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看懂《熱烈》_風聞

作者：雷斯林公眾號：雷叔寫故事 / raistlin2017

大鵬一直是我比較喜歡的青年導演，尤其是這兩年拍的電影，很用心，每一部都有突破。

《熱烈》也算是他最熟悉和擅長的題材，一羣小人物，一個關於藝術的夢想，一條鋪滿了雞毛蒜皮，啼笑皆非的追夢路。

這種電影不難拍，畢竟類似的題材本來就容易引發普通人的共鳴，再配上大鵬的喜劇天賦，以及黃渤，岳雲鵬這幾位幾乎算是自帶笑點的演員，能讓觀眾痛快地笑幾次，“燃”一下，不是什麼難事。

但想拍得出彩，拍得不落俗套，拍得讓人有回味感，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也不容易。

而我看完《熱烈》，其實可能和大部分人的直觀感受都不完全一樣。

《熱烈》燃嗎？

當然。

尤其是它選取了街舞這個題材，這本身就是個很有視覺衝擊力的東西，還請來了很多專業街舞演員助陣，開頭和結尾的兩場比舞戲，視覺效果都極度精彩。

整個影廳裏不斷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和情不自禁的低聲讚歎。

電影本身的情節和衝突設置也很抓人，那種小人物為了夢想的隱忍，進退兩難，直到終於在舞台上大展異彩的情緒爆發，都格外生動和細膩。

總之，愛看喜劇，喜歡街舞，喜歡追夢題材的觀眾，一定能在《熱烈》裏面找到你想要的。

但《熱烈》給我最大的衝擊，不是燃。

甚至可以説，是它和常規意義的“燃”相反的部分——

它在我看來，其實是一部非常現實，現實到我一度在電影院感到些許沮喪的電影。

先説電影裏的“反派”設定，原本的領舞凱文。

他的缺點當然是顯而易見的，囂張跋扈，仗着自己家境好，能為整個舞團付房租，承擔訓練成本，完全不尊重隊友和黃渤飾演的教練丁雷。

急功近利，為了“拿冠軍”的目標多少有點不擇手段。

以及小肚雞腸，看不慣王一博飾演的，和他“撞款”的陳爍，就百般要挾丁雷把人家開除。

但他身上有沒有閃光點，有沒有人物魅力？

我覺得也有。

至少他不是一個完全不學無術，只靠着家裏有錢就為所欲為的草包富二代，相反，他對待街舞本身是有強烈追求的。

影片一開始就有一句他的台詞，説我這次再拿不到冠軍，就得回去繼承家業了。

他壓根不想靠父輩的成功，他想把自己喜歡的事，街舞，做出點名堂來。

這樣的設定不僅讓這個角色更豐滿，其實也更符合現實世界。

説實話，我接觸過不少家境不錯的年輕人，他們對待自己的未來規劃，對自己的要求都是類似的，沒幾個人真的想當背靠大樹的富二代。

他們反倒更容易把辛苦打拼取得成功的父輩當作榜樣，自幼習得父輩身上的努力和智慧。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確有更高的起點，更多的選擇，更豐富的資源和更多的試錯機會。

這讓他們在規劃自己未來，並且為之去努力的時候，也顯得更從容。

所以他們真的更有可能延續父輩的優秀和成功。

這真的非常殘酷——

當我們讚歎陳爍和丁雷這樣的普通人，小人物很努力的時候，搞不好“凱文”們的努力絲毫不比他們差，而且凱文的背後，註定有更多的助力。

所以陳爍和丁雷們實現夢想的路有多難走？

丁雷的夢想也是拿冠軍，但他作為整個隊伍的教練，也算是隊員們的leader，他不能只考慮藝術，更得考慮生存。

所以他不得不諂媚着凱文——不僅因為他實力過人，更因為是他的鈔能力養着整個隊伍。

凱文一撤資，他窘迫得連房租都付不起。

甚至我們回看丁雷舞台之外的人生，這種窘迫就更無處遁形了。

他跳舞弄傷了身體，失去了健康。

和妻子離婚，年紀不小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多半也和現實層面的捉襟見肘相關。

曾經有幾個一起跳舞的，關係能過命的兄弟，結果好不容易拉下臉把老朋友們約出來想開口借點錢，又發現大家的日子都一樣拮据，於是咬咬牙把所有的話嚥下去，只是舉起酒杯，碰撞出夢破碎的聲音。

