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服飾繪”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7-30 18:27
研究《紅樓夢》,有一門宏大的學問稱作“紅學”。凡涉及衣食住行的,“紅學”概不遺漏。雖不知“紅學”中有關傳統服飾文化已深入到何種程度,個人近來有“扮靚”之需而開始頻繁關注到服飾,所以再讀《紅樓夢》時,對其中人物的服飾裝扮不由自主地多加了留意。
有人説,小説人物的服飾形象時而前朝漢服,時而大清滿服,時空混作一團,以致讓今天的影視劇導演們頭疼不已,觀眾也會認為不同版本的劇作都在“亂穿衣”。這大概是曹公當年撒手之際萬萬沒想到的尷尬。
客觀而言,作者將小説人物服飾的質料、造型、色彩、紋飾乃至工藝已經説得非常具體、科學,毫不敷衍。但是,通常學者認為《紅樓夢》中明清兩代服飾並存,是作者有意模糊時代背景的需要。我並不完全能夠苟同。
實際上,更確切地説那種所謂“混亂”恰恰真實反映了滿漢兩族服飾同化過程中的一個特殊時期。那是近世中國社會服飾絢麗多元的時期,竟被不經意地記錄在紅樓“服飾繪”中,這麼想一想讓我有點心潮澎湃的感覺。
《紅樓夢》對描寫時代背景確實是十分含糊的,書中的服飾形象,有一些是漢族歷代傳承的服飾,也有很多是清代人的穿着。如第四十九回中史湘雲穿着“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裏外發燒”是指衣服(冬裝)外表和裏面都用毛皮,清乾隆、嘉慶年間盛行。
目前,“紅學”研究人士對曹雪芹卒年説法不一,是1763年除夕也罷,還是1764年初春也罷,大概指乾隆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間。據此可推測,上述這種富人借名貴毛皮以顯闊的“裏外發燒”皮衣流行一時,應是曹公自己親身經歷過的。

再有,黛玉初至榮國府時,見到王熙鳳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第四十九回中的李紈穿着“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襲人要回家探親時也是在“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外,再套上“青緞灰鼠褂”。
“褂子”稱謂雖説明代已有,但明代方以智《通雅-衣服》中説:“今吳人謂之衫,北人謂之褂。”徐珂《清稗類鈔-服飾》中説:“褂,外衣也,禮服之加於袍外者,謂之外褂,男女皆同此名稱,惟制式不同耳。”趙振民《中國衣冠中滿服成分》索性認定:“中國古無‘褂’字……蓋滿制也。”結合明代所説的“北人”,也可以認為是山海關、張家口外人。應該説,褂子是清代人對肥大上衣的習慣稱謂。
第五十一回寫金桂的丫鬟寶蟾,穿一件“片錦(金)邊琵琶襟小緊身”,琵琶襟是一種曲襟——可能取至“曲徑通幽”之意,轉角之處呈方形,是較為典型的馬上民族服式。琵琶襟馬甲在清代較為流行。
寶玉的服飾形象在書中多次出現,常描寫為“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第三回),或是“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第八回),或是“白蟒箭袖”(第十五回),還有“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第十九回)。
箭袖雖説明代也有,但是人們穿着不多,主要限於射手等。因為箭袖即馬蹄袖,衣服袖身窄小,袖端頭為斜面,袖口面較長,弧形,可覆住手背,以便不影響射箭且又可保暖。清代宮廷早期因極力主張“不廢騎射”,因此將箭袖用於禮服,成了大清男服的特色制式。
另外,繡蟒的袍,在明代時為高官常服,只有到了清代,才放寬穿着範圍。《大清會典》中曾記秦王、郡王、貝勒以及侍衞、公主、命婦等人都可以穿蟒袍。區分等級的辦法主要是衣上的蟒數和蟒的爪數。

