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炊餅的武大郎,一天能掙多少錢?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08-1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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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沿街挑擔賣餅的,能在“縣中心”住獨院兩層小樓,還養得起漂亮妻子當全職太太。
這人是誰?
説他是賣炊餅的武大郎,是不是也沒什麼問題。

武大郎(宋文華飾)賣炊餅。來源/電視劇《水滸傳》截圖
在《水滸傳》裏,武大郎是個受人欺負的窩囊角色,但他算不上窮,至少温飽不愁。家住二層小樓,來個兄弟武松也不嫌擁擠,還能魚肉蔬果招待,家裏天天有酒喝。這種生活放在今天也不算遜色,更何況在生產力低下的古代。
那麼問題來了,小説裏説得準確嗎?宋代商販、手工業者的生活究竟怎樣?
武大郎能賺多少錢?
要説武大郎生活怎麼樣,首先得看他能拿回多少錢養家餬口。武大郎的營生是賣炊餅,一般認為,這跟今天的饅頭有點像,是蒸出來的發麪餅子。這種小吃本叫“蒸餅”,後來為避宋仁宗趙禎的諱才改名“炊餅”。
《水滸傳》裏沒有提到武大郎炊餅的價格,史書上記載,宋神宗年間有人“以四錢買胡餅二枚”。後來宋徽宗退位,曾花十文錢買一枚炊餅,但兵荒馬亂再加上皇帝付款帶有賞賜意味,這個價格應當不是常態。整個宋代物價起起落落,但一般來説,炊餅、胡餅、燒餅的價格也就是幾文錢。這也符合經濟規律,最基本的貨幣單位往往和最容易獲得的食品相對應。
幾文錢的炊餅武大郎每天賣多少個呢?武松給出了答案:“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買過早點包子的都知道,一個扇籠裏放三十個包子是常態,賣包子的小哥往往都是一籠籠揭開找顧客點的包子。但包子鋪是坐賈,武大郎是挑着擔子的行商,咱們給他減半,一個扇籠裏放十幾個包子應是常態,總數有150個屬於比較正常。後來西門慶要勾引潘金蓮,也還誇過武大郎“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呢。
這麼算下來,武大郎每天流水當在三四百文之間,去除成本賺個兩三百文應當不難。這筆錢不算少,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官員範祖禹就説:“飢窮之人,日得十錢之資、升合之米,則不死矣。”範祖禹提出的這條温飽線還是以京城開封為標準的,地方上每天有個兩三百文進賬,日子過得可謂滋潤。
武松出差期間,讓哥哥每天把炊餅數量減半好早點回家,也沒見武大郎全家生活因此陷入困頓。這説明他有點積蓄,不用天天干活,比後世“一日不勞作,一日不得食”的出賣體力的勞動者強很多。看遍武大郎的整個故事,字裏行間都是窩囊可憐,唯獨沒有飢寒二字,説明他雖不富卻也不算窮。
同為小商販的鄆哥生活就不怎麼樣。在全書的二十三回、二十四回,鄆哥兩次説“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錢使”,説明兩個人每天小几十文錢足夠用度。這也跟武大郎炊餅價格和範祖禹劃的温飽線相吻合,倆人一天十文錢四個炊餅就能餓不死,再加上房租、水等雜七雜八用度,也就是三五十文。

