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先老去的縣城,危機已經來臨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7-30 22:14
看天下實驗室2023年07月30日 18:47:152人蔘與1評論
孩子減少的影響,如鏈條般在社會系統內層層傳導。
撰文 | 石震方
《看天下》雜誌原創出品
清冷夜色下的小鎮,寂靜無聲。
這裏是江蘇如東縣岔河鎮,晚上十點多,街上已經見不到人。哪怕當天是本應該很熱鬧的除夕夜。劉洋走到一處老房子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鎖。
開門聲刺破了安靜的夜空,格外明顯。鄰居被驚動,開門探頭看,發現是劉洋,趕緊打了一聲招呼。
寒暄中,鄰居感慨了一句,街上的人家已經不多,任何聲音在房間裏都能聽見。
劉洋家在岔河鎮東大街上,街頭巷尾大約一百米。“年輕人大多出去了,去縣城、南通或者江南,孩子也變少了。”劉洋説,“如今可能只剩三四户人家還有年輕人留在家中。”
今年除夕夜的那個畫面,讓47歲的劉洋一直難忘。現在過年回家,他也幾乎聽不到晚輩向他問好,“我卻得去和長輩拜年、打招呼”。
晚輩們,消失了。
在全國1866個縣和縣級市中,江蘇省如東縣所經歷的、所遇到的問題。極具代表性。在國家於1979年正式頒佈一孩政策之前,如東縣就已經開始嚴格推行計劃生育,它曾是通過“國家計劃生育先進縣評估”的縣級單位。而如今,它變成了中國最老的縣城之一,其老年人口占比高達38.91%。

電影《一切如你》劇照。
如東縣比中國很多地方更早遇到了人口問題。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時,如東縣被認定為進入老齡化社會。1997年如東縣出現人口負增長現象,較全國提前近二十年。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南通市常住人口在過去十年增加了44.3萬人,而其下轄的如東縣常住人口卻減少了11.6萬。
2022年,中國人口已經呈現了負增長狀態;與此同時,老齡化問題、少子化問題,也成為中國面臨的挑戰。然而,在這場全國性的挑戰中,壓力最先給到了縣城。

影響,從產房開始
如東縣岔河鎮的東大街和新街隔着春風橋,過了橋,再聽不到迎賓廣告的喧鬧,見不到年輕行人,只有老人坐在屋前曬太陽或聚在屋中打麻將牌。一户人家門口貼着“心寬增壽 德高延年”的對聯。東大街上的百歲巷,“百歲老人之家”的門牌散發着老齡化漸濃的氣息。2018年,如東縣人均預期壽命就達到了82歲,比全國人均預期高出7歲。劉洋的外祖父母去世時年近百歲。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陳友華是如東人,他將現如今如東縣人口結構形成的原因總結為三點:人口長壽、發達的教育造成的人口外流、計劃生育政策。
比全國更早實施計劃生育,有現實意義。儘管1949年以後,如東縣實施了四十餘次填海造陸工程,依然地狹人稠。那時以農業為基礎的如東縣,難以承載如此龐大的人口。劉洋記得初中時,人均只有四分耕地。
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全縣88萬常住人口中,0-14歲兒童比重僅佔8.33%。在如東縣,少子化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在生育政策、社會觀念、生育壓力等影響下,當地人婚育觀早已改變。十年前,如東縣計生委對全縣符合生育政策的2.8萬多對夫婦進行調查,有生育意願的僅為11.6%。
孩子減少的影響,如鏈條般在社會系統內層層傳導。醫院產科最先受到衝擊,有媒體報道稱,有些醫院產科,過去分娩量一天可能十來個,現在幾天才有一個。

電影《一切如你》劇照。
接着是幼兒園。2004年,如東縣曾經將鄉鎮地區幼兒園改為民辦,縣城地區的幼兒園自負盈虧。劉洋的表妹在岔河鎮幼兒園工作,鄉鎮地區幼兒園相對分散,加上人口向縣城、市區流動,和新生兒的減少,幼兒園過去能招30人的班級,“最少的時候可能只有十幾個孩子”。2020年,縣城幼兒園也感受到了生源減少的趨勢,過去四五十人的大班現在基本只能維持在小班30人左右。學生比例也出現了明顯變化。2014年,江蘇省成為率先放開二胎政策的省份之一,如東縣生育二胎的夫妻比例緩慢增長。現在,縣城機關幼兒園中二胎佔比超過40%,但生源數量依然在下降。
學前教育被視作義務教育的基礎,幼兒園遇到的問題也落在各級學校身上。原如東縣教育局副局長於建華在《光明日報》的報道中提到,由於生源減少,“2000年到2010年,如東縣中小學總數減少了一半”。如今在蘇州工作的陳鵬記錄,2011年,自己上初中時,全縣城只留下瞭如東縣實驗中學一所初中,每年級大約1500名學生。
2014年,如東縣將高中數量由7所減至4所。時任縣教育局普教科科長孫維志在《如東日報》的採訪中解釋,當時全縣初中畢業生人數以每年1000人左右遞減。縣教育局判斷“全縣普通高中規模將持續減小,今後15年內每年招生人數在2500至3000人,不足高峯期的50%”。即便裁減了3所高中,陳鵬就讀的中學也從20個班減到了15個班。
生源減少引發了人們對於教育質量的擔憂,近三年,如東縣高級中學在全市排名第四,沒有人考取省市狀元,一些老師將生源減少、上一代父母將子女帶出如東視作重要原因。2014年,時任縣教育局人事科科長楊兵在採訪中提到,如東縣能考取頂尖高校的孩子變少,且多是公務員或教師的孩子。他將這一現象看作人口素質下降的體現。
對於重視教育的如東人,這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火車拉走的學生,再不回來
1998年,大學畢業後,劉洋留在了北京,現在他從事着計算機行業的工作。二十年前,他把父母也接到北京,老家的房子便空了下來。老家前後鄰居大多如此,外出讀書、打工將老人和孩子帶走。一個人的離開可能意味着一個家庭的流出。劉洋同班五十個同學,大部分在蘇州、南京和上海讀書、定居。

