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受害人》背後,是兩個編劇的一場冒險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08-04 10:23
一個不討巧,也不討好的故事。
文|怡晴
編|陳梅希
侵害、家暴等議題,不僅常出現在熱搜裏,也是現實題材劇集討論的對象。但鮮少有一部劇,願意透過現象看本質,把人物內心的糾結攤開給觀眾看。
這固然是有風險的,理解的人會更理解,不解的人甚至更激進。但編劇高璇和任寶茹還是決定冒險,寫一個不討巧、也不討好的故事——《不完美受害人》。
道貌岸然的企業家成功(劉奕君飾演)在深夜侵犯醉酒的女助理趙尋,趙尋原本並沒有想報警,卻在警方、律師、社會審判的催化下,走上了為自己辯護的道路。她點頭承認過這並非是性侵,最後又改口。

和很多故事不一樣,施害者成功雖是偽君子,卻又有魅力的一面;受害者趙尋有口難言,但終究是外界眼中不完美的受害人。
如何讓故事令觀眾信服,讓不完美受害者被共情,讓討論變得理性,都顯得十分有挑戰。
“我們希望能夠深入探討一些社會議題,而不是隻停留在呈現表面。如果説最後只有爭吵,沒有思考,會顯得很割裂。當我們看到那麼多受害者敗訴或者和解,每一個案件最後都不了了之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想,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在長達兩年的推演中,高璇和任寶茹寫出了《不完美受害人》,剩下的則交由觀眾去思考和判斷。

一個關於平權的故事
高璇和任寶茹一直強調,兩個人寫的是一個關於平權的故事,而非關於性別的議題,故事中的“不完美受害人”,既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
2017年,一直從事現實題材創作的高璇和任寶茹,開始關注權力不對等的職場性侵這個社會議題。隨着對議題本身的學習與深入思考,直到2018年底,才產生了寫《不完美受害人》這個故事的想法。
因為前期的工作積累,趙尋、林闞、成功三位主角的人物設定在那時便已經生成。
寫這樣的命題並不簡單。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毫無疑問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和同情,但一個“不完美”的受害者,存在受害瑕疵的人,很可能導致觀眾產生兩種極端的看法:一部分人能共情,另外一部分人則恰好持相反的態度。
為了讓自己的“受害人”站得住腳,將故事內核表達透徹,甚至帶來司法程序上的呈現,2019年,高璇和任寶茹在寫劇本大綱之前,到上海找來了法律顧問,通盤瞭解趙尋、成功不同立場的角色可能運用到的司法手段,**“因為在司法流程、法律邏輯上站不住腳的話,這個故事就不成立。”**高璇透露,做完這個前期工作,劇本大綱就已經寫了11萬字,分集大綱完全可以省去。
對於高璇和任寶茹來説,單純解讀真實的案例並不能滿足兩人,探尋角色背後的心理狀態,把角落裏被忽略的因子寫出來,才更有挑戰性。
因此也才有了趙尋這樣窮盡司法流程來維護自己權利的故事。而在現實中,鮮少有這樣的案例發生。

2021年底,劇本完成,熱搜上關於性侵、家暴等議題的討論愈演愈烈。
每次在熱搜上看到網友狂熱的討論,以及提到一個議題呈現的性別對立趨勢,高璇和任寶茹內心都很緊張,兩人擔心認真討論的聲音會變小,理性的聲音會在輿論場中退出,於是在創作過程中也不由得更為謹慎。
她們並不想創造相關話題的熱度,而是跳過簡單的性別對立,在社會命題下剖析自己、剖析人性,“我們寫的是平權,在強對弱的剝削和侵害下,無論是男女強弱,我們都會把他拿到放大鏡下進行人性的拷問。”
高璇用“成功”這個角色舉例。在過往的累計經驗中,兩人認為職場性騷擾、家暴等問題背後的本質,是權力不對等造成的。在創作的過程中,她們並沒有把成功當做一個普通的男性去寫,而是把他當做一個“權力上位者”來觀察。
劉奕君飾演的成功並沒有落入男性角色扁平化的窠臼中,而是身居要職、自戀不自知,用風度翩翩的方式,以温柔之名行傷害之實,一點點地剝奪他人的身體和意志。
“我們並不想妖魔化任何一個人物,只是寫了一羣人的一種狀態和思維方式,將成功這個角色換成女性依然成立。”高璇和任寶茹認為,成功並不是現實題材裏稀缺的男性,而是稀缺的掌權者角色。
就像《不完美受害人》中藉由林闞在為趙尋辯護時説出的台詞那樣:“我們怕傷害我們的人,濫用他們手中的權力;我們害怕,因為拒絕會失去我們可能得到的機遇和利益;我們更害怕,因為拒絕會得到惡意報復和更大的傷害,對於權勢的崇拜在我們的意識裏面是多麼的根深蒂固,以至於一些人都喜歡攀附權力得到利益,害怕得罪權力受到傷害。”