這麼看，其實剝離了舞台濾鏡的丁雷，就是我們生活中那種最常見的，疲於奔命，沒完沒了焦慮，日子過得慘兮兮的中年人。

真要有個這樣的大叔坐在酒桌上跟你談夢想，你多半都會覺得他可笑。

所以陳爍提到，他想加入驚歎號是因為看到教練丁雷的那句“一直努力就會成功”，覺得很勵志，丁雷噗嗤笑了，説你信這個。

他並不是嘲笑陳爍，他嘲笑的是自己。

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一度決定捨棄陳爍也讓觀眾非常能夠共情。

現實點説，真實的職場上這就是個完全正確的決策，職場講的是利益最大化，就像陳爍自己説的，一邊是冠軍，一邊是我，這不難選。

“強者做選擇，弱者被選擇。”

陳爍的窘迫更是隨處可見。

打好幾份工為家裏還債。

和女孩子在商場裏喝奶茶，連坐下好好聊天的地方都沒有，端着奶茶靠在商場的欄杆邊上。

這是很真實的細節，大家如果去商場看一看，其實可以看到很多類似的年輕人。

以及影片裏讓很多人印象最深的，為了拉一筆贊助，丁雷讓陳爍去給垃圾桶廠商做廣告，自己鑽進垃圾桶裏，在大庭廣眾之下以滑稽的姿勢尬舞。

丁雷覺得這是喪失舞者尊嚴的事，所以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正式隊員去，即便是對陳爍這樣的編外成員，也是難以啓齒，尷尬得直撮牙花子。

但他不知道陳爍為什麼會一口答應——

在陳爍打工還債的這些年裏，他每天都在跳差不多的舞，cosplay不同的角色……

對他來説，穿什麼衣服跳，在什麼地方跳，為誰而跳都不是“沒有尊嚴”的，舞者可以放下自己作為“人”的尊嚴，鑽進垃圾桶裏換取跳舞的機會，成全“夢想”的尊嚴。

還有個讓我格外觸動，差點淚目的情節，來自陳爍的媽媽。

這個女人失去了伴侶，拖着一個患病的弟弟和一屁股債，曾經也有過音樂夢想，有過和亡夫琴瑟和鳴的時光。

但時過境遷，她連再次“出山”唱歌都不願意，怕觸景生情。

直到她為了支持兒子陳爍的訓練，替代他去商演，重新站上舞台。

那一幕的陳爍媽媽的確是光彩照人，風情萬種的，劉敏濤老師的舞台感極強，短短几個鏡頭就演出了歌手的氣質。

但陳爍在台下看得滿眼是淚。

他知道，媽媽站在舞台上就會思念爸爸，她再怎麼美豔動人，巧笑倩兮，心裏必定藏着一把正在讓她汩汩淌血的刀子。

他只能又感動，又愧疚。

小人物追求夢想，最“燃”的，反而是這些不“燃”的片刻。

所以結局是好的嗎？

當然是。

在舞台上把自己變成一個驚歎號的陳爍，讓所有親朋好友，團隊裏的每個人激動得鼓掌歡呼失聲痛哭的陳爍，直接擊敗凱文，延續了丁雷畢生遺憾和終極夢想的陳爍……

燃。炸。了。

甚至燃得，像是是夢裏才有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主角。

可能我的確是個不太熱血的中年人了，我反倒覺得，這個結局完美得像是大鵬刻意造出來的一個夢，是給觀眾的一個情緒出口。

我不是否認結局的真實性，只不過我在觀影的時候，最有代入感的並不是丁雷和陳爍，而是他們背後的另一些配角。

比如丁雷那些曾經一起跳舞，但最後為了養家餬口去做代駕的哥們。

再比如舞團裏那個最終選擇回老家做個普通小職員的隊友。

他們也曾是追夢者，只不過他們沒能變成“驚歎號”，沒能等來安迪沃霍爾所説的，那15分鐘的聚光燈下。

但他們也是實實在在，存在於我們身邊的人。

所以可能我們這種不太年輕的人眼裏，這部電影除了燃，更多的是某種心酸和感慨。

不成熟的時候我們以為自己應該為夢想壯烈地死去，成熟之後我們才知道，真正可貴的是為夢想卑微地苟活着。

把夢想藏在垃圾桶裏，藏在末班地鐵上，藏在喝完這杯酒今晚就做不了代駕的生活瑣碎中。

普通人能為夢想做出最燃的事，不過是儘可能地，把它藏在哪怕如此不體面的角落裏，讓它支撐着自己粗糲如砂土的人生。

磨成一顆小小的，敝帚自珍的珍珠。

而《熱烈》讓我最為感動的是，大鵬導演真切地看到了我們每個普通人懷揣着的，彷彿已經逐漸暗淡的夢想。

他用燈光，銀幕，燃炸的場面，用這兩個小時的真誠表達，把它重新又點亮了一遍。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幾度為這麼一部喜劇哽咽的原因——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為什麼電影會被成為造夢的藝術。

它拍出的這場夢，我曾以為自己不再敢輕易去幻想。

但現在，我遲遲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