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法家沒有好下場_風聞
九边Pro-九边Pro官方账号-历史,金融,软件编码,产品经理沉思录08-11 11:04
之前講商鞅的時候,也就是這篇《商鞅那一套,才是真正的辟邪劍譜》,不少人拿電視劇大秦帝國裏那套跟我扯,都懶得跟他們辯。
那套書我差不多2006年時候看過,一算已經十七年了。第一次看的時候驚呆了,覺得寫得也太好了吧,然後在此後的時間裏,發現那套書跟二月河的清朝三部曲似的,甚至真實性還不如二月河,一分真九分假,小説嘛,認真你就輸了。
而且作者顯然沒弄明白一個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商鞅他們法家説的“法”,跟咱們現在的法律根本不是一碼事。
咱們現在的“法”,更類似一種“約定”,既然是約定,就不能單方面制定,也就是立法的時候得有個道理,大家都能接受,或者説大部分人能接受,才能形成法律,然後立法者和大家一起受法的制約。儘管有不足,但是一直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你做了什麼事,比如酒駕得刑拘,嫖娼要拘留十日,殺人得判無期或者死刑,立法的時候儘管沒找你商量,但是你也挑不出來什麼毛病。B站有羅翔的視頻,大家看了就知道那些法律並不是拍腦袋想出來的,每條看着不太理解的法條背後都有複雜的邏輯,從道德和道理上都能説得過去。
但是法家那一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做的事,就比較缺德了,他們的出發點就是讓統治者一家子“萬世一系”,他們更多的像是一個“監獄設計師”,所謂的“牢籠天下”嘛。設計一套秩序,或者一套程序,讓整個社會都圍繞一個人轉,那個人就是封建君主,也是系統唯一的管理員。
這套系統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地滿足君主的利益,別人的利益能壓就壓。比如秦法最關鍵的部分,就是讓你把自己的剩餘財富和體力都交出來,去打仗,去修長城,或者給皇上修宮殿陵墓。如果這事跟你商量,你能同意?你又不是“抖M”。
比較奇怪的是,有一些人現實裏唯唯諾諾,被領導或者位高權重的人反覆蹂躪打壓,飽嘗不公平待遇。但是在網絡上,卻對這種制度設計非常上頭,你要是説一句這類制度不太好,他們跟你拼了,有時候不太理解這是一羣什麼樣的人。
如果還不理解,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法家大佬們的終極任務,就是專門想辦法逼你幹你不喜歡乾的事,來滿足君王的慾望。畢竟你喜歡乾的事不需要人來逼,既然專門得有人逼你,肯定你不想幹。
現代法律更多的是確立“羣己界限”,你有權利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前提是不能傷害到別人。你不能做危害他人的事,別人也不能做危害你的事,法律對你既是約束,又是保護。
而法家的“法”,只保護君主一個人,剩下的人全是他的私有財產。
咱們繼續以商鞅為例,商鞅的時代是沒法大幅擴大增量的,畢竟靠天吃飯,產出就那些。所以商鞅做的事,就是“盤活存量”,把民間老百姓的財富和精力最大限度地抽取出來投入對外戰爭,讓百姓自己帶着糧食去打仗,搶奪更多的土地和老百姓。
而且商鞅意識到,一定要讓老百姓足夠窮,根本沒時間和錢財去玩樂什麼的,這樣才能最大化戰鬥力。所以商鞅不斷強調讓老百姓處在“存活線”和“温飽線”附近的重要性,他們窮,才有出去搶的動力,而且只要足夠窮,就不那麼怕死,貧窮才是戰鬥力。更關鍵的是,商鞅很在意思想上的絕對匱乏,老百姓啥也別想,老百姓有任何思想都是對商君工作的否定。
國家的富強必須建立在百姓的愚昧與貧窮之上,這是商鞅變法的核心理論。
搶來了土地和老百姓,讓他們和老秦人一起過苦日子,他們不想過甚至想跑路怎麼辦?
商鞅早就想到了。為了防止大家跑了,又設計了極其殘酷的保甲制和連坐制。商鞅自己對“連坐制”是非常看重的,他的變法第一條就是連坐制,這樣老百姓才能被他管得死死的。這套制度如此成功,後來幹到一人之下的商君自己都跑不掉,更別説普通老百姓了。
後來商鞅聽説新皇帝對自己有意見,第一反應是趕緊跑路,而不是走司法程序證明自己清白,説明啥?