1997年,南方城市的計劃生育宣傳畫。(@視覺中國 圖)
教育,反而成了當地人口減少的另一個原因。
缺乏相對應就業崗位是主要困局,紡織、建築和化工等過去是如東縣的支柱產業。劉洋大學畢業的時候,“每年如東縣會有幾個考上清華的同學,他們大多選擇土木專業,因為整個南通地區都以建築行業聞名”,這些學生也會回到如東縣。其它專業則難以找到合適崗位。
經濟學者任澤平及其團隊研究發現,中國人口流動已從四六分化走到二八分化,表明人口流動越來越集聚化。一二線城市常住人口持續大幅流入,三線稍有流入,四線基本平衡,五六線持續淨流出。
據《國家治理》週刊,基於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的初步核算,在已公佈數據的縣區中,2010—2020年常住人口減少的有近1500個,其中約1240個為縣和縣級市。也即,在上一個十年中,中國近七成的縣級行政單元(縣和縣級市)常住人口在減少。
對縣域更不利的情況是,年輕人的教育水平越來越高。據商務部研究院區域經濟合作中心主任張建平預測,擁有高等教育文憑的大學生數量將佔到8-9成。
縣城,對大學生的吸引力,顯然很低。
陳鵬還記得自己去年從蘇州科技大學畢業的時候,如東縣返鄉招聘會上提供的崗位大多是技術工人。除了考縣城公務員外,“想不到還有什麼工作”。
陳鵬覺得,縣城的基礎設施也不適合年輕人。“如東縣城主要的商業中心由城南的兩條馬路構成,圍繞着三元世紀城,這樣的結構近二十年沒有發生改變”,四個主要的商場中有兩個已經少有人問津。每次放假回家,陳鵬很少約朋友一起出去,“從小到大都是那幾家商場,逛兩次就膩了,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晚上的如東縣最熱鬧的時候就是高中放學,“不然晚上幾乎看不到路上有那麼多的車和行人”。
陳鵬住在縣城北邊的經濟開發區,每次回家,要倒三四次公交車。2010年左右,以三元世紀城為中心,公交路線慢慢向周邊延伸。讀大學之後,陳鵬感覺公交上的人變少了,以前能滿座的公交車上現在乘客總是零零散散,而且大多是老人。發車也不像過去頻繁,有些班次發車間隔在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以上。因此,三輪車依然在縣城交通運輸中佔據一席之地。

人的價值
人才的短缺困擾着如東縣。
2011年到2015年間,“用工荒”在政府文件中被反覆提及。2015年三一重工進入如東縣的時候,全縣招工缺口一度達到了四五千人。如東縣城周邊公路兩側分佈着各種各樣的工廠,很多工廠將招聘的年齡限制放寬到50-60歲。即便現在,當地風電產業發展依然缺乏科研人員和技術工人。
搶人,已經成為各地方政府的一個重要工作。城市之間愈演愈烈的“搶人大戰”,也反映出一個現實“隱憂”:人口的自然增長對常住人口增長的貢獻持續減弱,人口流動對常住人口增長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曾經被視為負擔的人口,如今成了最有價值的存在。據《中國改革發展報》報道,商務部研究院區域經濟合作中心主任張建平預測,隨着中國人口老齡化的不斷加劇,每年會減少200萬-300萬的勞動力。而雖然中國勞動力人口暫不存在總量不足的問題,但對於人口老齡化和生育率走低的趨勢,很多城市不得不“未雨綢繆”。

電影《一切如你》劇照。
“引進外地勞動力”,“提高機械化生產效率”是當下如東縣政府的解決方案。
“人隨業走,豐富的就業機會是其人口規模擴大的關鍵原因。”南開大學經濟學院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原新説。
比中國很多縣幸運的是,如東的經濟底子一直不錯。連續十幾年位列全國百強縣,甚至從第41位上升至第31位,這樣的成績被當地政府視作如東經濟保持活力的證明。
為了發展,如東縣承接江南地區產業轉移,去年有50家投資超過5億的企業落户如東。金紅葉紙業集團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公司將原本位於蘇州的工廠搬遷到了如東縣。這項投資價值450億,每年能夠為如東縣帶來近20億税收。因為生產線90%採用自動化生產,工廠的招工目標是受過中專以上教育的年輕人。工廠一期投入生產後,他們發現很多原本在外地打工的人回到瞭如東縣,現在兩千名工人中,一半以上都來自本地。
如東縣將每年納税額在2000萬以上的企業認定為大企業,政府還會組織專門小組對接。金紅葉的工廠附近正在建設挖入式港池、開闢深海航道,政府希望藉此解決工廠進出口問題。
劉洋的確感覺到了如東縣的變化。東大街上開始有人翻修家裏的住房,自建房加高為兩層,用瓷磚和琉璃瓦修築外牆和房頂、不鏽鋼圍起院落。縣城範圍內,城北也在不斷擴建。油菜花叢中,挖掘機和塔吊正在修建這座城市的新城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