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政府主義大鍋飯,快吃不下去了_風聞
环行星球-环行星球官方账号-08-15 21:01

如果一個地方為所有居民提供免費住房,免費醫療,免費教育,也沒有任何硬性准入條件,你願意生活在這樣的烏托邦嗎?
這個烏托邦不在哪個眾所周知的高福利北歐國家,不在精英雲集的熱土美國,不在遠離塵囂的澳洲大陸,而在我們的鄰居——印度。而且,它已經存在了55年。

圖:壹圖網
它叫Auroville,常被翻譯為奧羅維爾,黎明村或曙光村。

The Mother “母親”
The Founder of Auroville
01
“曙光村屬於全人類”
1968年2月28日,曙光村“出生”了。它的“母親”是米拉·阿爾法莎(Mirra Alfassa),一位倡導靈性生活的哲學家和靈脩領袖。直到今天,她依然被所有曙光村人稱為"母親"。“母親”手書的《曙光村憲章》如是説:
“曙光村不屬於任何人。曙光村屬於全人類。但要生活在曙光村,人們必須心甘情願侍奉神聖意志;曙光村是持續教育、永恆進步、青春永駐之地……”
在“母親”和法國設計師Roger Anger合作完成的曙光村藍圖“銀河計劃”(Galaxy Plan)中,曙光村沿着城中心的“黃金球”螺旋形展開,人類建築星羅棋佈在佔總面積75%的森林和耕地之中,恰如銀河傾瀉人間。


中心與規劃
圖一:shutterstock
“黃金球”已於2008年落成開放。這顆由總重量56公斤的金箔碟片層層鑲嵌而成的金球在12片花瓣(小內觀室)的拱簇中升起,曙光村的精神中心——內觀大廳就在其中。大廳中心一顆全球最大的水晶球將陽光折射進每個角落,冥想者在此和宇宙聯通、共振、同在。
現在,佔地20平方公里的曙光村生活着來自50多個國家的3000多位居民。他們在那裏進行着各種自然的、文化的、藝術的、生活方式的實驗和實踐——大規模且從未中斷的造林計劃,以永續發展為目標的能源和廢物處理計劃,實驗多種學習方法的教育創新計劃……

“黃金球”
圖:shutterstock
曙光村如何運轉?
在這裏,沒有貨幣流通。每位居民可報名下“賬户”號碼就餐、消費和享受服務。有機農業、手工業、旅遊業、服務業、教育培訓……曙光村有多項產業創收,並從印度及海外獲得捐助。
每位居民根據自身特長以多種方式自給自足,每月向曙光村的中央基金捐獻(數額自定的)金錢用於基礎設施、公共服務和社區活動。如有需要,曙光村居民也能從中央基金獲得少量補貼用於食品、住房和醫療等基本生活需求。
這裏儼然一個盧梭筆下私有財產還未出現,人類還不互相傾軋的理想社會。
不過,現實果真如此美好嗎?
02
烏托邦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過程
我的朋友E是土生土長的曙光村人。上世紀60年代,E的外婆是最早追隨“母親”在印度修行的年輕人之一。
當“母親”決定建立曙光村,E的外婆欣然前往,“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和很多獨自前往曙光村的年輕人不同,她攜家帶口,並在此紮根。當很多人還睡在帳篷裏時,她建起曙光村第一座通自來水的房子。
後來,很多曙光村民便在這所房子裏出生,其中一個嬰兒就是E的母親。若干年後,E的父親,一位美國年輕人,偶然閲讀到“母親”的著作,心嚮往之,前往探索。
現在的E手持美國和歐洲某國的兩本護照,卻始終將自己視為“曙光村人”和“世界公民”。


曙光村於 1968 年 2 月 28 日落成
有 5000 人出席
曙光村沒有硬性的准入要求。任何國籍、種族、信仰的人都能申請進入,只要有能活一年的經濟基礎——新來的“準居民”要參加一年的免費志願服務才能被正式接納為曙光村的一員。
每年,懷揣着對“烏托邦”無限遐想的浪漫主義者們湧入曙光村,避世者在此遺世獨立,入世者在此探索、實驗、構築聯結。
沒人給他們分配工作或責任,也沒人要求他們交出私有財產。曙光村的運轉全賴人們自發的奉獻、分享和善意。
不過接納他們的曙光村並非井井有條——用E的話説,
“大多數新來的人想搞藝術,而我們需要人手建房子和處理污水。經常是對審計一竅不通的志願者在搞財務,而來自以色列的會計師在畫畫。大多數人不願參加集體決策,而願意參與競選的人往往不懷好意,也得不到大家的認可。”
曙光村有醫生,有教師,但總是處於短缺狀態。絕大部分嬰兒在家裏由有經驗的婦女接生,直至前幾年一個嬰兒的死亡。印度政府下令所有產婦必須前往醫院分娩。