服裝面料中幾次提及“洋”字,突出了時代背景的特徵。如第三回中王熙鳳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第四十九回中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均為舶來衣料,這也契合了曹家三任江寧織造的特殊身份。
寶釵的這件披風(即鶴氅)的一大看點在“錦上添花”,錦上添花就是薛寶釵的價值觀,和雪中送炭相對應的。薛寶釵住進大觀園,做了好幾件的好事,籠絡了不少人心。有關這件披風的材質至今還留有爭議和疑問,著名紅學家、央視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編劇周嶺先生曾言“自有《紅樓夢》以來似乎就沒人弄明白過”。
“沒弄明白”的就是“洋線番羓絲”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據説其中的“番羓絲”很不好理解,前人有形同乾肉條的花線綴飾、矞芀羊的毳毛絲線等解釋,可是均難成立。如果説,一種物品可能因前人不小心寫錯了字,一字之差,意義就會有十萬八千里之遙,那麼教後人如何弄得清楚呢?
其中的“番羓絲”,估計是“番羢絲”的抄寫筆誤,而“洋線番羢絲”就好理解得多,是一種來自海外的羢絲面料。明清時期,這類布料除了番國進貢,也通過貿易進入內陸,所以富貴人家不難得到這種進口面料。
還有,前文提到李紈所着衣物的材料“哆羅呢“,也是來自海外貿易或進貢的稀罕面料。這種本土不產的外國毛料在小説中多次出現,如第四十九回:“ (寶玉)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 ”第五十二回:“ 寶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 ”
《紅樓夢》出現哆羅呢的時候,都是天寒地凍時分。可見,用這種毛料製成衣物主要用來禦寒。如今的故宮博物院裏也有傳世的哆羅呢實物,但是幾塊繡花毯子,並沒有成衣流傳。所以,我真懷疑李紈和寶玉身穿的哆羅呢料是被錯用了,它們原本更適合被掛着裝飾牆壁,就好比今天剪窗簾布料做成了連衣裙,不是不可,而是不對頭。
眾所周知,曹雪芹身為漢軍旗人,他的祖上曾皈依多爾袞屬下的滿洲正白旗。曹雪芹又不同於一般八旗子弟,他飽讀詩書,深受漢文化影響。於是乎,《紅樓夢》中保留了大量的宋明風格的漢裝形象不足為奇。
其中北靜王水溶的服飾,顯然是宋代公案小説中的“八千歲”服飾的翻版。寶玉的紫金冠,更是許多漢族古代文藝作品中的公子哥兒的首服。《西遊記》中美猴王的紫金冠作為王者標誌、貴人形象曾被明代吳承恩繪聲繪色地描寫過。另外,黛玉應李紈之邀去稻香村作詩時,曾“罩了一件大紅的羽紗面白狐狸裏的鶴氅”,寶釵也穿着“鶴氅”,上面文字對其特殊材質已探討一二。

這一種披風的名字最早見於《世説新語》的“鶴氅裘”,指鶴或鶴類的毛羽製做的裘衣。李白《江上答崔宣城》詩還有“貂裘非季子,鶴氅似王恭”句。鶴氅早多為道士或隱逸的士人穿着,與神仙形象有着密切的關係,清代人依然在穿,但實際上已成普通披風,其名則源於漢服。
服飾,不僅包括服裝,也包含身體的其他裝扮,比如髮式。寶玉的髮式描寫,多屬漢族童子頭,即未及冠年(20歲)的梳髮樣式。除第三回詳細描述外,第二十一回中特意寫道“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總角是中原漢族兒童傳統法式,一般是集發於頂,編為小髻,左右各一,形似雙角。這就是儒家經典中強調的童子頭。
曹雪芹好像有意避開足服的描繪。其他明清小説中描繪一個人時,要從他的首服開始,一直到足服為止。而曹雪芹卻常常是從頭上説到裙、褲,只有一些冬裝中説到小靴,如第四十九回中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史湘雲也是腳下穿着小靴。其他如寶蟾的“紅繡鞋”,晴雯的睡鞋等都未説明是漢鞋還是旗鞋,也就是未點名纏足還是天足。只有第六十五回寫尤三姐時,才寫道:“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小説中尤三姐結局很不幸,自殺身亡。

紅樓夢中“服飾繪”,洋洋大觀,一時述説不盡,暫且涉略這點。需要再三強調的是,小説對人物服飾的描繪應該並無模糊、混淆視聽的意圖,而是比較真實地反映清代初年推行“剃髮易服”政策導致的後果。
當時,明遺臣與清廷達成不成文的民間協議“十從十不從”中,即有“男從女不從”、“老從小不從”、“儒從釋道不從”。這些明顯影響到服飾風格,致使清代初年漢族女服、童服、道士、和尚等仍沿襲明代特色。後來,隨着滿漢兩族的區域交融、生活互通,自然出現了服飾合化的趨勢,其深遠影響直至今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