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很多著名的藝術家性格都有缺陷?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08-05 14:15
最近突然發現的一個問題,比方説海明威就很自戀,梵高有精神病,王爾德也挺自戀,普魯斯特有很多奇怪的強迫症,比方説他梳洗時要用20多條毛巾,只要有一條毛巾是濕的或弄濕一點,他就不願用了。很多偉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怪癖,他們向各種心理疾病妥協,心知癔症會使自己更敏感細膩,但是如果克服了這些心理疾病,他們或許就不會做出那麼偉大的作品,蒙克治好抑鬱症後藝術水平就大大降低,身為藝術家有時反而不能追求自身健全,這是為什麼?
這個“性格缺陷”的描述,倒是讓我想到了福柯的《瘋癲與文明》。
自古以來,“瘋癲”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時代都有着不同的定義。而要定義何為“瘋癲”,就得先定義什麼是“正常”,只有那些與“正常”不一樣的人,才被視為“瘋癲”——用題主的詞來説,就是“性格缺陷”。這種對於“正常”的定義,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18、19世紀,以工作與紀律為核心的資本主義倫理體系就一度非常盛行。鮑曼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中也這樣寫到:
把工作神話為人類的最高職責、高尚道德的體現、法律和秩序的保障,以及治癒貧困的良方,這種做法與勞動密集型產業產生過共鳴,因為勞動密集型產業需要更多的勞動力以增加產量。
所以,在19世紀以及20世紀的中前期,在當時的工作倫理之下,不工作被認為是道德敗壞的體現。甚至就連“資本家”,也都要以自己工作多麼勤奮作為宣傳點。在今天,這個倫理體系已經逐漸消失,因為社會正在發生變化。鮑曼隨後説道:
如今的精簡型、小型化、資本和知識密集型產業,則把勞動力視為生產力提升的制約要素。這是對曾被奉為經典的斯密-裏卡多-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直接挑戰。勞動力過剩被視為災難,所有尋求合理化(提升投入產出比)的努力首先都會集中於進一步削減僱員數量的可能性。“經濟增長”和就業率的提升,實際上是相互矛盾的;技術進步是以勞動力的替代和淘汰為標準的。在這種背景下,工作倫理的勸誡顯得愈發空洞,它不再符合“產業的需要”,也很難被描繪為實現“國家財富”的必經之路。工作倫理能夠持續存在,或者説近來在政治主張中有所復甦,只能解釋為:在我們這樣的後工業時代,在這個消費者社會,人們期望它發揮一些新的作用。
這就是倫理道德的一個基本特點,它會因為社會發展階段和樣式的不同而發生改變。而在不同的時代裏,“正常”與“不正常”的含義也各不相同。
如果我們追溯詞源,Art這個單詞在最開始表示的概念應當翻譯為“技藝”,而且在古代社會也並沒有專門的“藝術”這個概念。比如,雕塑在今天被看做是美術中的一種,但是在幾千年前,雕塑就是一門“手藝”,而“雕塑家”更準確地來説是一種工匠。而無論是中國還是國外,“技藝”這個東西本身都帶有很強的“通神”特點。這是因為在科學技術不怎麼發達的古代,古人無法解釋一些自然現象的變化和工藝流程中出現的問題,便將其歸結為不可知的神明作祟。所以,在中外流傳的民間故事裏,鑄劍師、鑄炮師、建築師等為了製作出自己心中滿意的作品而以生命獻祭的例子並不在少數。
若把Art看為一種狹義的“藝術”,那麼原始的藝術源於巫術,而巫術本身也是通神的。為了讓自己更有“神性”,很多巫師在做法的時候還會服用一些致幻類的動植物,讓自己陷入到一種昏沉、癲狂、迷醉的情緒中。因為這樣可以讓自己的感受更為敏鋭,也更容易“通神”。在那個時代而言,這種“癲狂”對於巫師來説,是很正常的。
當然,中國人對此的理解也差不多。在漢字中,“藝”既可以指手藝、技藝——比如“藝多不壓身”、“藝高人膽大”,也可以指代狹義上的“藝術”。
無論是作為技藝的Art還是作為藝術的Art,投身其中的人想要達到某種理想的程度,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某種癲狂狀態。這本質上,是因為那種理想的狀態是不可控的,甚至是要背離日常生活的。
