這種嘗試又是我們必須去做的。即使問題很龐大，即使前方路還很長。

最後我想用《清稗類鈔》裏對東北森林的記錄作為結束：

東三省多森林，而吉林為尤多……萬木參天，槎丫突兀，排比聯絡，間不及尺，緜緜亙亙，縱橫數十百里，不知紀極，伐山通道，始漏一線天光。秋冬霜雪凝結，不著馬蹄，春夏高濘泥淖，低匯波滔。旅行兀集中數日，不得盡其極，蚊蝱攢齧，鳴鳥咿啞，鼯鼪狸鼠之屬，旋繞不畏人，微風震撼，則颼颼揚揚，駭人心目……

參考文獻

[1] 田瑜, 鄔建國, 寇曉軍, 等. 東北虎種羣的時空動態及其原因分析[J]. 生物多樣性, 2009, 17(3): 211.

[2] 王樂, 馮佳偉. 森林放牧對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東部有蹄類動物灌草層食物資源的影響[J]. 獸類學報, 2019, 39(4): 386.

[3] 澎湃新聞：東北虎豹國家公園︱邊境線上的虎進人退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177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