説明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設計的這套體系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的態度,皇帝要殺他全家,他全家已經是死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跑路。不過他低估了跑路的難度,很快抓回去被撕了,連帶着全家被殺個乾淨。
這樣的惡法,你説老百姓能同意?肯定不同意,不過也沒啥辦法,又不跟你商量,你甚至都不能評價。有個著名的案例嘛,商鞅變法一出來,很多人反對,商鞅把他們都殺了。過了幾年,有些人覺得這新法還不錯,去跟商鞅説,商鞅把他們流放了。
你説這不神經病嘛,當然不是了,法家最忌諱的就是下邊的人説三道四。如果你今天能讚美我,明天肯定就能批評我,得從根子上治了你們瞎逼逼這個臭毛病。
以後讓你們幹啥就幹啥,敢亂説,輕則流放重則殺頭,下次瞎扯淡的時候小心點。而且關鍵是老百姓就不該琢磨這事,不是説這事不該琢磨,而是大家就不該動腦子。
到後來,秦國老百姓的生活跟監獄已經沒啥明顯差別,一言一行都遭到周圍人的監督。不過後來大家慢慢適應了,啥也不想,啥也不説,只幹三件事,生孩子,種地,打仗,商君給大家設計了從搖籃到墳墓的職業和發展路線,哪怕偏移一點,都算商君工作不到位。
這裏邊唯一被人津津樂道的,估計就是對貴族的打壓,平民多了個上升通道。
必須承認,法家有“任人唯能”的習慣,但是從動機層面講,他們也是在治君主們的心病。
君主有啥病呢?君主們最討厭的,就是世家大族。這些人不好搞,勢大根深,要分皇上的權,皇上就想把他們都挖了,然後換上沒啥根基的平民階層。而且新上位的階層也不能太安穩,那又成門閥了,又會威脅皇權自己,最好是流動起來。這也是貫穿我國古代千年的一個大主題。
不過後來執行層面還是有問題,秦國的軍功制從根本上講普通人逆襲的概率本來就是負的,而且為了防止爵位氾濫,就得增加大量的刑法,老百姓動輒得咎,這樣才能抵消他們砍人獲得的爵位。秦朝的高級將領們基本都出自那些傳統將門,幾乎沒有從基層上來的,也上不來。
後來的整個科舉時代,真正底層窮人能通過科舉上去的也沒幾個,因為古代的讀書成本非常非常高,和現代去國際學校差不多,本來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支撐的。中國沒了氏族,卻多了門閥,門閥現在還在,這兩天饒毅又在舉報,大家可以去搜一下。
咱們繼續説秦國,商鞅變法後,秦國軍隊的戰鬥力上去了,可是你能説大家心裏也滿意?肯定不滿意嘛。而且最近幾年有個猜想,説為啥後來陳勝吳廣打到秦國腹地,秦王朝把修秦陵的苦工組織起來挽回了一局。
苦工組織起來立刻能打仗?門檻就這麼低?很可能那就是親滅六國之後的秦軍,一部分去南方繼續打仗,一部分去北方守長城,剩下的去秦陵做苦工了。
這也是為啥劉邦來了,跟大家約法三章,老嬴家的基本盤關中立刻就不再抵抗,專心跟着劉邦混。中間劉邦一度去做“漢中王”,也就是去四川和陝西中間的那個小盆地漢中待着。
不過劉邦畢竟不是個消停人,很快就從陳倉道跑回了陝西,上演了一場王者歸來,從此以後陝西人鐵了心跟着劉邦。
因為劉邦的“約法”,更類似我上文説的“約定”,並不是統治者單方面定的規矩,而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規則,大家不覺得受了壓迫。
所以關中老秦人歡欣鼓舞喜迎劉邦,並且死心塌地跟着劉邦混,後來劉邦在跟項羽的戰爭中屢戰屢敗,蕭何卻一直從關中徵兵徵糧送往前線,確保劉邦不下賭桌。楚漢戰爭中老秦人承受了巨大代價,但是依舊支持劉邦。
懂了這個道理,就懂了法家那套東西,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傷害所有人,除了君主自己。