當人類社會進入工業文明之後,一切發生了改變。工業社會將傳統的手工業摧毀殆盡,“技藝”讓位於流水線。對於大工業流水線生產而言,由於一切生產的流程已經被分解,對於企業的管理者來説,管理的穩定性成為了最重要的事情。員工被規訓的越好,越聽話,越“正常”就意味着可控性越高,出現風險的概率越小。這也就是為什麼説工人的紀律性遠遠好於農民和手工業者的原因。
現代社會還有另一套規訓的體系,也就是學校教育。通過統一的教材、統一的教學規章,能保證一個國家中所有人都學習到同樣的知識。但在古代,那就是另一種情況,因為沒有各種統一的教材,一個人能學到什麼知識,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出生於什麼地方,然後遇到什麼人,這個老師再把自己瞭解的知識傳授給學生,這也就導致在以前一個人所接受的知識是高度個性化、地域化的。
當越來越多的進入到大工業生產體系中被規訓成為“正常人”,那些仍然生活在“前現代社會”的職業自然就被視為“不正常”。其實直到今天,我們的社會中仍然有很多前現代職業的留存,比如一些人還在堅持做以前的手工藝,而各種各樣的藝術家,也是前現代社會留存下來的。
無論是手工藝者還是藝術家,他們工作的一個特點是其所創造的是一個整體,而不會為各種流程和規章所分割,這使得他們可以在一個完整的對象中體現自己的意志與創造力。與流水線對於“確定性”的要求相反,他們更追求的是不確定性,而這種對不確定性的追求與現代工作倫理的背離,自然會被人認為是“不正常”。
但如果我們把眼光跳出現代工業社會,在一些還未完全進入工業社會的地方,就會發現那裏的人的狀態與工業社會完全不一樣。比如,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你會發現那裏就沒有幾個“正常”人。那裏的人平時更喜歡喝酒、唱歌、跳舞,情感的表達也更為激烈。有些人會覺得這種人太“瘋”,但實際上這就是當地人的日常生活狀態,只是與強調秩序、規範的城市生活是兩個狀態而已。當然,有些人也會羨慕這種狀態,甚至認為在這裏能找到“快樂”,也是源於此——因為它的確彌補了城市生活秩序規範之外的缺陷。
與古代相比,現代的藝術和手工業還有另一個巨大的挑戰——那就是工業生產已經填補了那些工作中非創造性或低創造性的部分。用本雅明的話説,藝術品已經進入了機械複製時代。這種情況下,無論是手工業者還是藝術家,都需要轉向更為純粹的“高創造性”內容,這使得工作的不確定性變得更高。
熟悉我的讀者朋友應該知道,我對於網絡文學的整體評價並不太高。但即便如此,很多網絡文學作者也都有自己的“怪癖”,比如有的人喜歡在寫不出東西來的時候拆打火機玩,有的喜歡拿一把廢鍵盤不停地亂敲,有的喜歡在淋浴下面衝上一兩個小時……總之,一個個看起來也都跟有精神病一樣。這與題主提到的那些有怪癖的作家並無不同。這都是創作者在找不到突破點的時候,找尋自己靈感的一種方式。
從藝術本身的特點來講,它表達的核心就是人類的情感與精神,這也是為什麼藝術並不會隨着生產力的發展而變化的原因。古人有古人的情緒,現代人有現代人的情緒,而且很多情緒也都是相通的。科技進步改變的是物質生活和社會組織關係,但並一定會提升人的幸福感——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的羨慕那些藝術家。如果想要更精準地洞察和表達人類的情感,就意味着創作者一定要比普通人更為敏感,甚至要為了這種敏感而將自己變為某種意義上的聖徒。
至於題主説的這句話,也恰好道出了問題所在:
很多偉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怪癖,他們向各種心理疾病妥協,心知癔症會使自己更敏感細膩,但是如果克服了這些心理疾病,他們或許就不會做出那麼偉大的作品……
這裏題主用到了一個概念,叫做“心理疾病”。但實際上,“心理疾病”恰恰是一種完全的社會化疾病。
如果我們打開一本100年前的心理疾病相關的手冊,會發現當年的手冊比現在薄了很多,這是因為當年很多的“異常狀態”並沒有被認為是心理疾病。但隨着我們對於“正常” 的定義越來越複雜,那些“非正常”的狀態也就被認為是需要治療和糾正的,於是這些狀態也就逐步被疾病化,“心理疾病”的概念由此而生。
舉個例子吧,現在我有一篇正在寫的文章,主要內容是“網癮”這個概念的發展。如果追溯源頭的話,實際上早在1990年代,伴隨着美國互聯網的高速發展,“網癮”這個概念就已經出現,而且也是美國的學者最早建議將“網癮”列入精神疾病手冊。在如今美國的精神疾病手冊中,“網癮”也是正式的“精神疾病”之一。
