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一片決定了中國走向的英雄地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08-01 18:42

作者:温伯陵
1
拓跋鮮卑是“五胡”中最晚崛起的,但其實他們進入中國的時間非常早。
早在公元295年,晉朝還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時候,拓跋祿官便把部族分為三部分,一部居住在上谷郡以北、一部在代郡參合陂以北,一部在定襄郡的盛樂城,大致範圍是山西大同、內蒙古呼和浩特、河北張家口之間,俗稱****代北地區。
此時的拓跋鮮卑像一頭孤狼,注視着晉朝的一舉一動。
十五年後,晉朝的“八王之亂”已進入尾聲,匈奴劉淵也在晉南崛起,為了對抗劉淵並匡扶晉朝社稷,缺少兵馬的幷州刺史劉琨,開始向拓跋鮮卑借兵。
在一次次出兵南下的過程中,拓跋鮮卑逐漸滲透到山西北部。
由於劉琨有求於拓跋鮮卑,在交往中根本沒有議價權,為了滿足他們的慾望,劉琨便把婁煩、馬邑、陰館、繁畤、崞縣的漢人向南遷徙,把這五個縣全部讓給拓跋鮮卑。
公元315年,晉朝冊封拓跋猗盧為代王,食邑為代郡和常山郡,正式在政治和軍事層面,承認了拓跋鮮卑(代國)的諸侯地位。
此後數十年,拓跋鮮卑以代北為根據地,不斷的東征西討,打下廣袤的疆域,到了拓跋什翼犍時代,號稱“東自濊貊,西及破落那,南距陰山,北盡沙漠,率皆歸服,有眾數十萬”,並任用燕鳳為長史、許謙為郎中令,完全是一個不輸燕趙、雄踞代北的政權。
當然了,隨着苻堅和王猛帶領秦國崛起,繼燕國之後,拓跋什翼犍自然也敗亡了。不過苻堅的人還怪好嘞,不僅沒有清洗慕容垂等燕國諸王,還保留了拓跋什翼犍嫡孫拓跋珪的性命。
這就給燕、代留下復國的希望,只要時機一到,他們便能捲土重來。
於是在“肥水之戰”的三年後,即公元386年,慕容垂登基稱帝,建立後燕國。拓跋珪也在舊部的支持下即代王位,並任命長孫嵩為南部大人、叔孫普洛為北部大人、張袞為長史、許謙為右司馬,王建、和跋、叔孫建、庾嶽為外朝大人。
同年,拓跋珪改稱魏王,定都盛樂,北魏王朝正式登上歷史舞台。
當初拓跋什翼犍娶了慕容皝的女兒做王后,拓跋珪就是他們的嫡孫。而慕容垂是慕容皝的親子,和慕容王后是親兄妹,那麼慕容垂就是拓跋珪的舅爺。
從政治權謀的角度來看,拓跋珪復國大概率得到慕容垂的幫助,北魏也是後燕的附庸。
那北魏是如何反客為主,擊敗後燕定鼎中原的?
答案很簡單,北魏和後燕的定都位置,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各自的命運。
後燕定都在中山,位於河北的核心地區,當初劉秀、曹操、石勒就是憑藉河北稱霸中原的。但他們建功立業的時候,有個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條件——山西極度衰落,沒有割據政權。
既然山西沒有競爭對手,那麼河北政權可以輕鬆控制太行八陘和燕山,以此做為天然屏障,進而攻略四方。
河北的威名,從此奠定下來。

但慕容垂建立後燕的時候,北魏也在代北崛起,這樣的格局,完全打破了劉秀、曹操、石勒等人的成功慣例。
在那個年代,代北是農牧經濟交界的地方,這意味着北魏能得到大同的糧食,給軍隊提供後勤保障,也能得到草原的馬匹,用來武裝大量騎兵。
對於亂世政權來説,這是絕無僅有的優勢。
更重要的是,代北有非常優越的地理環境。
代北的正北和東北是內蒙古草原,向西渡過黃河是水草豐茂的鄂爾多斯、榆林、河套,一旦收服這裏的遊牧部族,北魏就能獲得廣闊的戰略縱深。遭到河北入侵的時候,完全可以用誘敵深入的策略,在這裏和敵軍運動作戰。
而從代北沿着桑乾河一路向東,便能經居庸關奪取燕山屏障,或者經飛狐口翻越太行山進入幽州腹地。這樣一來,代北政權就在地緣戰略上包圍河北。