“黃金球”細節,金箔碟片
“母親”曾説,已經對世界現狀滿意的人不會來到曙光村。不過,來了曙光村也未必滿意。烏托邦的人也要吃喝拉撒,由神聖意志感召而聚集的人們也會扯皮抱怨,自然主義分娩甚至帶來了死亡——一部分慕名來到曙光村的人因此祛魅,甚至失望而歸。
一部分人則為了心中的烏托邦留下。比如E。“每天,我問自己,我能為曙光村做什麼?”本來在曙光村從事伐木和烹飪的E因此又兼職了教師,學校缺什麼科目她就教什麼。每年,E會在美國和歐洲呆幾個月打工賺錢,然後回到曙光村服務。
“總有人來了曙光村後不解——你們怎麼也有這麼多煩惱?但那些人類幾千年沒有解決的問題,我們怎麼可能輕輕鬆鬆解決?”在E看來,烏托邦不是一個結果,而是永無止境的進化和追索。
曙光村同時承載着“烏托邦”和“不滿現狀”兩種狀態和情緒,這種張力才是曙光村存在、延續和發展的動力。

曙光村的藝術活動
03
瓦解中的烏托邦?
“我不會願意來到現在的曙光村”
儘管在“母親”的原始設想中,曙光村應成為一個可容納五萬人的城市,但更多居民和遊客的湧入在新世紀以來已給曙光村帶來了更多衝突。其中最明顯的變化,便是“住房難”的問題。曾經,曙光村民在外出打工、探親、旅遊時,會把房子免費提供給新來者。
用E的話説,“我們來到這兒時,別人免費送給我們房子,因此我絕不會用這間房盈利。當你得到禮物,你就送出禮物”。
這種人類學家馬賽爾·莫斯引以為市場經濟對比的禮物交換制度,在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長的曙光村漸漸難以為繼。越來越多的曙光村人開始出租房子,而這類“交易”又帶來新的摩擦。

勞作的人們
對E這樣的居民來説,曙光村就是世界。但曙光村民的世界主義認同,也為曙光村和印度政府間埋下了不可調節的矛盾。
從前,在印度執政多年的國大黨對曙光村態度友好,很少干涉。曾經的領導人英迪拉·甘地更是曙光村的積極支持者——直至2014年印度人民黨上台。

莫迪到訪
莫迪領導的印度政府希望將曙光村打造為印度的一個精神旅遊勝地,一張文化名片,並着意將“母親”樹立為印度民族主義和印度教主義的一個人物和一面旗幟。
儘管曙光村的宗旨之一就是非政治化,在政府的影響下,曙光村居民內部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分裂:2021年,印度政府為曙光村基金認命了一位新的理事長,後者隨即根據“銀河計劃”的藍圖提出了一系列開發計劃。
對此,一部分居民願意合作。他們希望早日將“銀河計劃”規劃一磚一瓦地變成現實,讓曙光村真正成為一座“城市”,最好還有一些現代化的摩天大樓。他們期待着物質資源的豐盛能讓曙光村重現昔日和諧——而這離不開政府的資金支持。

孩子們在曙光村中
另一部分居民則堅持目前的可持續發展和自治路線,激烈拒絕政府的介入和干預,特別是反對以建設為名的砍伐森林。於是,自2021年以來,曙光村內部出現了多次對抗——反對派簽署公開信,攔在伐木車和推土機前,將曙光村基金管理委員會告上印度最高環境法院。
而新的基金管理委員會則以停止簽發進入印度的簽證為脅震懾反對派。這一行政干預直接使曙光村封閉起來。
物質上的貧瘠可以忍受,但曾經夥伴的分崩離析最讓E痛心和失望。她説,“我不會願意來到現在的曙光村”。

中心
作為反對派一員的E並不仇恨站在對立面的人們——因為他們也是曙光村人,甚至是曾經親密無間的發小。E同情他們。
在E看來,“銀河計劃”只是一頁紙,一份建築規劃,最多是一個概念,一個模型。
而那些“銀河計劃原教旨主義者”們卻把對曙光村的全部信念寄託在這個模型之上,試圖從那裏找出一切真理,然後翻譯成五年計劃——
“但那頁紙上甚至沒畫出下水道在哪!”
對E來説,曙光村的生命來自活生生的人們和他們創造的“過程”。

曙光村新一代的孩童
路在何方?
曙光村,這個存在了半個世紀的烏托邦能否挺過這次危機,進而煥發新生?連曙光村民自己也沒有答案。至少它曾經存在過,曾經煌煌彰示過人類的團結、奉獻和慷慨,以及那個樸素的真理——人類大同不是一個結果,而是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