影視劇中賣梨的鄆哥。來源/電視劇《水滸傳》截圖
不過這也就是温飽水平,想吃好不容易。後來,鄆哥撞破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姦情,找武大賣信息所求僅是一頓酒肉,吃着還説“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更是把長期生活一般的半大小子刻畫得惟妙惟肖。
所以可以認為,宋代手工業者生活得是還不錯,但也不是無條件不錯,得有一定手藝、打出一定品牌。武大郎賣炊餅是有技術含量的,鄆哥賣鴨梨就不太行,進貨出貨賺個差價辛苦錢而已,也不像武大郎那樣有品牌,賺的比武大郎少也正常。
千萬個武大郎,過得都還可以
武大郎能過上滋潤的小日子,背後是整個宋代鼓勵商業的政策使然。長期以來,史學界對於宋代商業的繁榮達成了基本共識,這一結論也是有大量史料支持的。《東京夢華錄》曾這樣描述北宋商業的繁榮:“南通一巷,謂之‘界身’,並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
宋代並非奢侈品一枝獨秀的畸形繁榮,其日用品,尤其是大眾食品消費十分發達。同一本書接下來就描述了北宋都城的小吃:
“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至平明,羊頭、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鶉兔鳩鴿野味、螃蟹蛤蜊之類訖,方有諸手作人上市,買賣零碎作料。飯後飲食上市,如酥蜜食、棗䭅、澄砂糰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類。向晚,賣何婁頭面、冠梳、領抹、珍玩、動使之類。”
羊頭肚肺、蜜餞果子都是走入尋常百姓家的食品,能賣這麼火説明當時的小吃業很發達。加工簡單的武大郎炊餅還能養活夫妻二人温飽,更復雜的螃蟹、蛤蜊、鵪鶉蛋自然售價更高,也會讓小攤販賺得更多。

《貨郎圖》卷(局部)。作者/(南宋)李嵩,來源/故宮博物院
其“諸色雜賣”篇甚至寫道:“若養馬,則有兩人日供切草;養犬則供餳糟;養貓則供貓食並小魚。”
餳糟是當時人們製作麥芽糖的剩餘物,簡單加工一下餵給愛吃甜食的狗;貓食是什麼原書沒有提,卻是跟小魚一起供應的。狗糧貓糧不貴,營業額也不很大,卻屬於高度細分市場,其出現説明市場經濟已經發達到一定地步,賣小吃的市場都飽和了才有人轉向寵物生意。
宋代鼓勵商業的舉措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當屬宵禁廢弛。2019年《長安十二時辰》熱播,很多人為唐代長安城元宵夜的恢弘美景所驚豔。實際上,唐代實行宵禁制度,平時晚上出門算犯法,被巡街使抓住要重罰;唐代坊門一年中只有元宵節才開宵禁,允許老百姓上街點花燈、搞遊行。為什麼老百姓在元宵節那麼能鬧騰?就是因為太稀罕了,一年就那麼一回啊。可憐唐人連在虛構作品裏都不敢犯夜,描寫狐妖的唐代作品《任氏傳》中,鄭公子跟狐妖任氏纏綿之後回家,坊門還鎖着,他也只好“坐以候鼓”。
這種宵禁幾乎佔據了整個中國古代,從先秦直到清朝,夜裏不讓百姓上街是常事。有首元曲假借唐玄宗之口説“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在明代《警世通言》和清代《儒林外史》中都有出現,一般認為,這個成語是説夜生活美好。但細想想不難明白,這恰恰説的是宵禁太嚴,元宵節這樣能自由自在的夜晚太難得!
宵禁對商業實在不友好。農耕時代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不讓出來玩就不會有人買零食吃,小商販就起不來。宵禁放大了世間不平等,權貴家大業大,能“夜夜元宵”,在高牆後的私邸中大擺酒宴、留宿賓客,普通人就那兩三間茅草屋,晚上只能窩在家裏等天明。
宋代偏偏是個例外。公元965年,宋太祖趙匡胤詔令開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來,不得禁止。”這一詔令效果明顯,《東京夢華錄》中記載:“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三更是夜裏11點到凌晨1點,夜市能堅持到這個時候,能做的生意基本都能顧到。而且三更1點開始宵禁、五更3點就又開禁,這宵禁也就是個擺設。
而且宋代夜市不分官民,上下同樂。《水滸傳》裏寫得好,雷橫晚上能去勾欄看粉頭唱戲,朱仝晚上能帶着小衙內去看河燈,李逵這樣的粗夯大漢也能趁着夜色偷走並殺死小衙內,給自己人生又添一污點。道君皇帝宋徽宗想見李師師又想掩人耳目,只好挖條地道鑽過去。
唐代長安被分隔成一百零八坊,坊與坊之間有高牆相隔,不開坊門人根本過不去。坊牆在宋代逐漸消失,作為演出場所的勾欄瓦舍興起,令人們有了看戲好去處。晚間去小酒館一坐,喝至微醺再出門逛吃,到了勾欄就給台上的演員喝個彩,宋代人的夜生活怕不是要羨煞其他朝代的古人。