最後法家的人變得人見人恨,只有君主一個人喜歡他們。有點像公司領導的馬屁精,天天給領導打小報告,並且給領導出主意怎麼搞自己的同事。
哪天領導發現大家都討厭自己,希望提高一些自己的聲望,可能就把馬屁精給開了平息眾怒,聲稱壞事都是這人乾的,領導被他矇蔽了,然後偷摸再找一個。歷史上的法家代表人物也都是這個下場,只是我國古代的“高端局”是沒有退出機制的,沒有辭職一説,動不動身死族滅。
商君他們也一樣,等到君主死了,或者壓不住大家了,君主就會把法家人物扔出去讓大家發泄心中怨氣,結果自然是死的要多慘有多慘,動不動全家被殺光,連孩子都不放過。
當然了,還有一部分傷亡是他們內部傾軋,比如李斯對韓非,兩個人都是傑出的整人專家,韓非有本書,叫《韓非子》,也是一本“君主整人秘籍”,秦始皇第一次看到就驚呆了,表示死前一定要見見這個人。
很多人知道《韓非子》,卻不知道里邊在聊啥,其實low得很,舉個例子,比如韓非認為,以前的人好糊弄,隨便忽悠幾句就去流血流汗,現在的老百姓太刁了,整天盤算自己的利益,不好好給國君去打仗。
那怎麼辦呢?得改造,比如殺掉五種人,學者、言談者、帶劍者(遊俠)、工商之民(商人和擁有各種技藝的人)和患御者(不想打仗的)。鼓勵那些聽話又不反抗的人,沒啥腦子最好沒啥道德的人(遠仁義,去智能),時間長了就好統治了。
不過韓非生錯時代了,他出來混的時候,天下都快統一了,而且秦國已經有了李斯這樣一個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和李斯提供的產品只有君主會買,所以形成了激烈的競爭,又都是心狠手黑的人物,最後的結果也可想而知,怎麼都得死一個。
後來韓非敗下陣來,被李斯給殺了。咱們完全可以合理推測,如果韓非出任宰相,以韓非的手段,李斯的結果不會比後來全家被殺好太多。後來的“請君入甕”,也是這個邏輯,武則天的兩個酷吏就是典型的“為一人得罪天下人”的法家人物,他們先是互相殘殺,剩下的那個也被武則天給處死了,做了背鍋俠。
所以如果單純任用法家,國家可能會強大,但是皇權急劇膨脹,最終膨脹到大家受不了,會逐步失去老百姓的支持。
沒了基層的支持,國家看着強大,其實不堪一擊。劉邦的孤軍從武關偷摸進了關中平原,整個三秦立刻就慫了。大家想想,那可是“赳赳老秦”,老秦人全民皆兵,打了幾百年的仗,至於慫成這樣嗎?
説白了,大家不想跟着贏家混了,跟後來鄧艾順着陰平道打到了成都,成都本地人焦周勸了幾句,劉禪立刻就投了,本質都是一樣的。並不是焦周口才好,而是劉禪從焦周口裏,知道了蜀中老百姓不再支持繼續打下去了。
於是到了漢朝,劉家目睹了秦朝的迅速崩潰,劉家當然也想萬世一系,也想一直坐天下,可是他們知道法家那一套太慘烈。劉家意識到漢朝急需要一種新的思想或者制度,不能單純用鞭子,而是從大家內心深處來説服大家接受皇權,來給皇權維護合法性。找來找去,找到了儒家。
儒家向皇權承諾,我來忽悠大家相信你們劉家是天命所歸,讓你們家獲得合法性。
啥是“合法性”,就是“同意”,就是老百姓同意某一家子一直統治大家。儒家覺得統治者得順應“天理”,這樣大家才能同意被統治。
這裏的“天理”,其實就是“自然法”,高於秦律,也高於現在的法律。類似《我不是藥神》裏的那個主角,他走私藥品被抓後法院給放了,沒被判刑。你説他違法沒?他肯定是違反了刑法,得去踩縫紉機。但是他的行為並沒有違反人倫道德基礎上的自然法,大家心裏有桿秤,他就被放了。
類似的案例其實很多,從秦法到現在的法律,其實就是不斷向自然法的靠攏。為啥要有法官呢,就是因為法律條文再詳細,有些問題依舊得根據現實進行微調。
這個層面上講,儒家比法家高明瞭好幾個段位,他們發現了這個世間存在着“公理”,皇權想長久地混下去,就得按照公理來,不能聽法家的施虐狂使勁折騰老百姓,皇權剋制着點,統治也能長久些。
而且儒家早期的人物人更加像個人,法家的那羣基本都是一羣反社會。