一份社會調查報告
高璇和任寶茹從大學畢業就開始一起寫劇本,從《別了温哥華》《我的青春誰做主》《趙氏孤兒》《歸去來》到《不完美受害人》,兩人在劇本創作方面已經足夠默契,常常細緻到討論每一集的台詞和每一個動作後,再你一集我一集地寫。
創作的過程中,討論、碰撞與推翻,都無法避免。
寫《不完美受害者》和寫之前的劇本最大的不同是,兩位編劇覺得這一次不像是寫戲劇,更像是寫一份深度社會調查報告,其中涉及到刑事訴訟、民事訴訟,還有每一個角色背後的心理邏輯,不僅要寫一個故事,更要探究故事之下每個人物一言一行的心理狀態,從具象到抽象,再由表及裏。
作為被熱議的不完美受害者“趙尋”一角,脱胎於社會事件背後的受害者羣體。在準備前期案頭工作時,高璇和任寶茹發現,大多數社會議題的受害者,都會接受來自外界和內心的道德審判,她們想探究這種審判的背後,受害者的心理狀態到底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會做出自相矛盾的行為。
在劇集中,趙尋就是這樣的典型,受到侵害時,沒有想要立刻報警,卻又在各方的步步緊逼下走上了追尋真相的道路。前後不一的行為或許會讓觀眾誤解角色的遊移不定,但高璇和任寶茹覺得自己為這種行為找到了自洽的內心狀態,並藉助趙尋的角色梳理了出來。
“在外界不同的壓力下,希望觀眾可以看到趙尋糾結的過程,而不是她做了什麼。”

《不完美受害人》中,讓人物邏輯合理化對高璇和任寶茹來説尤為重要,如何讓觀眾理解與共情,很有挑戰性,她們只能一邊創作一邊跳出創作的框架,尋求身邊人對這一事件的看法,“這個行為到底合理不合理?”
在劇裏,底層出身的米芒困在家暴裏,更能被觀眾理解,因為認知有限,米芒對自己人生的掌控也有限。和米芒相反,趙尋有一份看起來體面的工作,收入可觀,衣食無憂,過着如白領般的生活,這樣的角色受到侵害後,並沒有第一時間選擇辭職,觀眾是否能理解?
僅僅是“趙尋不辭職需要解釋嗎”這個拷問的答案,兩位編劇就尋找了許久。
作為70、80後,工作對一個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們覺得這個行為無需解釋,但90、95的工作人員看到這一橋段時,又需要一個清晰的解釋,開會討論時,平台一位年輕的女生就反問:“為什麼不能辭職?”
那一刻,任寶茹才意識到在這個故事裏代際差的存在也十分重要,因為面對職場各種不公的待遇,95後實際上更有勇氣去反抗,去爭取自身的權利,沒有選擇這樣做的趙尋顯然需要給受眾羣一個合理的回答。
“原來我們設計的趙尋有留學背景,但聽到年輕人這樣説之後,我們修改了趙尋的家庭背景,父母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萬,又增加了一場戲份來説明趙尋不辭職的理由。”在任寶茹看來,這個提醒十分重要,故事的創作過程也可以在時間的推移裏,一步步趨向真相。
《不完美受害人》是一個講述軟弱、恐懼、貪婪的現實故事,“懸疑”只是為人性的探究設置了一個鈎子,然後等待着大眾像剝洋葱一樣,一層一層看清真實的處境。

一個人性的萬花筒
寫人性的故事很多,但寫出“人性”的過程並不簡單,尤其在一個有爭議但主創又極力避免爭議的故事裏。
《不完美受害人》中有大量的女性角色,趙尋、米芒等受害人之外,還有精英律師林闞,成功女性辛路,上位者李怡,以及警官晏明,她們互相映照着彼此的人生,成為社會的小切面。
整個故事都圍繞趙尋這一角色去創作,高璇和任寶茹能夠想到,這一角色面對觀眾時要遭受的非議,“她承擔了展示人性複雜的功能”。
**周迅飾演的辯護律師林闞一角也應運而生,她的存在承擔的是一個穩定輸出價值觀的功能,**其自身遭遇校園性騷擾的前史同時也拓寬了不完美受害人的外延,獲得更多觀眾的共情。
**“她們兩個過往的經歷是形成互文的。”**高璇説,林闞之所以從成功的辯護律師,變為趙尋的民事訴訟代理人,是因為她和趙尋有相似的經歷,因為一時的無法拒絕,內心受到長達十年的煎熬。幫助趙尋走出人生陰霾的過程,是林闞敞開心扉,與自己和解的過程。

作為成功“唯一的知己”,上位者李怡則是趙尋的對照組。
如果説趙尋是一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前向一步,她可以成為林闞,向後退一步,她就可能會成為李怡。
通往職場金字塔的路上,李怡和掌權者站在一隊,選擇追逐利益和接受潛規則的捷徑,“選擇是多樣的,你不能用對錯去形容,甚至在模糊地帶她是被認可的。這類人在潛規則裏接受了交換既得利益的方式,未來也會成為這種利益的捍衞者。”寫李怡的目的,是編劇為了塑造一個灰色地帶的人物。
作為成功的老婆,陳數飾演的辛路是劇中唯一清醒的人物。辛路是成功的對照組,在人生路上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內核與正向的價值觀,她不必是爽文裏的大女主,卻符合觀眾的期待。高璇和任寶茹想通過辛路,塑造更為立體的夫妻關係——相比感情和婚姻,她更追逐自我實現和個體的社會價值。
圍繞着趙尋和成功,每個人都展現着內心的想法,走向了各自的結局,因果都擺在觀眾面前。
“我們説這個故事寫的是人性的複雜和視角的多元,也必然會引發多種爭議,這或許不會讓一個劇只有好評,甚至會有質疑,但這就是劇集存在的意義。”
任寶茹説,《不完美受害人》是一個故事,更是一個思考得來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