從代北向南進軍,通過雁門關、寧武關一線,便進入忻定盆地,兵臨晉陽。攻破晉陽再向東出井陘關,便可以在河北縱橫馳騁。
可以説,河北政權能不能立足,關鍵在於能不能控制太行山和燕山,而一旦山西出現強勢政權,憑藉居高臨下的地理環境,河北政權就很難達到目的。
這是慕容垂和後燕的困境,這也是拓跋珪和北魏的優勢。

在這樣的背景下,拓跋珪帶領北魏發起一系列征服戰爭。
公元388年,拓跋珪在弱落水南岸(內蒙古赤峯)擊敗庫莫奚,繳獲大量馬匹和牛羊。
公元389年,拓跋珪擊破高車、吐突鄰部,遷徙部落回代北。
公元390年,拓跋珪聯合燕軍襲擊賀蘭部,擊敗舅舅賀訥。
公元391年,拓跋珪自五原金津(內蒙古烏拉特前旗)南渡黃河,兵鋒直抵代來城,擊破劉衞辰,俘獲三十萬匹馬、四百萬頭牛羊。
同年,拓跋珪在南牀山擊敗柔然,遷部落回代北。
經過短短几年的戰爭,拓跋珪基本掃平代北的東北、正北、正西方向,不僅整合了遊牧部族的力量,有了戰馬和騎兵,還得到廣闊的戰略縱深。
緊接着,拓跋珪向舅爺慕容垂髮起挑戰。
早在擊破柔然的那年,拓跋珪感覺實力強勁起來,便和後燕斷絕關係,不再做舅爺慕容垂的附庸了。慕容垂大怒,認為拓跋珪是反叛——你能有今天都是我給的,怎麼能這樣對我?
公元395年5月,慕容垂處理完國內的事以後,命太子慕容寶、遼西王慕容農、趙王慕容麟統兵八萬討伐北魏,命范陽王慕容德和陳留王慕容紹統兵八千,做為後援部隊,隨時準備支援。
拓跋珪聽聞燕軍來襲,直接帶着人口和牲畜狂奔千里,跑到五原(河套地區)等待燕軍。
8月,慕容寶統領燕軍終於追到五原,和拓跋珪隔黃河對峙。
那年慕容垂已經70歲了,隨時都可能駕崩,而就在慕容寶來五原的路上,拓跋珪就派人堵在中山和五原的必經之路上,導致慕容寶一直得不到中山的消息,不知道慕容垂到底是死是活。
所以在兩軍對陣的時候,拓跋珪命人在陣前喊話:“若父已死,何不早歸”,你爹死了,趕緊回去繼位吧,再不回去就被人搶走了。
聽到這個假消息,慕容寶方寸大亂,燕軍人心浮動,根本沒法打仗。
好不容易堅持到10月份,慕容寶再也扛不住了,決定相信拓跋珪的話,回中山繼承皇位,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慕容寶統領燕軍連夜撤退。
發現燕軍撤退,拓跋珪指揮魏軍晝夜不停的追,終於在參合陂追上了,然後發動突然襲擊,“燕兵走赴水,人馬相騰躡,壓溺死者以萬數”,剩下的四五萬燕軍束手就擒,太子慕容寶單騎出逃,數千文武官員和軍械糧草都成了魏軍的戰利品。
魏軍大勝。
原本拓跋珪準備釋放燕軍將士和文武官員,但王建説:“好不容易打贏了,再放回去不是養虎為患麼,下次再來就不一定能打贏了。不如都殺了吧。”
拓跋珪覺得有道理,“乃盡坑之”。

數萬兵馬戰死在參合陂,慕容垂是咽不下這口氣的,公元396年3月,慕容垂親自統領燕軍討伐北魏。然而走到參合陂的時候,慕容垂見到遍地屍骨,精神受到強烈刺激,身體機能急轉直下,4月就駕崩了。
真是天意助魏不助燕啊。
至此,北魏再也沒有強大的競爭對手。同年7月,拓跋珪出動四十萬大軍經雁門關直搗晉陽,並派偏師出居庸關襲擊幽州,策應主力大軍的行動。
面對北魏的強大攻勢,鎮守晉陽的遼西王慕容農戰敗,山西就此納入北魏的版圖。
攻克山西以後,北魏對後燕便有了更完整的地理優勢,於是拓跋珪親自統兵出井陘關,一舉攻克常山郡,以此為突破點,“守宰或走或降,諸郡縣皆附於魏”,北魏縱橫河朔。
公元397年2月,慕容寶屢戰屢敗,便逃離首都中山,奔往慕容氏的發祥地龍城,“燕之朝臣將卒降魏及為魏所繫虜者甚眾”,10月,中山城破,河北納入北魏的版圖。
此後,後燕逐漸分化為北燕和南燕,但都是不入流的小型割據政權。
公元398年,拓跋珪遷都平城(大同),即皇帝位,史稱道武帝。
北魏,至此定鼎中原。

2
如果把北魏定鼎中原的過程,看成一場舞台劇的話,代北的地理環境應該是大舞台,拓跋鮮卑的騎兵是你來我往的演員。