為何美國學者會將“網癮”視為一種精神疾病?因為在當時而言,相較於社會的正常狀態而言,“網癮”的確是一種非正常狀態。2000年初,荷蘭就已經出現了專門的戒網癮機構——在當時的人看來,網癮是一種類似於毒癮一樣的疾病。所以,當時荷蘭治療網癮的方式跟戒毒也差不多,就是強制隔離+服用各種穩定鎮靜藥物。後來,互聯網逐漸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網癮”的概念不斷縮限。在今天,不管是在中國還是美國的精神疾病手冊中,對“網癮”的定義都有一個關鍵,即“過度使用互聯網後導致明顯的學業、職業和社會功能損傷”。
我們將這句話翻譯一下,就是如果你因為使用互聯網而導致自己沒辦法正常完成學業、參加工作,那就是需要被治療的“精神疾病”。但這裏就有一個問題——假如説有人的家庭非常好,足夠他打一輩子游戲不去工作,那這種人打一輩子游戲,需要被“治療”嗎?顯然,在這種情況下,網癮即使是精神疾病,也不需要被治療。
不過,我這也不是為網癮辯護。因為在現實中,“過度使用互聯網後導致明顯的學業、職業和社會功能損傷”的情況並不少見,很多大學生也都是因為沉溺網絡導致完不成學業而被勸退。這一點,在各大學每年公佈的退學學生通報中很容易看到。有些人説這是學校領導藉此污名化網絡遊戲,但其實真不是,人家學校領導只是實話實説。學校領導提議管制網絡遊戲的原因,也是前面所説的“過度使用互聯網後導致明顯的學業……功能損傷”。
站在學校領導的立場上,他們對學生的期待就是不出事、正常畢業。在他們能觀察到的範圍內,絕大多數學生都是因為沉溺網絡遊戲而導致無法正常畢業的,那他們認為“網癮”影響了學生是十分正常的。但等到學生畢業之後,就沒什麼人再管你了,你就算宅在家裏啃一輩子老本,只要你自己能接受、父母不説啥,外人也沒機會對你説三道四。所以,為什麼學校領導對“網癮”如此關注,原因也在這裏。
這裏扯得有點遠了。説回到“心理疾病”的問題上,從“網癮”疾病化的歷程可以看到,只有預先定義一種正常狀態(比如一個人就應該從小學上到大學,然後找一份“正常”的“好工作”),然後才可以説某個狀態是“非正常”的。而所謂的“心理疾病”到底是否是“疾病”實際上也因人而異。很多藝術創作者的確會有“非正常”的狀態,可將之疾病化,則是“正常社會”的一種視角。
你覺得一些藝術家的“癔症”是精神疾病,但是若把他們扔到某個部落裏,人家説不定就是部落認定的天選巫師。敢説我們的巫師有病?找打。

所以,當看到儺戲之類帶有原始色彩的藝術樣式的時候,藝術家與學者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學者會收集資料、採訪演員,分析儺戲的文化意義、歷史傳承、社會價值等等,但是藝術家更感興趣的則是服裝的色彩、演員的癲狂狀態、表演的情感張力等等部分。藝術家並不會講這種“癲狂”視為“疾病”,恰恰相反,他們會認為這種癲狂才是藝術該有的正常狀態。
這個問題下,高贊答案的這段話我非常認同:
説到這,我想到知乎上有很多人在控訴我喜愛畫畫,我熱愛藝術,得不到支持怎麼辦?沒錢買顏料怎麼辦?沒錢考美院怎麼辦?能提出這些問題的人都不適合做藝術家,都是沒有"缺陷"的人。有這種缺陷的人,上面這些問題根本都不是問題。缺陷對於藝術家來説,藝術就是填補那個缺陷的空。所以他沒有辦法不去做藝術,也是藝術最喜歡這種人,他們的合作會嚴絲合縫的讓本來不完美的藝術和缺陷的人完的美變成一體。他們的相遇是不約而同。其實這個就是人們常説的藝術治癒。
在規訓已經如此完整的社會中,其實絕大多數人的理想狀態就是成為一個社會所期許的“正常人”——這裏沒有任何貶義,“正常人”走的是一條社會規定好的道路,既穩定又安全,足以讓他們安安穩穩的過上世俗意義上的幸福生活。而要成為“不正常”的人,則需要極大的勇氣。
很多人無法理解藝術創造者的偏執。從根本上説,藝術是騙不了人的,也跟財富、地位沒有關係,你更沒辦法用糊弄的方式攢出一個作品來。即便是獲了諾獎的作家裏,被認為是“水貨”的也比比皆是,而那些沒有獲諾獎的作家裏,被認為水平遠超出諾獎水準的同樣大有人在。在這裏,不行就是不行,你是掩蓋不住的。
當然,這並不是説普通人就與藝術無緣。因為前面所提到的一切,針對的都是藝術的創作者,但對於普通的讀者、觀眾來説,站在欣賞者的角度,則只需要享受欣賞的快感,而不必感受創造的痛苦。藝術同樣可以治癒普通人,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而已。
最後,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總結“為什麼很多藝術家都有性格缺陷”的話,那麼我的答案是:
因為在現代社會,“正常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