孔子説,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別人對你好,你也對他好。誰要是惹你,你就弄死他。
孟子也説,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那個字讀“仇”)。
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皇上也一樣,虐待老百姓,老百姓就把皇上掀翻算了。
孟子還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皇權在人民的海洋麪前屁都不是。
後來這段話得罪了朱元璋,明朝官方標準刊行讀物裏,把這兩句給刪了,並且把孟子也給趕出了孔廟。當然了,老朱可以一口氣砍掉一千個孟子,可在人心裏的影響力跟孟子比起來連個錘子也不是,反對聲太大,後來又把孟子給請回去了。
多説一句,原教旨儒家也就是孔孟那些東西,現在去看也沒啥問題,先賢思想的光輝穿越兩千多年依舊熠熠生輝。
儒家後來長歪了,變成了棵歪脖子樹,跟法家相互吸收,不斷自我閹割,變得面目全非,主要任務就是忽悠老百姓接受三六九等。孔子要是知道他的徒子徒孫變成那副鳥樣,這個身高兩米卧推150公斤的山東肌肉男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以德服人”。
而且儒家賦予了皇權合法性的同時,還藏了個後招,上天眷顧你,也可以眷顧別人,你怎麼保證持續獲得這種眷顧?
也就是説,這種眷顧並不是無條件的,你得表現得像個人,得收斂點,不然隨時會被上天拋棄,然後換上別人。
儒家給皇權帶來了合法性,也套上了枷鎖。儒家的東西保障了君主的權力,也給君主規定了行動範圍。
這也是為啥説古代是“外儒內法”。兩千年裏,皇權一直在想辦法把所有權力弄到自己這裏來,所以天然親近法家,就好像領導身邊都有個馬屁精和整人狂幫他做事一樣。
可是這種操作弄不好會把國家搞崩潰,得讓老百姓支持自己,這就是儒家做的事,儒家間接讓皇權不那麼瘋。
不過法家和儒家共同的毛病是保守,儒家保守就不多説了。法家本來不保守,可是君主最怕的事,就是權力被威脅。如何確保不被威脅呢?關鍵就是“固化”,讓社會不要發生任何變化,超級穩定,大家去看看老朱乾的事就知道了。法家作為皇權的馬屁精和施虐狂,他們也對這事極其執着。
問題是,穩定有助於發展,超級穩定會扼殺所有的創新和可能性,創新本身就是在失控和不確定性中產生的,這兩樣恰好是法家極力要消滅的。
所以網上有人説,三體裏智子鎖死文明不算啥,法家和儒家合作,搞出來的超穩定封建王朝才是真鎖死。這麼説也有一定道理。
尾聲:
我知道今天這個話題會讓很多人不爽,因為太多人是商鞅的粉絲,儘管他們可能對商鞅的瞭解僅僅是通過胡編亂造的電視劇。最搞笑的是,生活中越飽受欺凌的人,越喜歡商鞅,可能他們覺得自己經歷的那些苦,並沒有什麼錯,哪天有機會去折磨別人,那一切都值了。
有點像朱元璋做的事,他在元末飽受壓迫,等到上位,老朱家卻成了社會的寄生蟲。
他們家的人只吃喝不事生產,到了明末,社會最重要的一項負擔,就是養着他們百萬朱家人,這羣人其實已經成了事實上的婆羅門。
與此同時,邊疆的軍户,也就是世代當兵的那羣人,變得跟奴隸也沒啥差別。我知道又有人説張居正不出身軍户嗎?小了,格局小了,印度賤民裏也出過宰相一級官員,奧斯曼奴隸兵也出過好幾個“帕夏”,也就是宰相那個角色,這些例子能説明印度賤民和奧斯曼奴隸地位高?你得看大多數人的境遇,而不是極個別人是否逆襲。
其實大家哪怕去看一下《覺醒年代》,就能發現,近代以來我們所有革命者的目標,其實就是在破除法家遺毒。法家是要把天下變成一個監獄,而革命者要的是解放;法家要讓皇權以下都做奴隸,對皇權唯唯諾諾,革命者要的是平等和沒有壓迫;法家要讓全天下滿足一個人的慾望,而革命者正是要把權力還給人民。
這格局,高下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