沒有演員,舞台還是舞台,可要是沒有舞台,演員便不能成名。
所以北魏能定鼎中原,拓跋鮮卑的騎兵能征善戰只是次要因素,代北的地理環境才是決定性因素。
這個看法,北魏名臣崔浩也提到過。
有一年北魏爆發大旱,代北出現大饑荒,很多大臣都提議遷都鄴城,就近徵收河北的錢糧物資,但崔浩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山東之人,以國家居廣漢之地,謂其民畜無崖,號曰牛毛之眾。今留兵守舊都,分家南徙,不能滿諸州之地,參居郡縣,情見事露,恐四方皆有輕侮之心。”
**拓跋鮮卑的人口不多,定都在農牧交錯的代北,才能集中力量應付危機,**一旦遷都到鄴城,人口散佈在漢人中間,根本團結不起來,時間一長,便會被漢人或其他部族分化瓦解。
崔浩又説到:
“舊都守兵既少,屈丐、柔然將有覬覦之心,舉國而來,雲中、平城必危,朝廷隔恆代千里之險,難以赴救,此則聲實俱損也。今居北方,假令山東有變,我輕騎南下,布濩林薄之間,孰能知其多少?百姓望塵懾服,此國家所以威制諸夏也。”
一旦遷都鄴城,代北的軍事力量空虛,柔然和夏國必然要侵擾。到時候從鄴城救援代北,必須翻越太行山,困難太大了。可要是留在代北,不論四周出什麼問題,都能出動騎兵平叛,非常方便。
崔浩的一番話,直接道破代北的地理優勢,打消了北魏君臣的遷都想法。
正是憑藉這樣的地理優勢,經過明元帝拓跋嗣的十五年休養生息,太武帝拓跋燾繼位後,又開始新一輪的征服——
以代北為基地屢次出塞討伐柔然,繳獲馬匹百餘萬,牛羊無數,把招降的三十餘萬落柔然、十餘萬落高車安置在陰山一帶,讓他們種田放牧。由於牲畜和皮毛產量極大,導致北魏的牲畜和皮毛價格驟降。
經君子津(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喇嘛灣)渡過黃河,數次征討夏國,直到攻破統萬城,重新徵服河西地區。然後以此為跳板討伐姑臧,河西王沮渠牧犍投降,將涼州納入版圖。
自代北到濡水(灤河)、遼西,和幽州兵馬在龍城(遼寧朝陽市)會師,用五年時間消滅北燕,奪取遼西走廊。
從代北到枋頭、滑台,再渡過黃河進入江淮平原,一路攻破宋國的南兗州、徐、兗、豫、青、冀等六州,**“所過郡縣,赤地無餘,春燕歸,巢於林木”,**魏軍駐紮在瓜步山,飲馬長江。
如果説拓跋珪構建了代北征服戰的初始版本,那麼拓跋燾則把代北的地理優勢運用到極致,打造了代北征服戰的終極版本。
經過數十年的征服戰爭,北魏的疆域就變成了這樣:

3
隨着北魏的疆域達到極盛,漢人門閥世族也在北魏崛起,逐漸開啓了漢化的進程。
早在拓跋珪消滅後燕的時候,就有大量的漢人官員歸降,例如高陽太守崔宏被任命為黃門侍郎,博陵令屈遵被任命為中書令。
崔宏出身於清河崔氏,曹魏司空崔林的六世孫,魏晉南北朝時期,不論政權如何更替,他們家都能躋身最高層,延續家族的門第。崔宏歸降北魏後就做到吏部尚書,名滿朝野。
其子崔浩也在這樣的背景下,以著作郎、博士祭酒的官職起家,逐漸進入北魏的核心決策圈,“凡軍國密謀皆預之”。
正因如此,崔浩才能在遷都問題上發表意見。
公元431年,拓跋燾發佈了一道詔書:“今二寇摧殄,將偃武修文,理廢職,舉逸民。范陽盧玄、博陵崔綽、趙郡李靈、河間邢潁、渤海高允、廣平遊雅、太原張偉等皆賢雋之胄,冠冕周邦”,命令州郡官員把詔書規定的數百人,都禮送到平城。
清河崔氏和其他門閥世族們世代聯姻,盧玄就是崔浩的外甥,所以這次拓跋燾大規模任命官員,一定離不開崔浩的影響。
隨着他們入仕北魏,意味着****以崔浩為代表的漢人門閥世族,逐漸在北魏形成一股強悍的勢力,可以和鮮卑勳貴相抗衡。
此外,自從永嘉南渡以後,大量世族名流就到涼州避難,他們繁衍一百多年,直接讓涼州成為文教興盛的地方。公元439年北魏攻克涼州,拓跋燾又把涼州士人都禮聘到平城,讓他們創辦學堂傳播文教。
於是,讀書講學的風氣在代北蔓延,那些騎馬征戰的鮮卑勳貴子弟,也在這股風氣的影響下變得敦厚有禮,以至於可以憑藉知識學術入仕,做到尚書、太守的高位。