唐長安城平面圖。來源/張馭寰著《 中國城池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所以不難理解,為什麼唐詩雖多,但描寫夜市的甚為稀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已經算是絕唱。宋詞裏夜市景象可不稀罕,一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傳唱千古,“華燈火樹紅相鬥,往來如晝”之類的句子則比比皆是。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無論是漢隋唐還是元明清,宋都是對商人比較友好的朝代。但這種友好不是沒有代價的。在缺少公正分配機制的古代社會,商人過得好有可能會損害別的階層利益。
農業社會里,有錢人必然要廣置田產,依靠出租耕田剝削佃户,再用剝削來的錢獲取更多田產。這個過程叫土地兼併,土地越來越集中,老百姓受的剝削越來越重,最後就要造反了。所以至少在面子上,歷朝歷代還是要抑制土地兼併的,“重農抑商”是不少朝代的基本政策。
宋朝又特立獨行了。既然鼓勵商品經濟,那土地作為商品流轉也很合理。唐中期以後,對社會失去掌控力的中央朝廷已經“兼併者不復追正,貧弱者不復田業,姑定額取税而已”;宋代乾脆“不抑兼併”,讓有錢人隨便買地去。只有在王安石變法中才有過抑制土地兼併的努力,等新法廢除、恢復舊制,宋朝廷乾脆不再操土地兼併的心了。結果就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特別是官、商、紳一體的大地主開始廣泛出現。光一個六品的比部員外郎鄭平,就“佔籍真定‚有田七百餘頃”,貧富分化嚴重。

王安石畫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曆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在缺少現代法律制約的宋朝,大商人、大地主有了經濟地位,下一步要的就是特權。西門慶在陽穀縣廣有勢力,人命官司都能輕鬆花錢擺平,這進一步破壞了本就薄弱的社會公平。靠權勢爬上去的權貴之間也沒啥規則,黑吃黑直到決出黑老大為止。
官商利益綁定過深也加劇了宋代腐敗。宋真宗時,宰相王欽若科場受賄案被人揭發,皇帝親自為他開脱;宋哲宗時,貪腐官員免死、免杖和免黥的“三免”竟然成了制度。宋代官吏連救災專用的糧庫都敢偷,真遇到災情只好隱瞞不報。1090年,宋哲宗在位期間,秀州嘉興縣民數千去縣衙報告災情,“知縣王岐、主簿王旗不為受接”,最終導致百姓聚眾抗議, 47人因踩踏而死。

宋哲宗坐像。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土地兼併、權貴橫行、吏治腐敗到這個地步,宋朝是很難凝聚起社會共識的,抗風險能力異常脆弱。宋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放在大馬路上,瓷器本身精美、有着封建王朝罕見的經濟繁榮,但只要危機的車輪碾來,這件瓷器就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公元1127年,接父親班僅一年的宋欽宗向金軍遞上降表,次年宋皇族俘虜被押送北上,北宋滅亡。公元1279年,崖山海戰失敗後大臣陸秀夫揹着年僅8歲的幼帝跳海,南宋滅亡。
曇花一現的市場萌芽重歸於寂。
參考文獻
《青箱雜記》
程民生:《宋代物價研究》
張知甫:《可書·道君遜位東下》
張金花:《宋朝政府對夜市的干預與管理》,《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韋玉瀟:《宋代社會管理及其對現代社會治理的啓示》,中央黨校博士學位論文
於幹千:《基於博弈論的“不抑兼併”土地制度分析———以唐宋農地制度的演進為視角》