史書上寫道:“魏之儒風始振。”
既然儒學在北魏產生了影響力,那麼逐漸漢化的鮮卑勳貴子弟,便會和漢人門閥世族形成文化共識,進而推動整個北魏的漢化進程。
這是個潤物細無聲的事,講究水到渠成,需要數十年的時間來完成。
但崔浩認為數十年的時間太長了,他等不了,便決定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畢其功於一役,在有生之年徹底把北魏漢化了。
他沒有想到,這個決定最終葬送了很多人的性命。
拓跋燾晚年的時候,崔浩已經升為司徒,統領北魏朝政,在工作之餘,他陸陸續續做了三件事。
首先,崔浩繼續大力提拔漢人入仕北魏,而且起家就是郡太守的高官——“專制朝政,嘗薦冀、定、相、幽、並五州之士數十人,皆起家為郡守。”
這些人和拓跋燾幾乎沒有關係,完全是崔浩一手提拔的黨羽。
其次,崔浩開始著書立説,把《易》、《論語》、《詩經》、《尚書》等儒家典籍都註釋了一遍,並暗示黨羽們向拓跋燾建議,收繳北魏境內的儒家經典書籍,印發崔浩註釋的版本,做為學術和意識形態的唯一標準。
自古以來,只有聖人才能制定學術標準,只有皇帝可以指明意識形態的方向,現在崔浩這麼做,目的就是做北魏朝野的政治領袖。
最後,拓跋燾命崔浩撰寫《國記》,要求實事求是的記錄下來,不要為先祖們隱晦。拓跋燾的原意是記錄歷史,留給後人看,結果崔浩寫完以後,直接刻在平城郊外祭天的大石上面,給過往的路人觀看。
北魏定鼎中原以後,雖然已經成為中國政權,但祖先畢竟是漠北鮮卑人,如果一定要深究的話,拓跋氏和北魏勳貴都不能算是中國人,沒有資格做北魏的統治階級。
那麼問題就來了,誰能做北魏的統治階級,領導北魏繼續向前走呢?
答案很簡單——以崔浩為代表的、自漢朝傳承下來的漢人門閥世族。
那成為北魏的統治階級以後,又要做什麼呢?
用崔浩的話説:“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他要在北魏推行九品中正制,把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改造成魏晉一樣的門閥世族政權。
事情到這裏就很明顯了,崔浩通過提拔官員培養了勢力龐大的政治集團,通過著書立説成為北魏的政治領袖,通過撰寫史書否定了拓跋鮮卑的合法性,再向前走一步,便是徹底改變北魏的政治屬性。
隨着崔浩的目的一步步顯露,北魏勳貴們感受到巨大的威脅,直接向拓跋燾説,崔浩撰寫史書是“暴揚國惡”,再縱容下去可就不得了啦。
面對北魏勳貴們的憤怒之情,拓跋燾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到底是縱容崔浩改造北魏,還是留他的性命?到底是偏袒北魏勳貴這些原始股東,還是偏向漢人門閥世族這些打工人?
幾乎沒有猶豫,拓跋燾便做出選擇——誅殺崔浩,打擊漢人門閥世族,團結鮮卑勳貴,維護北魏原始股東的利益。
公元450年,崔浩和幕僚、屬吏共128人,全部夷五族。崔浩在清河崔氏的同宗、在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的姻親全部夷族。
拓跋燾殺的血流成河,以崔浩為代表的漢人門閥世族遭到毀滅性打擊,北魏的漢化進程也遭遇嚴重的挫敗。
説到底,北魏的政治屬性由皇帝和掌權的政治集團決定,沒有徹底掌握政權,就想改變政權的屬性,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崔浩有雄心壯志,卻輸的乾乾淨淨。
然而,涓涓細流終將匯成大江大河,數十年後,一個漢人女子掌握了北魏的政權,並接替崔浩扛起北魏漢化的大旗。
(篇幅太長,北魏的洛陽部分下篇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